38 禍國紅顏

騰地一聲,宛如琴弦撩撥人心一般。

無奈一曲作罷,卻只餘空嗟嘆。

“唉…...好一對神仙眷侶,就這樣被拆散了?”

“凡事也皆有因果。阿林妃本就是不祥之人。她身上禍國的詛咒,果然還是應驗了。”

海月想起阿林那一張神仙似的容貌,無端多出許多憐憫來。自古被這樣的神鬼之論所坑害的美人不計其數,阿林或許也只是其中之一。沒來由地,她又問道:

“可是象泉國師所言?”

提起國師,諾布臉上竟浮現出無比肅穆的模樣,道:“是。她和普錯王子生在同一天,那個被詛咒的日子。”

一想起江央普錯的那張臉,海月不由地有些心悸。

“你能給我講講嗎?”

諾布點了點頭道:“并不是什麽不能講的,只是明面上都不敢輕易提罷了。普錯王子也同阿林妃一樣,出生在三月第二個水曜日裏。那是天赤贊普和七王封印黑沙漠的忌日。他們本該是天選之子和天選之後,可當初的先代贊普被楚馬人蒙騙,不得不将他們送去充當祭品。楚馬人侵蝕了他們的心智,讓他們變成了邪惡的傀儡。可贊普卻從來不相信這些。他從楚馬人手中奪回王權之後,不準任何人對普錯王子和阿林妃有任何不敬。他保護了他們十多年,便沒人敢再提當年的舊事。”

海月驚道:“所以說他們身上本無詛咒,都是世人杜撰的結果?”

諾布嘆了一聲道:“倘若世人都像姑娘一般想得通透便好了。只不過,阿林妃年歲漸長,性情也愈發不好了。從前開朗活潑,後來竟開始無端打罵贊普身邊的宮女,說他們狐媚惑主……贊普以為她只是害怕朝堂上的非議才變成這副模樣,對她極盡包容,卻不曾想…...”

當年舊事,如今提起仍然令人唏噓不已。

海月忍不住問道:“大婚的那件事,普錯王子沒有參與嗎?”

“這倒沒有。王子平時待人很好,也從不惹贊普生氣。只不過,王子這一次害姑娘險些……”諾布不忍再說下去,只愧疚地看着海月。

海月微微一笑,道:“這一次不怨普錯王子。他年紀還小,判斷失誤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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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能這樣想真是有度量。王子平時有些任性,也喜歡花天酒地。朝堂上的事情他也不懂,想來這次贊普一定好好罰了他的。”

“好了,你這小腦瓜裏想的東西真是多。”

日暮時分,海月裝扮一新,帶着兩個侍女從自己的房間裏走了出來,繞過長廊時恰巧碰上了早已等候在那裏的景唐。

天際還餘落日的餘晖,赤金色的晚霞與深藍的天空融為一體。夜色逐漸向西蔓延,露出天邊如紗一般透明的月牙。

空氣裏有一陣來自遠方的溫和晚風,吹動着長廊裏層層白紗,輕輕拂過那個負手而立的少年使臣的衣袍,宛若一陣又一陣的雪白浪花。

他的背挺得筆直,長發卻柔軟地披在肩頭,仿若一位剛剛降世的谪仙。

景唐聽到身後的響動,便轉過身來,這才看清了他的打扮——

只見他身上穿了一件深藍色繡金紋的華服。他輕拂長袖,盈盈一笑,眉眼溫和。雖未露貝齒,未出一言,卻只覺有若謙謙君子,似春風拂面。

海月覺得自己的心跳聲有些突突地,不自覺地走快了幾步,想與他站在一處。

景唐輕輕為她撩開額前的碎發,聲音響起宛若空靈:

“嗯,面色好了不少。”

随即又用極低的聲音淺笑道:“看來這象泉的大夫也并不是庸醫。”

