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再見舊人

這是他們抵達山陰的第二天。

海月從營帳中醒來,收拾整齊便走了出去。這片如今已然荒蕪的地界,總有一種陰森的感覺。那是一種嵌入肺腑的冰冷。

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快步走到營地中心號令軍隊集結。

冥冥之中她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盡快結束這場談判。

所有人都像是早已準備好的樣子,紛紛快速集結在營外,站成整齊的方陣,聽候差遣。

落登牽着馬匹走到海月面前,眼睛裏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冷靜,冷靜得幾乎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将軍,我來帶路。”

海月接過身邊侍衛遞來的缰繩,翻身上馬,向他點了點頭。

那個清瘦的影子走在前面,緩緩走出大營。海月揮起手示意軍隊全員跟上。他們緩緩走上山谷之中的另一條路,與昨天完全不同的路徑。

海月看着周圍的環境,視線慢慢鎖在前面那個瘦削的身影上。盡管心中糾結了許久,她最終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海月輕輕回頭,向雲頓桑奇使了個眼色。他們并駕齊驅,海月附耳貼着他說了幾句話,雲頓桑奇臉色便有些突變,忙領命去了。

即使是在日山三竿,這山谷中也始終不見天日。

海月只覺得一陣刺骨的寒意包圍着她,遠處山頭上的密林,和兩邊山谷上,總有無數雙眼睛盯着她。他們落入了埋伏,并且是對他們最為不利的地形。

她并未聲張,只暗自提了速,跟在落登側後方不足一杆長|槍的距離外。她從懷中掏出一支小巧的連城弩,眼睛牢牢地鎖在他身上。

不知為何,她拿弩的手有些顫抖。即使屢次提醒自己落登極有可能将他們帶入敵境,她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慌張。

下一秒,無數個披着黑色鬥篷的騎士出現在不遠處的地方,形成一道人牆,攔在他們的路上。海月的餘光看向山谷上方,源源不斷的人馬幾乎将整個山頭占領。

前面的落登仿佛停住了,他看了看周圍的人馬,又用餘光看見了那柄對着他後背的連城弩。那年幼的面孔露出一個微笑,竟飽含着滄桑。

海月聽到他的聲音緩緩響起:“将軍,如果父親今天不肯聽我們一席話,我自會了結性命。那連城弩,将軍留着殺敵。”

他從袖中拔出一把匕首,橫在自己的脖頸前面。

海月心下一驚,卻并未放下手中的連城弩。

“落登,你到底是誰?”

少年慘然地看着遠處那個領頭的黑衣人,道:“我叫兀良哈落登。那位,就是我的父親。山陰汗王。”

原來真的是這樣。昨夜落登的眼神,幾乎已經将他的內心全盤托出。

“昨天夜裏,是你故意在山谷裏等我。你料定我一定會獨自行動?”

“将軍,并不是這樣的。那個時候,我想自己去找父親。可我不知道你會去那裏。”

“那麽現在,你把主力軍帶入他們的埋伏裏,又居心何在?”

他嘆了一口氣,放下了匕首。

“将軍,我不會走出你的連城弩射擊的範圍…...所以父親一定不會傷害你們的。”

果然,遠處的那位走在最前面的首領縱馬緩緩走來。海月身後的軍隊自動列成迎戰的姿勢。而那人卻絲毫沒有懼色,單騎走進象泉軍的攻擊範圍之內。

他将鬥篷摘了下來,露出過肩的長發和額間帶銀色圖騰的發帶。

借着白日光,海月才清楚地看到了他的面龐。

那深深凹陷的眼窩,還有眼角的溝壑,鬓間的斑白,都與傳說裏那個正當壯年的山陰汗王大相徑庭。

只見他的眼睛裏充滿着怒火,張開口對少年劈頭蓋臉地一通怒罵。海月聽不明白,卻也感受到了那人的憤怒。

可是落登一動不動地在那裏靜靜地聽着,如水的眼睛看向自己的父親,只輕輕地說了一句話,那山陰汗王便立刻靜了下來。只見他老淚縱橫,轉過身去半晌,終于吹響了撤退的號角。

“玄歌将軍,請跟我來。”

