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白馬過隙

接下來長達數日裏,江央堅贊下令全軍整休。這是象泉軍離開故土的第二個月末。大漠裏的天氣,已經慢慢進入了寒冷。

無論是象泉軍還是颉莫叛軍,都沒有做好冬日作戰的準備。這場戰争已經持續了太久,雙方摩拳擦掌,進入了最後準備決戰的倒計時。

這一天清晨,一輪紅日自東方升起。借着這朝霞,平靜了許久的西寧衛迎來了來自東方的訊息。

信使将馬匹交給門外值守的侍衛,自己則搓着手站在外面等待江央堅贊通傳。他哈着氣溫暖着自己的雙手,看着那在空氣裏慢慢結成的白霜,不由地有些焦急。他的懷裏揣的,可算得上是十萬火急的軍報。

不過,他并沒有等了多久。江央堅贊很快派人請他進入軍帳之中。信使走進帳內,看見那位年輕的贊普坐在正中心,面前放着的鍋子裏熬着些什麽東西,正咕嚕咕嚕地發出愉悅的聲音。他的臉被火光印着,顯得無比溫柔,竟讓人看不出他是那位所向披靡的西洲贊普。

江央堅贊見他進來,笑道:“這邊靠着爐子坐吧,我煮了奶茶,喝一杯暖暖身子。”

信使應了一聲,跪坐到離爐子不遠的地方,從懷中掏出那封還帶着他的體溫的信封來,遞到江央堅贊面前。

江央堅贊接過信,往下看了看落款,笑了笑道:“原來是荀将軍的信,還是等她再打開罷。”

信使有些焦急,對江央堅贊說道:“贊普,實在是十萬火急的軍報啊。颉莫叛軍在十日前就從雙城一線抽調了不少的人馬,像是要回防青海。您不可不做打算啊。”

江央堅贊像是沒聽到他講的話一樣。他拿了一只瓷碗來,用木勺舀出一勺子奶茶來嘗了嘗,唇角不由地露出一絲笑意。他又取了兩只空碗,裝了兩碗滿滿當當的奶茶,一碗放到了自己旁邊的空位上,另一碗則遞給了信使。

信使連忙低頭道:“屬下…...不敢勞煩贊普親自斟茶。”

江央堅贊揚了揚眉,道:“這是我用勺子舀出來的奶茶,又不是我親手斟的茶。第一次煮,賣個面子,喝一碗嘗嘗。”

信使只得接了過來,抿了一小口,瞬間牦牛奶特有的醇厚便充斥了他的口中。一口奶茶慢慢滑下食管,留下淡淡的茶香和滿口的溫暖。他一口氣将奶茶喝光了,江央堅贊便又用木勺給他添了一碗。

江央堅贊臉上的笑意愈發的明顯,模樣煞是好看。

“看起來,并不難喝?”

“贊普…..那信……”

帳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信使回頭一看,正對上一個女子掀起門簾進來的樣子。

一深一淺的光影在她臉上搖晃了片刻,她那精致的五官像江南匠人手下最精美的石刻畫,一筆一劃都恰到好處。尤其是她那一雙圓溜的眼睛,微微上挑着,帶着天生的傲骨和倔強。

她剛一進來,倒像是進了自家的房間一般,将身上的披風取下來随手放到軟墊上,也并不見禮,徑直走到江央堅贊身邊坐下,捧起那碗已經放了一陣兒的奶茶,咕嘟嘟地一飲而盡。她抹了一把嘴唇,朝着信使開口道:“你就是荀師兄派來的信使?”