海月莞爾一笑,恰似夜晚突然盛放的昙花,嬌媚可人。他們二人的距離不過咫尺,一呼一吸之間都能交錯重疊。他們眉目間星河流轉,幾乎這世間已旁無他人。

幸好這裏是象泉國。這裏民風開放,無論是未出閣的姑娘還是已經出嫁的婦人,都可以上街走動,與人交談。若是在燕京,恐怕他們并不能像現在這般親密無間。

“大約快到了時辰,我們去大殿罷。”

“好。”

江央堅贊顯然十分看重此次晚宴。他在大殿上設立了三百餘座,幾乎請來了朝堂上下所有的重臣,甚至連平日裏不太參與朝政的閑散貴族也被他一并請了來。

景唐和海月剛到大殿的時候,便有侍女立刻來為他們引路。途中遇到的象泉大臣,無論職級高低,均向他們二人行禮致意。于是在衆目睽睽之下,他們便走上了此次晚宴當中僅次于王族的上上席。

整個江央一族子嗣凋零。如今除卻江央堅贊和江央普錯之外,僅餘幾位旁系分支的後代,位次也相對靠後。于是景唐和海月的座位,便被安排在了王座的左席第一、二順位。

到了才知道,他們來的并不算早。只不過,直到大殿裏陸陸續續都坐滿了人之後,江央堅贊的身影才遲遲出現。

他穿了一件暗金紋的王袍,比他平日裏穿的都隆重了許多。只不過他的王袍裏面露出銀白色的常服,像是匆匆忙忙套上的一樣。他呼吸有些急促,看起來是趕了一段路。但他一舉一動依然有條不紊,還專門走到景唐和海月面前致歉。

“方才有事耽擱了,讓二位久等,我們這便開席罷。”

景唐形容依舊謙和,不卑不亢地回道:“贊普客氣了,我們也是剛到。”

江央堅贊颌首致意,轉眼看到海月,又傾身行了一禮。海月對上他的目光,眼神卻又垂了下去。她回了一禮,并未多言。

見他來了,大殿上一片肅靜,直到他開口請各位入席,所有人才坐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江央堅贊剛要開口說些什麽,卻看見右手邊的位子是空的,便有些愠怒,轉身低聲問道身邊的侍衛:“普錯王子怎麽還沒來?”

侍衛剛想說些什麽,卻只聽得殿外一陣爽朗的笑聲:“王兄莫怪,只是沿途聞得西宮悲歌戚戚,留戀了片刻罷了。”

江央堅贊聞言,面色有些微變,向身旁的侍衛使了個眼色,那侍衛便立刻向殿外走去。

只見江央普錯正邁着大步走進大殿,只當沒看見那侍衛一般走過人群,徑自來到江央堅贊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禮。

江央堅贊無奈地嘆道:

“既來晚了,便落座罷。”

“哎,不急。王兄看看,那是誰?”

只見大殿門口站了一位女子。盡管她用紅紗擋着臉,完全看不清她的容顏,卻依舊能看得出那是個膚色潔白,身材窈窕的妙人。只見她怯怯的不敢走近,只停在那離王座極遠的地方,跪下來拜了三拜,像是拭了拭眼角的淚水。

江央堅贊的臉色未變,冷冷地看着遠處的女子,仿佛一支冰箭一般穿透了她。

大殿裏不乏有好事之人,伸着脖子稍微看了看那女子的長相,許多人瞬間大驚。

江央普錯全然不顧他的哥哥,竟笑呵呵地走到那女子面前,伸出手輕輕将女子拉起,帶到王座一旁。

“天下仰慕王兄的女子有不少,這麽癡情的我還是頭一回見。怎麽,王兄将她接出來,難道不是舊情未了?”