見山頭的埋伏都已經退去,海月便示意軍隊全員跟上,随着山陰汗王的帶領一路前去。落登也縱馬慢慢退到海月的身邊,眼睛裏滿是懇求。

“幾百年來,山陰|部族從不肯讓外人插手族中之事。可是如今,我懇求将軍,救救我們。”

象泉軍的隊伍慢慢走出山谷,眼前的景象不禁使他們中的每一個都無比震驚。

滿眼青綠的顏色,像一片與天地一般遼闊的綠色毛毯一般,鋪遍了這裏。牛羊成群在河邊散步,雪白的蒙古包像從天空飄落的雲朵碎片一般撒在這片大地上。

海月在來之前曾經有過無數次的設想,這裏究竟會是像山陰之外一樣的荒蕪,還是幹脆就是一片沙漠?無論如何,沒有人想到如今走向破敗的山陰,會是如此美麗的光景。

他們緩緩走進山陰人的部落,那些山陰人都慢慢聚集了過來。他們眼中沒有敵意,只有絕望。

海月下令軍隊在外等候,只帶了十幾人跟随着落登和他的父親走向遠處巨大的穹頂大帳。

這座大帳足足能容納上百人,正是山陰汗王議事和安歇的地方。

他們走進大帳中,卻只見一個滿臉淚痕的女人撲了上來,将海月他們吓了一跳。那女人沖到他們面前,雙臂将落登拉了過來,盯着上下看了許久,才将他抱緊懷裏,口中撕心裂肺地喊着些什麽。

看那模樣,像是落登的母親。落登輕輕安撫着母親,眼睛也慢慢變紅。

就這樣過了許久,那女人終于肯松開了她的兒子。她看着面前的衆人,不好意思地抹了幾把眼淚,用不熟練的西洲話輕聲道:“我去給你們拿些吃的來。”

衆人終于在帳中坐定,海月才想起來雲頓桑奇還在遠處的樹林裏蹲着,便派了一個士兵去喊他回來。

山陰王看着那士兵出去的身影,道:“想必将軍果真有過人之處。雲頓鐵騎,這縱橫天下也不無可能的軍團也能聽從将軍的號令。”

海月看着他的眼睛,淡淡笑道:“山陰的騎兵,恐怕絲毫不遜于雲頓鐵騎罷。如能得到汗王的助力,我大明西寧衛,象泉北境都會得到一位強壯的盟友。”

他的眼中透出一陣寒霜:“千百年來,你們東陸人不都想奴役這西洲嗎?把我們收歸你們統治,好讓我們聽命與你。”

她的目光像一道劍光一般穿透了他:“汗王憑心而論,大明初時的貿易條約對山陰是否公平?”

“那是從前。自從三年前的雪災開始,山陰就從未與大明達成貿易。他們不講信用!”

“那是因為青海,早已不歸大明統治!”她的話語铿锵有力,竟使得對方一時語塞。

她站起身來,定定地看着山陰汗王,道:“既然是盟友,汗王為何對大明叛軍之禍毫無反應,卻始終糾結在貿易之上?”

他慘然一笑:“玄歌将軍,你出生在富庶的燕京,又見過古格王城的風光。你永遠不會明白我們終日為生計奔波的苦楚。冬天,青草會幹枯,牛羊不可食。冬天,蒙古包無法支撐積雪的重量。無數族人會在死在冬天……沒有了水草,我們就必須搬家……”

“據我所知,江央贊普,曾經提議過對你們提供幫助。”

他的眼睛猛地睜大,聲音也逐漸變得狠厲:“寧為部落魂,也不做旁人腳下羊。”

“父親!不是這樣的!”落登猛地站起身。

他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兒子,滿眼都是驚愕。

“江央贊普從未讓我做他們的奴役。他請人教我們學故鄉的語言,教我們不能忘記祖先的遺志…...”說道這裏,落登早已泣不成聲。

山陰汗王慢慢地沉默不語,坐在原地毫無反應。

落登跪在原地,眼睛慢慢鎖在一旁供奉的青銅鼎上。他指着那鼎,睜大眼睛道:“他們,才是真正要奴役山陰人的惡魔!”

