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勞燕分飛
她一覺醒來,大帳裏的擺設同昨晚一樣。除了桌上燃盡的油燈,還有杯中的殘酒,和朝霞蓋在大帳上的金頂。
昨晚宿醉的餘熱似乎還在她臉上,她伸出手去探了探自己的臉頰,正對上了江央堅贊惺忪的雙眼,兩人噗嗤地笑出了聲。
“我昨晚喝醉了,問了你好些事情,你怎麽都沒回答我?”
昨天夜裏,兩人将長嶺的作戰計劃再次推演了一遍,随即聊起了天。海月給他講了許多燕京城的故事,從城西繡娘與她那參軍的夫君的故事,到菜市街口的王婆婆賣綠豆餅的故事,再到傳說中的三太子放棄儲君之位的故事。
飲下幾杯酒之後,海月的話明顯比從前多了很多。
“那你呢?”她雙眼朦胧,幾乎快要睡去。
江央堅贊只是微醺。這樣的葡萄酒他已經喝的習慣了,不太容易醉倒。
那你呢,那你呢?
江央堅贊慢慢地回憶起過去那十年。那沒有顏色的十年。
海月強撐着不讓自己睡着,身子卻不住地歪斜。
“姜堰,你過得好麽?這幾年。”
恍惚的燭光裏他像是看見了逝去多年的故人,輕聲問道:“過得好麽?過得好麽?”
江央堅贊将昏昏欲睡的海月摟進懷中,輕輕拍着她,像是哄着小孩一樣。她慢慢地睡着了。
“我過得不好,明天講給你聽。”
跟她花團錦簇的童年比起來,他這些年來經歷的實在有些晦暗,有些不堪。即使在那座最美麗的王城裏生活着,日子也是一樣的沒有光彩。
江央堅贊從昨天晚上的回憶中回過神來,在她的臉上輕啄了一下,道:“我現在講給你聽,怎麽樣?”
海月擔憂地道:“可你馬上就要出發了,還來得及嗎?”
“來得及。”江央堅贊坐起身來,為她披上一層毯子,自己則走到一旁去,點起了爐子,熬起了奶茶。
海月坐到他對面,靜靜地聽着他講故事。
“我小時候的日子,其實同你很像。只不過不一樣的是,在我十五歲的時候,遭遇了一場很大的變故。”
那些無色的回憶經過了多年的消化,那些曾經終日帶給他痛苦的畫面,終于能夠以這樣平靜的方式被講述了出來。
十年前,年少魯莽的他帶着五十騎黃金甲,沖進黑沙漠裏的祭臺上,救下當年被充當為祭品的一對少男少女。正是這樣的舉動,為他的祖國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災難。
滿城滿街都是無辜百姓的遺體,在風和雨裏被吹打着。守護王城大殿的黃金甲,全軍被屠。整座大殿上都是屍體,鮮血滲進厚厚的地毯中,變成暗紅色。
當年的象泉贊普和他的王後,被賊人削去頭顱,丢進大火中焚燒。
江央堅贊忍住了沖上去與他們拼命的決心,因為他的身後還有一個年幼的弟弟。
于是,沒有發喪,沒有葬禮儀典,甚至不能落淚,不能哭出聲。
就這樣,先代象泉贊普和王後,死後的屍身被丢進萬人坑中,無從辨別,無從找尋。
“後來的十年,就是沒有色彩的十年。我身上披着華服,就像傀儡身上的布衣。再後來,黑沙漠将視線轉移到了中州去。他們的貪婪作祟,讓他們慢慢放松了對象泉的警惕。于是我找了一個機會,将普蘭王軍調回古格,一舉反攻,這才将黑沙漠驅逐出象泉境內。
海月擔憂地看着他,而他卻慢慢地攪動着小鍋裏的奶茶,眼睛裏印着爐子明亮的火光。
“海月,我心裏的恨,如你一般。即使若幹年過去,心裏的恨意也絲毫沒有減少。”
海月挪到他身邊來,伸出手去環着他的臂膀,輕輕将頭靠在他肩上,聲音裏斬釘截鐵道:“你放心,有一天我們一定能找到黑沙漠背後的主使,親手殺了他。”
江央堅贊将木勺挂在小鍋上,将她的肩膀撥正:“海月,我知道我們總有一天會殺了他,但是你一定要答應我,無論如何不能再踏入黑沙漠半步。你的小師兄,我一定會盡力幫你找到他。”
海月深深地點了點頭,又像是想起了什麽,問道:“姜堰,龍鷹王是不是和黑沙漠有聯系?”