聽聞此言,大殿上立時一片嘩然。幾個脾氣暴躁的朝臣立刻站起身來直谏,衆人之怒逐漸形成洶湧之勢。江央堅贊卻并不生氣,冷冷地看着衆人,再停留到那個紅衣女子身上,最終落在江央普錯身上。

他的聲音在大殿上響起,如同碎冰傾灑在幹淨的大地上發出的清脆聲響。

“罪女阿林,禍亂國中,危及社稷,吾并無寬恕之意。只恨其懷有王室子嗣,不可輕易論處。待他日誕下王嗣,着流放南疆,終身不得歸朝。”

他将“王室子嗣”四字說的極重。

阿林渾身一僵,像是自己做過的醜陋之事已全部被他知曉一般。她眼裏的一團火焰緩緩消失,最終化為灰燼。

阿林迅速地低下頭來,死死地盯着地面。忽然,她用餘光瞥見一個容貌清麗的女子坐在次席,多年疑神疑鬼的性格使她下意識地擡頭看了一眼。只一眼,她便像是想起什麽一樣。

沒錯,是那一晚闖入天牢的女子。她是誰?為什麽她可以在王宮之中來去自由?

懷疑的種子深深地在她已經被黑暗侵蝕的內心裏不斷地發芽,生長。

“普錯!”江央堅贊用嚴厲的口吻訓斥道。

那雷霆之怒到底還是使得江央普錯退卻了。他讪讪地行了一禮,徑自坐到了為他預留的席位上。

“來人,将阿林送回自己宮裏去。以後,無召不得外出。”他說下這句話的時候,更像是一種警告。

有多少人抱着恃寵而驕的态度,一次又一次地中傷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最後落得一個人去樓空的下場,卻還以為對方還會有回來的一天。

阿林邁着沉重的步子向大殿外走了出去,臉上露出不願離開的神情。她匆匆掃了一眼身後跟着她的侍衛,不動聲色地走到快離開殿門的拐角處,故作崴腳,輕輕“哎呦”了一聲,摔在了地上。侍衛急忙上前扶她,她卻豎起耳朵仔細聽起了殿內的動靜。

江央堅贊稍微整理了情緒,舉起金杯面向海月和景唐,道:“大明貴使遠道而來,卻因為王弟的無心之失使得各位陷于危險之中,本王實在深覺愧疚。承蒙特使不棄,仍願與我象泉修同盟之好,本王倍感榮幸。此番我象泉還未出兵,龍鷹王便敢侵我北境,我江央堅贊今日便在此立誓,象泉國将出兵三十六萬前往中州,我親自為主帥。如若違背,天地共棄。”

此言一出,還未等朝臣們反駁,他便将手中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

還未等景唐說話,那位老臣巴桑便又氣沖沖地站了出來,道:

“你只與我們說出兵三十六萬,卻從來都沒說你要親出!我國從不缺良帥,為何你要為了他國的戰事擔上風險?”

江央堅贊像是已料定會有人站出來指責他一般,臉上平平毫無波瀾:“你倒說說,何人作為主帥合适?”

“德吉梅朵,洛桑達瓦,這都是年青一代的翹楚。若王上舍得,普錯殿下也是上佳的人選。”

“梅朵武斷,洛桑缺乏魄力。至于普錯……他年紀還小,以後多的是機會。剩下的人,不是年邁,就是太小。此次我必須挂帥。捕獲龍鷹王這條大魚,相當于砍斷了楚馬人的一只臂膀。”

“不可!若王上致意親出,我自願請命出征随侍君駕!”

江央堅贊嘆了一口氣,道:“我坐鎮中軍,并不到前線拼殺,有何擔憂?”

而老者卻堅定地說,“你若不在國中,古格必要大亂。”

景唐此時站出來道:“主帥的人選,贊普還有充足的時間考量。贊普身負象泉命脈,是該慎重。”

江央堅贊輕輕搖了搖頭,換上了溫和的口吻道:“此事我已下定了決心,等大明國書一到,便立刻點兵出征。巴桑,軍資儲備一事,就拜托你了。”

巴桑見他心意已決,自知不能撼動他的想法,便也沒再堅持。

一直聽到此處,阿林才緩緩站起身,向自己的住處走去。這個瘋狂的女人,又在醞釀着新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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