只這一句,信使才知道她的身份。原來這就是荀徹将軍的同門師妹,如今大明的骠騎大将軍,又是象泉國的玄歌将軍,項海月。

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盯着她看了許久,急忙抱拳施禮道:“屬下雙城捷報使岳金林。雙城自得了荀帥之後,又得贊普傾囊相助,如今的圍城之困已盡解了。荀帥命我前來告知贊普和将軍,颉莫叛軍先已放棄攻打雙城,大軍回援青海,請二位一定要早做打算啊。”

海月笑了笑,偷偷看了看江央堅贊的神情,卻發現他依然一臉淡然地煮着奶茶,這才作出一副嚴肅的模樣道:“你說的情況,我知道了。你放心,就算現在颉莫叛軍全部回援,青海也不是那麽好拿回去的了。你現在這裏住兩天,嘗一嘗這裏的手把肉和葡萄酒再回去。”

信使一顆懸着的心這才放下,他随即站起身道:“那便好,那便好。那……屬下就不叨擾贊普和将軍議事了。屬下告退。”

海月對他笑了一笑,頓時便讓那年輕人耳畔一紅,差點摔了一趔趄跌出了帳外。

本來安靜煮着奶茶的江央堅贊放下了木勺,仔細地端詳着海月,直看得她心裏發毛。

“你…...怎麽這麽看着我?”

江央堅贊唇邊露出詭異的一笑,猛地湊近她,溫熱的呼吸噴在她臉頰上,他有些狡猾地笑道:“我在看是什麽絕美的人兒,旁人看你都站不穩了。”

海月竟也漸漸地靠近他,像是主動求歡一般慢慢将臉蛋湊近他的臉,眼神裏也帶上了迷離的神情。就在江央堅贊慢慢吻上她的唇角的時候,她卻猛地從他身側将信封抽了出來,站起身一溜煙地跑出了帳外。

江央堅贊被她吓了一大跳,這才反應過來,忙将爐子裏的火滅了,跑出帳外去追她。

出去之後才看見海月已經跑到了遠處的涼亭裏頭,就着石凳坐下,仔細看着信。他追了上去,到亭子邊兒上便放緩了腳步,慢慢走到她身邊坐下。即使是在她身邊,也隔着好一段距離。

江央堅贊側頭看着她,看見她臉上慢慢展開笑容,自己便也露出了片刻笑容。

有些微涼的空氣裏,竟出人意料地帶着暖人的溫度。

他擡頭看向遠處,卻正巧對上了一雙眼睛。江央堅贊臉上的笑意慢慢變得有些僵硬,他見海月正看信看得入神,便獨自走開去見那人。

那是古格王城的信使。

自他帶兵出征之後,古格王城的一應事務全部都由他帶在身邊的侍衛通傳,無一例外。這是因為他走之前與城中的黃金甲約定好,一旦有要緊的事務,才可以動用古格信使。

江央堅贊走到他身邊,沉聲問道:“出了什麽事?”

“阿林王妃私通列城,古布斯坦派軍兩萬突襲西營,現在已被我軍全部俘虜,聽候贊普處置。阿林王妃……也被黃金甲拿下,重新壓回了大獄。”

“叛徒!”江央堅贊握緊了雙拳,咬牙切齒地低吼着。

“贊普息怒,我軍傷亡并不算多,只不過西營堡壘被嚴重破壞,恐怕需要一些時日才能修複。”

江央堅贊點了點頭,道:“再過些時日,我就會回去了。這些日子,還是要靠你們在城裏維持。”

“古格王城現在全靠巴桑大人維持,一切都還正常。只是……”

“怎麽了?”

古格信使眉頭微微有些蹙起,道:“阿林王妃原本在禁足,卻不知怎麽能跑到列城去。巴桑大人懷疑是普錯王子……”

江央堅贊背過身去對着他,像是在思索着什麽。他的眼睛裏充斥着悲傷和失望,過了良久,他才開口。

“傳我命令,将普錯王子押入大牢,等我回去處置。”

古格信使慌忙道:“這,這,屬下也只是傳達巴桑大人的猜測,贊普還是等回去了親自問問王子吧…..”