山陰汗王猛地擡起頭來,臉上的驚恐溢于言表:“落登,你不能污蔑黑沙漠!”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脊背佝偻着,跪在青銅鼎面前,不住地拜着。

“父親!如果我們幫助象泉和大明,我們不會輸……父親……”他沖上前去,雙臂牢牢抱緊山陰汗王的腰,死死地環繞着。

山陰汗王終于安靜了下來,癱坐在地上。

這時候,景唐離席。他走到汗王面前蹲下身,将一封錦繡的國書遞給他。

“山陰汗王,我大明在青海的重要盟友。颉莫之亂使得你我關系日益緊張,吾心所不忍。若汗王肯助我一臂之力,大明将與山陰修百年之好,并永不侵犯山陰,還山陰一片淨土。”

海月緊接着道:“象泉也是此意。”

“吾王聖明,吾必生死相随!”帳外,無數個山陰戰士跪于外圍,口中不斷地高呼着同一句話。

山陰汗王踉跄了兩步,走出賬外,看見了這一幕。像是有什麽在他的心中點燃了。那曾經不死的鬥志,又在這個鐵一般的民族中活了過來。

他沖到臺前,将那青銅鼎狠狠摔在地上。一鼎覆滅,卻象征着一個部落的複興。

即日,合約已成。山陰王旗宣布脫離颉莫叛軍,以一族的名義與大明、象泉兩國形成戰時同盟,并簽下永久休戰條約。時任山陰汗王兀良哈宗汗,将山陰全部十七萬兵馬集結完畢,留在山陰之南保衛疆土。

“此盟已立,從今往後,若山陰有難,大明和象泉軍必将傾力相助。”海月直視着兀哈良宗汗,聲音裏帶着無比的堅定。

只見兀哈良宗汗微一颌首,右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禮。

“若大明與象泉有所需要,山陰也必将傾囊相助。山陰,再也不會是從前的山陰。”

景唐輕聲開口,道:“既然可汗如此誠心,我也替大明立下誓約,等到戰後,必将恢複與山陰的一切貿易往來,并削減全部關稅。”

“多謝特使。”

海月捧起茶杯飲下一口奶茶,又開口道:“可汗,敢問黑沙漠是否曾侵入營地?”

“不,沒有。每一次都是在西邊見面的。黑沙漠裏的亡靈力量還沒有那麽強。可是……龍鷹王手下有八十萬大軍,恐怕戰後的亡靈,已經足夠他們蘇醒了。論起來,今天,就是商量好要見面的日子。我們要獻上牛羊牲畜…...”

海月的表情始終如一,眼睛裏也并沒有恐懼的神色。

“可汗可否帶我走一趟,興許,我能等到哪些人來。”

“海月,贊普曾經提醒過我,象泉兵馬不能進黑沙漠。”景唐的眼神沒有看向她,聲音卻依舊充滿了警告的意味。

“景大人,我只想在他們見面的地方會會那些人,并不會走進去。”

她聽見景唐的輕輕的一聲長嘆,竟沒有再阻止她。

“多帶一些人。”

他捧起茶碗,喝光了碗裏的奶茶。他謝過了侍女要往裏面再添奶茶的意圖,站了起身,向兀哈良宗汗行了一禮,便走出了帳外。

兀哈良宗汗點了點頭,眼中依舊帶了一絲惶恐。

“那裏離此地還有二三十裏路程,将軍想去那便需盡早上路了。”

海月仰頭将碗中奶茶喝盡,就着袖子抹了一把臉。

“随時出發。”

夜晚的草原上,不僅一片漆黑,還有許多蚊蟲。海月不耐煩地扇着飛來飛去的蚊子,有些心煩意亂。這時,只見景唐遞來一只木制的筒子,似乎帶了一些薄荷的清香。

“多塗一些,可以防蚊。”看不清他的臉,卻能聽見那聲音像屢風一樣淡然。

海月接了過來,道了聲謝。

景唐沒有再接話,只縱了馬,慢慢走在她身邊。

“我以為你不會來。”海月看着他,認真道。

他還是沒有說話。平日巧言善辯的他,如今竟不願多說一句無用的話。看起來冷漠,實則怕自己又不小心将她推得更遠。可是一番躊躇之後,他還是先開口了。

“你相信麽?”