“恩,他是黑沙漠的左膀右臂。斬斷了他,黑沙漠入主中州的計劃就徹底結束了。”
“既然如此,我就親手斬斷黑沙漠這條臂膀。為了你,也為了在這場戰争裏犧牲的所有無辜生命。”
他停滞了片刻,将她深深藏在自己懷裏,口中呢喃着:“那些帶血的殺戮,盡可能多的交給我吧。我希望你的眼睛裏只有月亮,星星,還有黃昏。”
海月聽見他的話,将頭從他懷裏鑽出來,嘟囔道:“我也可以保護你。”
他的笑容愈發爽朗:“是,你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巾帼女将。只是在我這裏,就做一個小姑娘可好?”
有些發寒的晨霧裏,也因着帳裏的情話變得暖和了起來。
日上三竿,返回古格王城的軍隊已經全部集結在西寧衛之外,等候江央堅贊的命令。
他穿了一件銀色的華服,額間帶着銀色的發帶,印着象泉國的圖騰。他高大的身軀騎在馬上,模樣十分威武。衆人簇擁着他走出西寧衛,齊齊行禮:“恭送吾王。”
他輕輕擡起手來,朗聲道:“此戰就托付給諸位将士,望天赤七王保佑你們,早日凱旋而歸。當日我必在古格王城設下盛宴,靜候你們歸來。”
衆人皆躬身行禮,只海月靜靜地看着他。天地間,似乎只剩了他們二人。
“我等你回來。”他的聲音飄過她耳邊,溫和而篤定。
下一刻,他縱馬疾馳,帶着金甲侍衛縱橫在廣袤的西寧衛草原上,逐漸遠去,消失在地平線上。
江央堅贊走後,海月立刻便投入到了長嶺伏擊戰的準備中。
阻止思念最好的辦法,就是拼命用別的事情專一注意力。這樣的事情在海月身上依然奏效。
就這樣,海月在軍帳中待了一下午,與各位将領一同商議軍事。一直到深夜裏,她還在翻着西寧衛的地志,生怕自己的作戰計劃裏出現任何的纰漏。
“海月?海月?”邊巴将軍叫了她兩聲,才将她從書裏面拉出來。
“啊——”她回過神兒來,有些茫然地看着邊巴。
邊巴将她手中的書抽了出來,道:“他們都偷閑溜回去了,你看這本書已經看了一下午,當心眼睛累着。”
她嘿嘿笑着,翻着面前的草紙來細細看了一遍:“确是如此,我都把兩軍交接的時間和距離都推演了一遍……”
邊巴愣了一愣,見她神情與平日頗有些不同,心下像是明白了什麽,輕輕幹咳了兩下:“海月,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去找洛桑聊一聊,你們年輕人的事兒,我可是開解不了了。”
海月故作無事道:“這些都是,閑來無事做的,心裏有個譜總會少些危險。”
邊巴瞧着她的模樣道:“那明天你在跟我推演一遍,晚上就趕着布陣了。今晚先回去好好睡上一覺。”
她笑着點了點頭,拜別了邊巴,走出了軍帳。
夜色之中,一彎一繞地她竟走回了江央堅贊的大帳前。這裏已人去樓空,所以并無人看管着。她鑽進帳裏,繞到一旁去将油燈點燃了。卻不曾想,那大帳裏有了光亮卻顯得愈發空空蕩蕩。
他煮茶的器皿,用來蓋腿的毯子,還有睡前讀的兵書,都一樣一樣地整齊擺放着,像是故意留下的一般。
空氣裏都是他的氣息,幾乎難以抑制的思念在深夜裏在她心裏洶湧着,幾乎無法阻擋。她将他留下的毛毯攤在一邊,将那本兵書放在裏頭包好。她想了想,又走到一旁去取了兩只喝奶茶用的小碗,也和書一起放在了毛毯裏。
她抱起那一包東西,吹滅了油燈,走出了大帳。
如果留在這裏,也許今晚都睡不着了。
海月自己心裏清楚,孤獨不過夜色中的一幕,等到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她就該重回戰場了。
第二日天色剛明,海月便已身着一身銀铠站在校場之上。剛剛醒來的将士們看見她的身影,都以為是自己遲到了。直到一陣忙不疊的號角聲響起,所有人才意識到原來時辰并不算早。
晨霧剛起,氣溫也變得有些低。海月靜靜地等待着全軍集結完畢,臉上并沒有露出絲毫不耐煩的表情。
“将士們!從今天春天開始,我有幸在這片大地上遇到你們,還有幸成為了你們的将領,這是我從沒有想到過的。雲頓鐵騎的威名,早已響徹這片大地。”
海月的眼圈有些微紅,顫聲道:“我身上的這一點名聲,都是你們用鮮血用命換來的。你們一路走來,我都看在眼裏。受此大恩,我項海月無以為報,在此立下血誓,從此與雲頓鐵騎生死與共,永世不離。”