他的話音還未落,江央堅贊便已将半塊黃金佩遞到信使面前。

“按照我說的做。把普錯王子押入大牢,由黃金甲看管。”

古格信使這才顫抖地接過黃金佩,低頭退去。

江央堅贊目送他離開,心裏竟像針紮一般疼。這樣的話從他口中親自說出來,竟是這般難過的滋味。

海月讀完信,剛想擡頭跟江央堅贊說些什麽,卻隔了老遠看見他站在那裏,低着頭像是在想些什麽。他臉上的神情,是她從沒有見過的冷清。她仔細想了想,如今的情形也實在沒有什麽值得他這樣低落的。再有旁的事情,左不過來自古格。

想到此處,她将信收進懷中,走到他身後去,伸出一只手來環着他的手臂,試圖安慰他片刻。

江央堅贊擡起頭來看着她,眼中卻依然是難以掩飾的悲傷,還有歉疚。從他的欲言又止裏,海月像是明白了什麽。她低下頭去,輕輕握住他的手,身子向他的懷裏鑽了一下,将腦袋搭在他肩上。

江央堅贊唇邊不禁泛起笑來,緊緊将她摟在懷中。

即使是寂靜的陪伴,也足夠安慰。

就這樣過了許久,江央堅贊低沉的話語終于打破了平靜。

“海月,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恩?我聽着。”

“我或許,很快就要回古格王城了。接下來的事情,我不在,可能要你自己一個人面對了。”

海月沒有問他為什麽,只在他的肩頭上點了點頭,又擡起臉來看着他道:“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洛桑,梅朵,還有雲頓桑奇,還有景唐——你有自己的事情要處理,就盡管去,只等着我的捷報。”

江央堅贊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道:“不愧是我的玄歌将軍。”

海月擡起一只手來揉了揉鼻子,另一只手卻仍不肯撒開江央堅贊的衣袖。她的模樣與往日實在有些不同,頗有些小女兒的嬌态。

“你會不會是回去見你那個過了門的媳婦?”

這句話裏的詞彙顯然不是江央堅贊十分熟悉的,他想了半晌,才明白海月的意思。他抿着嘴笑道:“的确是要回去見她,只不過——”

看着女孩漸漸淡下去的神情,他用力将她摟住,輕聲道:“她犯了兩次叛國罪,這一次,我不能再留她了。”

海月睜大眼睛看着他,而他的眼睛也正正地直視着海月。他的眼睛宛如一灘清澈的湖水一般,沒有一絲漣漪,清澈見底。

這樣的眼睛,不帶隐瞞,一片赤誠,已是這世間少有的存在。

吃過午餐後,兩人又縮回了江央堅贊的大帳中,終于開始商量正事了。

海月将荀徹的信拿給江央堅贊,道:“荀師兄想必也知道我們早有打算了,語氣才這麽輕松。”

江央堅贊半倚在卧榻上,輕輕推開海月的手,玩弄般用西洲話笑道:“海月,你該用象泉話給我翻譯一下了。”

海月有些窘迫地拉扯了兩下信紙,慢慢開始逐行翻譯了起來。

“是撤退,對,是撤退,不是逃跑……這句話應該是這樣——”

江央堅贊耐心地為她一一指出譯文裏的錯誤,又夾雜了許多趁機說出口的情話。

突然,他坐正了身子,用自己從小說到大的母語認真地對她說道:“海月,你願意當我的王後嗎?”

海月茫然地看着他的眼睛。即使從他的語氣和神态裏,她知道一定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可是她……聽不懂。

“你……願意……當…?”她費力地一字一字地模仿着他的話,那認真而窘迫的模樣,讓他不禁笑出了聲。

“海月,你願意當我的王後嗎?”他重新用漢語說了一遍,字正腔圓,落地有聲。

她微微一怔,見他的模樣絲毫不像開玩笑,先蒙上心頭的竟是一層極為柔軟的情緒。這樣的情緒緩緩升起,在她眼角沁出淚水。

江央堅贊有些害怕,他伸出手輕輕拂去她眼角的淚水,像是個手足無措的小孩子一般。

不曾想她眼角一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緊接着,她點了點頭,道:“我願意。”

他有些愣神,還沒反應過來,他的唇邊便落下海月輕輕的一吻。

像一片羽毛一般,只輕輕啄了一下,她便遠遠地躲開了,坐到一邊去翻着地圖。

江央堅贊從身後輕輕抱住了她,沒有什麽言語,只就着她的手看着地圖。

“你倒偷懶,就這樣讀着也能看清?”