“相信什麽?”

“黑沙漠的故事。”

她似乎笑了一下,卻看不清她眼裏的光彩。

“我都不知道黑沙漠究竟是什麽。但是現在,我想我知道了。”

景唐聽到這個回答,輕聲道:“神鬼怪論,自古就沒有停止過。”

“我想,這無關神鬼。黑暗長自人心,以欲望貪念滋養。久而久之,根深蒂固。因為權力,他們才會用愈發可怖的言論控制他們想控制的一切。”

“所以你認為,是人力造成了這一切的傳說?”

“就算他們說的都是真的,黑沙漠裏有一種力量,也都是被邪惡的人心慢慢壯大起來的。”

他輕聲笑了笑:“你說黑暗生自人心,殊不知,也許曾經人間一片混沌,有了人,才有了光芒。”

心底裏似乎有什麽破碎的聲音。海月突然想起了東平城那些夜晚,他們闊談天地的夜晚。

突然,一陣風吹來,帶着些許沙塵,漸漸迷了眼睛。

她縱馬快步走到隊伍前面,試圖讓自己忘記那些過往。

只見兀哈良宗汗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前面,就是黑沙漠。”

一陣有一陣熟悉的味道傳來。那是來自沙漠的味道。而這種味道,她再熟悉不過了。

海月低聲向兀哈良宗汗囑咐了兩句,自己則示意雲頓桑奇帶着人繞開此處,找了一片高聳的丘陵隐蔽了起來。

草原上一望無際,本最不适合隐蔽。但還好現在是天黑,沒人注意得到他們。

海月趴在青草上,靜靜地一動不動。遠處逐漸響起了雷動一般的聲音,慢慢地近了。

借着山陰人手裏的火把,她看見遠處有一群黑衣人慢慢走近。

海月附耳在身邊的士兵耳邊說了幾句,那士兵立刻領會,剛要拿起手中的號角吹起來時,海月卻死死地按着了他的胳膊。

走在前面的那個人,摘下了他的鬥篷。即使他露在外面的半邊臉,已經被燒的毫無往日的痕跡。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那是她的小師兄,項寧。

她足足愣了一刻鐘,直到兀哈良宗汗示意了她幾次之後,號角聲才終于響起。

鋪天蓋地的象泉軍從黑暗中成群結隊地出現,欲将那一群黑衣人團團圍住。

項寧一驚,看清了來人的軍服,心中涼了半截。他調轉馬頭,帶着一群黑衣人往回跑,卻回頭始終看向那些窮追不舍的人們。

他既希望她追來,又不希望她追來。

前面是黃泉,他一個人去赴。這麽多年,早已經習慣了黑暗。可是她像烈火,像太陽,像一切光明耀眼的東西。

最終,海月還是追來了。

山陰人在後面急的團團轉,最後還是硬着頭皮跟上了前面的象泉軍。

“停下!”

海月大吼了一聲,收兵的號角聲也随之響起。

“桑奇!全軍撤退!”

她心裏的恐慌最終還是讓她放棄了追逐。這片黑沙漠裏,充斥着超乎人力之外的東西。她的理智最終将這些性命攔在了懸崖邊。

在混亂的撤退中,雲頓桑奇看見海月朝反方向而去的身影,他大聲吼道:“你去哪裏?”

“服從命令!全軍撤退!”

于是,海月頭也不回地單騎向沙漠深處而去了。雲頓桑奇急得不行,正要縱馬追去,卻被景唐喊住了。

“桑奇,只有你能帶兵回去。我去追她。”

躊躇了片刻,雲頓桑奇終于點了點頭,道:“我就在前面等你們,一切小心。”

“好。”

他就像海月一樣,頭也不回地追了過去。

其實有的時候我不是不害怕,只因為前面是你,便也沒有那麽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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