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正式結盟 下

尚陽七年五月二十四,象泉國王江央堅贊在古格王宮中,正式接見了持有大明皇帝禦賜王杖旌節和國書的使臣。

江央堅贊閱畢國書,同意與大明結為盟國。作為大明新的同盟國,象泉将出兵三十六萬增援中州,幫助大明平叛颉漠之亂,并收複象泉以北被颉莫叛軍侵占的國土。

自此,中州和西洲的全面戰争終于打響。

即使對于大明和象泉兩國來說,這是一場偉大而正義的反擊戰,但對于那些沒有生活在戰火裏的普通百姓來說,這是一場需要付出巨大代價和消耗的持久戰。

在江央普錯剛剛公布征兵诏書之後,一時間古格王城之中反對的聲浪一日高過一日,大有鼎沸之勢。

象泉人向來溫順樸實,而畢竟戰争的陰霾遠離他們只不過短短十年。對于很多經歷過十年前的戰亂的人們來說,參與中州的戰事,實在是有些多管閑事。

江央堅贊忍耐了幾日,終于狠下心來命人将原本他打算深藏于古格王城地窖之中的東西取出,擺在王城正門口,以示衆人。

他神色冷峻,聲音低沉地道:“你們不是想問,我為什麽要出兵,這就是答案。”他掀開錦布,眼前的一切令衆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是七八具幹屍,還依稀能看得到沒有腐爛的皮肉緊緊貼合着骨骼,顏色發灰。更令人難過的是,這些幹屍的體形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眼睛緊閉,面目猙獰,像是死的極為痛苦。他們的身上穿着各色服裝,早已被灰塵沾染,卻依舊看得出本來的樣式和顏色,是尋常象泉國少年少女的打扮。

“阿旺!”人群中突然傳來一個婦女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衆人皆順着她的目光看去。

“左手邊第二個,那不是她家前幾年丢了的孩子阿旺?”

“不是說掉進湖裏溺死了?怎麽會……”

江央堅贊強忍住內心的情緒,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這是我在黑沙漠邊緣的祭臺發現的。這麽多年古格王城和周邊地區丢失的孩子,無一例外是出生在三月第二個水曜日。楚馬人正在複活他們的死神。”

當他說出黑沙漠一詞,所有喧嚣的人們都立刻安靜了下來。這是一個誰都不敢去觸碰,甚至不敢談起的地方。

“他們侵蝕過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們的故土。他們殘害的每一個孩子,都是我們的未來。這一次,大明的颉莫叛軍就是來自黑沙漠的死亡騎士。唯有聯手,才有可能有生路。”

“王!我們還可以南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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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南遷!南邊水草豐美,遠離這裏的一切。”

“不!”江央堅贊怒斥道。

“南方是我們最後的退路。如果我們去南方,整個西州大地将永遠被籠罩在黑暗裏。也許我們這一代會躲過,可是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越過貢嘎啦雪山,重新找上我們的後代!要想脫離他的控制,必須反抗!”

人群中突然又陷入一輪沉默,突然有人舉起手,大聲道:

“我要入伍!”

喊出話的是一位年輕的男子。江央堅贊沒等別人反應,便立刻回道:“好!這才是我象泉男子的豪氣!”

“我也要入伍!”

“我也是!”

“……”

短短幾天時間,象泉王想要征召的五萬名預備隊就已全部滿員。而來自象泉國各方的青壯年卻依然源源不斷地湧入古格王城。江央堅贊不得不将軍隊重新整編,将多餘出來的士兵們合編為王城護衛隊,總共有兩萬餘人。等到大軍出征之後,護衛隊将作為守軍留守王城,以備不時之需。