江央堅贊笑着吻了吻她的臉頰,像發絲拂過一般癢癢的。

“按照時間推算,你們大明的信使一人三乘,都是快馬,他們至多剛剛離開嘉興關。海月,這次我想給他們一次出其不意的伏擊,你覺得怎麽樣?”

她的指尖戳在長嶺的位置,像是勝利一般回頭去看他。江央堅贊笑着點了點頭,道:“果然還是你最聰明,跟我想到一處去了。”

海月撅起嘴來道:“哼,你這是在誇你自己吧。”

他伸手輕輕擰了擰她的臉,道:“還這麽嘴硬,等到時候,我看你的雲頓鐵騎還是長|槍軍能完成伏擊的任務。”

海月騰地鑽出他的懷裏,興奮道:“要不要比試一下?用我的長|槍軍,還有你的黃金甲?”

江央堅贊用手掌将她的手包住,張開的時候,只一塊小小的黃金佩放在她的手心裏。

“黃金甲是用來保護你一個人的,我用旁的來跟你比如何?”

她抿嘴笑了一下,躺在他懷裏輕輕撫摸着那塊黃金佩,眼睛裏帶着亮亮的光芒。

“用旁的?你家梅朵已經輸給我一次了,你還要來跟我比試?”

“好了,知道你最厲害。還是把他們叫來談談正事吧。”

海月順從地從他懷裏鑽出來,江央堅贊為她理了理頭發。海月朝他吐了吐舌頭,笑着坐到了離他較遠的位置上。

只過了些許時候,人便都來齊了。

江央堅贊一本正經地站在沙盤前,為衆人詳細地推演他早已爛熟于心的作戰計劃。海月偷偷瞄了他幾次,頗有些心不在焉。這份作戰計劃,是他們兩個自從取下西寧衛就開始一同的制定的,她自然了如指掌。

正在她走神的時候,江央堅贊瞧見了她的神情,立刻來了使壞的心思,大聲道:“這份作戰計劃,是玄歌将軍好幾日不眠不休才弄出來的,等将來的慶功宴上,諸位可不要忘了多與她飲幾杯好酒。”

海月反應過來時,正看見滿屋子的人齊刷刷地看着她笑,瞬間便有些窘迫。

洛桑站在一旁笑道:“贊普慧眼,幸好在早些時候就發現了海月身上的天賦。如今看來,就連我們也有些難以與之相比。”

江央堅贊竟也毫不謙虛,大笑道:“本王也承認眼光獨到。”

海月謙遜道:“我武藝不強,只懂渾用些謀略。諸位各有所長,都是海月所不能及的,唯有勠力同心,方可戰勝強敵。”

“好,那我就預祝各位,在接下來的反擊戰裏能夠力克賊寇!”江央堅贊端起酒杯來,高舉向衆人,一飲而下。

“還有些事情。過幾日,我必須要回古格一趟了。我走之後,軍中大小事宜全部交給邊巴,由他代為執掌帥印。”

論起資歷來,在這軍中的高階将領中也數邊巴最為年長。江央堅贊的這項決議,顯然是最為服衆的。

邊巴走到江央堅贊面前,跪下接過帥印。

“王上,可是古格王城出了什麽事?”

江央堅贊也并不打算隐瞞他們,道:“是出了些事情。西大營被列城軍突襲,幸好擋住了。我思慮了幾日還是覺得不妥,非得親自回去一趟才能放心。家裏安穩了,你們在外打仗也安心。”

“是。”

海月的心中微微有一道弦被輕輕撩撥了一下。江央堅贊隐去了阿林的內容,難道他是在保護她嗎?紛亂的想法使得她的思維不再如往日一般清晰。就連散會之後,她也并沒有留下來詢問江央堅贊,反而獨自一人返回了住地。

江央堅贊本來注意到了她頗有些異常的神色,本想追上去詢問,卻被手頭的軍務纏住了手腳。

待他整頓完手頭的事情之後,卻得知海月早已經帶兵出去演練了。江央堅贊嘆了一口,搖着頭笑了笑。

即使那些溫柔纏綿的日子如同白駒過隙飛快,他們也會有大把的時間逍遙自在。

這是那些戰火紛飛的日子裏,大多數人們心裏唯一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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