雲頓桑奇站在她身邊,也不由地眼圈發紅,從前一起走過的種種源源不斷地撞擊着他的心胸。
他跪地上,仰頭看着海月道:“我從前說的,倫珠央金,來自綠洲的銀铠女神,我帶着從地獄裏撿回一條命的雲頓鐵騎來到象泉河,遇見了你,撿回一條命。你帶着我們打仗,打跑了要把我們當成奴隸的颉莫軍,替我們出了這口惡氣。曾經的血誓直到現在依然不改,我依然情願為了你獻出生命。”
他這麽一跪,連帶着成千上萬的雲頓鐵騎齊齊跪下。他們之中的大多數,都是後來新加入雲頓鐵騎的新兵。然而經歷數次大戰之後,他們已經漸漸融入了雲頓鐵騎,成為了新的中堅力量。
海月伸出手去,眼睛堅定地看着他,用力将他從地上扶起。
“從前,以及從今往後,我也甘願為了你們獻出生命。”
雲頓桑奇愣了一愣,從小接受的奴隸和奴隸主之間的關系,剝奪了雲頓鐵騎比常人相差的更多的東西,這其中包括尊嚴。
所以當作為他們立下血誓的主人,如今談起這番話,不得不讓人動容。
假如從前橫在海月和雲頓鐵騎之間制衡的是契約,那麽從此以後契約便不複存在。因為她早已收複了雲頓鐵騎的心。
日暮西山,正是萬籁俱寂之時,而西寧衛的軍營中确是熱鬧非凡。代任新帥的邊巴将軍将原定的五萬兵馬分為三支,分別作正面迎敵、阻擊敵軍及随時支援的作用。
而海月所率領的雲頓鐵騎,就正是做正面迎敵的主力人馬。
是夜,雲頓鐵騎沿着長嶺之中新的路線繞道長嶺軍營,就此駐紮下來。方才到了這兒,手下來的人才進來詢問海月:“将軍,接下來該作何打算?”
只見海月将寶刀挂到一旁去,漫不經心道:“就寝,睡覺。”
那副将先前便吃過一次虧,這次也學乖了,道:“是,屬下這就去吩咐。”
“蒙格。”那叫蒙格的副将回過頭來,又轉身等着她的話。
“将所有軍帳都燃起燈來,不許熄滅。帶着大夥進山,到原先定好的地方紮營。記住了,大營裏的燈到了晚上不許滅,派人每隔一時辰來重新燃起來。”
“是。”
雖然還是并沒有完全理解她的意圖,但蒙格心裏明白這一定是一個完整的計劃,其中的每一步他都需要安排到位。
很快,剛剛建起的營房沒有一個人入住,裏面有的僅僅是一盞明亮的油燈而已。
而這支軍隊的主力,如今正在長嶺上轉圈。這是海月設定的一條鮮為人知的路線,也只有在長嶺上每日采摘草藥的山民知道。
海月擡頭看了看月色,估算了一下時辰道:“蒙格,把地圖拿來。”
蒙格将地圖遞給她,借着微弱的火光,事先演練過的一幕幕都像圖畫一樣展現在她面前。
她迅速地将地圖折起來,收進口袋裏,道:“走這邊。”
寂靜的夜色之中,她聽見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立刻下令停下。那瘦削的少年從月色下奔了過來,恍惚間竟有些落登的模樣。
“将軍,前方三裏中的谷地,發現颉莫軍大營。”
海月略一點頭,帶着人馬向既定的路線走向前去。路途遙遙,兇險異常,她揚起頭看到面前月色宛如銀盤,那人的笑顏像是浮現在眼前。
他的聲音像是從遠處傳來,通過晚風送進耳畔。
“別怕,只管看着前面。”
天涯共此時。
剛剛在漫長的歸途中歇下來的江央堅贊,此時也正對着這輪明月。行軍之中沒什麽好吃的東西,左不過一袋青稞幹糧,再加一只裝滿鹽水的大囊袋。
他與士兵們坐在一起,一口一口地塞着幹糧,思緒卻早已飛向了九霄雲外。
也不知道百裏之外的長嶺,此刻是怎樣一番景象。可就算是在他如今的境地,也并不是萬無一失。四周是狼群常常出沒的地方,就連他們此時正吃着晚餐,也能聽見遠處的狼嚎。
他抹了一把臉,擦去唇邊殘餘的碎屑,高聲道:“輪番值休,別讓火滅了。”
江央堅贊最後看了一眼北方遼闊的天際,暗暗祈禱着:“天赤贊普,請将你賜給我的福運分給她吧。保她平安無事。”
遠處的古老星芒,像是聽懂了他的祈禱,在一片寂寥的天空之中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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