江央堅贊沒有忘記自己的國家除了來自北方的敵人,還有西方蠢蠢欲動的拉達克王國。在此之前,江央堅贊在象泉西大營耽擱了半個月,就是因為與拉達克的邊境發生了嚴重的沖突。

拉達克王國地處黑沙漠以西,常年的沙暴和幹旱使得整個國家陷入了饑荒和戰亂之中。作為拉達克如今實力最強大的攝政王,古布斯坦一直觊觎着水草豐美的象泉河流域。可是礙于如今實力強大的西營軍,不敢妄動。

江央堅贊不但沒有從西營軍中調走太多兵力,同時從中軍調出一些兵力補充到西大營,确保萬無一失。

此時,拉達克王國。

一陣狂風吹過,肆虐的黃沙幾乎将拉達克的帝都列城淹沒。這座城市被籠罩在陰暗的烏雲之下,哪怕是那座由當年西洲共主,偉大的天赤贊普為他的小兒子潮戈烏達修建的列城王宮,如今也顯得晦暗無比。

在街邊擺攤的小販們都用粗布捂着口鼻,阻擋那些不斷拍打在皮膚上的砂礫。

那座列城王宮,雖遠不及古格王城那般美麗耀眼,但也龐大巍峨。

一個身穿黑色披風的身影騎着一匹黑馬緩緩走上王宮前的長階,周身彌漫着令人幾乎窒息的氣場。

門口的侍衛看到黑馬額前的标記,戰戰兢兢地走上前,只聽那黑衣人開口喃喃道了一句什麽,便立刻走進大殿通傳。不多時,那名侍衛便回來了,他示意自己的夥伴将王宮巨大的大門打開來,準許他騎着馬進入殿內。

空曠的大殿之上,那本該屬于拉達克國王的座位高高空懸着。那古木雕刻的王座早已失去了該有的光澤,蒙上一層灰塵。在它的下方,有一座更小一些的寶座卻嶄新無比,上面耀眼的寶石也格外奪目。

黑衣人端坐在馬上,他們宛如一座雕塑一半一動不動。直到聽見寂靜的大殿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位貴族模樣的中年人匆匆而來,坐到了下面的寶座上。他的面容帶着一絲怒意,直到見到大殿裏的黑衣人,他的臉色愈發的不好了。

“不是說過,黑沙漠想要的答複我暫時給不了你們。怎麽,如今入我列城王宮已經若無人之境了?”

“攝政王的心思,我們又怎麽能猜不到?”黑衣人擡起頭來,窗外黯淡的日光和長明燈略微給予了這裏光亮。攝政王古布斯坦這才看清了來人的長相——他的臉上帶着一半金色的面具,用來遮蓋他那一半完好無損的臉;而另一半暴露在外的,卻是被嚴重燙傷的極為可怖的臉。

古布斯坦被他可怕的面容驚了一下,卻很快穩定了下來,沉聲問道:“那你說說看,我想要什麽?”

黑衣人沒有說話,在黑暗之中窺視着他。

“你想要的,不就在你身邊嗎?”

空空蕩蕩的大殿裏,沒有旁人,也沒有旁物。古布斯坦動搖了,他在這一天,徹底地動搖了。但他沒有作聲,安靜地等着對方開出他的價碼。

“作為被雲達天赤流放的氏族,你們已經流亡了太久了。族人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而以你的如今的才能,完全可以将懦弱的幼主取而代之。想想在遙遠的北荒生活的日子……古布族還要重新過上那樣的生活嗎?”

“你的條件。”

黑衣人依舊面無表情,卻從懷中掏出一柄短小精悍的寶劍,淩空丢給古布斯坦。

古布斯坦将寶劍牢牢握在手中,低頭觀察了片刻。

那柄寶劍由西洲最罕見的稀鐵制成,鑲嵌着古老的寶石,在昏暗的大殿裏散發着瑩瑩光輝。

那是偉大的天赤贊普留給他長子的寶劍,如今古格王城之中的至尊之寶。

只需稍稍思慮過後,便知其涵義。

“偉大的拉達克領主,被自己同宗的堂兄派出的人綁架,這算不算是出兵的借口呢?”

“你的條件呢?”

“用你的忠誠,換你想要的一切——還有古格王城。這筆買賣,你是否覺得劃算?”

古布斯坦沉默了良久,他轉身望向那個他觊觎多年的至尊之位,腦海中閃過很多。可是最後,所有都被欲望吞噬了。

他邁着堅定的步子,走下攝政王的寶座,單膝跪在黑衣人面前。他略顯滄桑的聲音響起的時候,大殿裏依舊空無一人。

“我,古布斯坦,今日放棄與雲達天赤的誓言。從此之後,與黑沙漠共承一脈,生死契約,永不背叛。”

黑衣人的眼睛裏像是沒有波瀾一般的深淵。良久,他點了點頭,道:“接下來的事,贊普知道該怎麽做了。”

古布斯坦僵硬在原地,垂着頭應了。他緩緩地站起身,将寶劍藏于懷中離開了大殿。

年方十二的拉達克幼主潮戈盈笙,此時還酣睡在夢中。他年幼的臉蛋透着不經世事的純潔無暇,仿佛不為塵世中的一切沾染。

一刻鐘之後,古布斯坦将昏迷的幼主帶回大殿,臉上是難以掩蓋的失魂落魄。

黑衣人見他回來,神色沒有任何異常。他一把将自己的鬥篷拽下,将潮戈盈笙抱在懷中。他身上竟露出一副黃金铠甲,與江央堅贊身邊的黃金甲如出一轍。他的長發被高高束起,用一根銀色發帶纏繞着。

他向古布斯坦點了點頭,縱馬狂奔,順着敞開的大門疾馳而出。

古布斯坦定了定神,大聲嘶喊道:“抓刺客!抓刺客!”

大殿門口的侍衛只看到一抹金色铠甲一閃而過,向遠處疾馳而去。過了良久,當他們聽到攝政王的慘叫聲時,才縱馬前去追趕。

項寧匍匐在馬背上,聽着風沙從他的耳邊呼嘯而過。

他懷中的孩子像是醒了過來,沒有哭鬧,只是将臉蛋埋進他的懷中。

項寧心中微微一動。這孩子讓他想起海月小的時候,也總喜歡這樣抱着她的小哥哥。

他心中微微一動,感覺那顆許久沒有跳動的心髒似乎活了過來。

年幼的拉達克少主,被人從睡夢中綁走。寝殿裏丢着一把寶劍,顯然是那人留下的。

當列城的所有人都陷入動蕩之中時,突然有人指出那柄寶劍來自古格王城。再對上侍衛們的話,來人身着一身黃金铠甲,顯然是江央堅贊的黃金侍衛。

一時間,拉達克之中混戰的勢力因為幼主失蹤的消息而紛紛停戰,并打算一致對外。這個時候,在萬民請願之下,攝政王古布斯坦登基,成為拉達克七百年來第一位異姓贊普。

古布斯坦立刻召集衆臣,開始商讨對象泉國的戰争。

幾位朝中老臣憤怒異常:

“如今象泉欺我主少,竟敢在天赤贊普面前公然派刺客綁架。若我國依舊巋然不動,恐怕日久會被象泉滅國啊。”

“沒錯,既然如今他們翻臉不認血親,我們又何必給足他們顏面?”

這時,一位翩然老者從人群中走出來,“江央贊普與少主是血親,平時的為人也剛正不阿,如今僅僅憑着幾個侍衛的話,便往下論斷,贊普可否覺得不妥?”

古布斯坦擡起頭,眼中的陰霾逐漸侵蝕了他原本清澈的瞳孔。

“長老覺得,除了他,還會有誰會綁架少主?”

“江央贊普與少主不睦的緣由,不用老臣多說罷。”

此時的大殿如今寂靜一片,連門外風沙拂地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老者脊背挺的筆直,面對新登基的贊普竟毫無懼色。

古布斯坦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恨意,道“如若我們再不出兵,恐怕熬不過今年寒冬。到時候,屍橫遍野,又有誰會想起大家都是天赤贊普的子孫呢?”

“倘若我國不是屢生事端,象泉早已答應我們全族盡可向普蘭遷徙。至于前幾日的邊境之争,也是贊普,一意孤行吧。”

“我拉達克泱泱大國,何必寄人籬下自取其辱!若要南遷,必将先雄踞古格!”

“你……”老者突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瘦削的身形顫抖着,透着無奈和憤怒。

“罷了……”老者轉過身,慢悠悠地往宮外而去。

“潮戈一脈凋零,如今天赤贊普的子孫,已所剩無幾,我等守護者茍活于世,又有何意趣。”

古布斯坦冷哼了一聲,待看到老者完全走出了大殿,他才緩緩從寶座上站起。

“我承民意坐上帝國寶座,為的就是使我國百姓不再受苦。夏日有水飲,冬日有皮毛禦寒,不再日日受這大漠的苦楚。既都是天赤贊普的子孫,為何他江央氏便可霸占象泉河,獨享太平!而我們只能與風沙毒蠍為鄰!”

“贊普英明!我等誓死追随!”方才沉浸在二人對話中的衆人,聽聞此慷慨激昂之語,無不振奮。

這世上本就沒有絕對的道義,和絕對的背叛。在關乎全族生死的面前,選擇背棄道義卻并不是完全的錯誤。可是有多少人因為這原本純良的目的,繼而盲目自閉,将自己帶入了無邊的深淵,從此無可回頭。

深夜,一片寂靜。江央堅贊如同往常一樣,将公文處理完畢之後,拿着一杯葡萄酒,斜倚着天臺向遠處眺望。

月明星繁,整片星空就這樣毫無保留地呈現在他面前。

他輕輕啜了一口葡萄酒,欣賞着絕美的星空。

小的時候,母親曾經抱着他在天臺上講故事。她說這漫天的星星,每一顆都代表着一個人。當這個人正如日中天,這星星的光輝便無比耀眼。可是如果一個垂垂老矣,那星星便會黯淡,最終隕落。這些星星看似都不在一起,但實則光芒交彙,交相輝映。甚至有些人的星軌會有碰撞交疊的時候,在凡間的他們便有了故事。

“你會挑哪一顆呢?”他學着母親的語調,輕柔地問道。

昔日年幼的自己指着月亮對母親道:“與月同輝。”

既然漫天的繁星都是衆生,那麽吾願與月同輝,福蔭雪域。

“可是月亮很孤獨,沒有星星會與他交彙。”

沒來由地,那個清淡的容顏無端地出現在他心裏,心裏陡然慢了半拍。在阿林之後,第一次有一個女子就這樣匆忙而疏離地走進他的心裏。

這些年,他一直記着母親的這句話。他曾以為阿林在阿林背叛他之後,他更是将這句話當作箴言,認為他身居高位,注定尋不得純粹的感情。直到自己遇見了項海月,那個平凡又強大的女子。

西洲人不喜歡海月那樣清淡美人,他們喜歡更火熱妩媚的女子。江央堅贊微微笑了,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時喜歡上的她。

或許是在自己不顧一切地去救她的時候,還是看到她像自己一樣獨自倚在長廊眺望遠方的時候,還是…...第一次就見到她的時候。

“海……月。”

也許冥冥之中,他們會有故事。

此時天邊劃過一道亮光,有一顆星星自緊挨着七王星座的地方慢慢隕落。

江央堅贊微微一驚,黯然垂下頭,将手中的美酒盡數傾灑在地。

他江央堅贊費心籌措的黃金甲,還沒有來得及行正式的授封禮。如今縱觀整個西州大地,他所知的唯一存留的天赤守護者,只剩列城的那位老者了。

“守護者,願天赤贊普庇護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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