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重返燕京

在兩軍短暫會盟之後,他們終于又要踏上殊途了。海月猶豫了幾天之後,最終還是決定帶着父親和白狼镖隊的遺骸返回燕京安葬。

她跟随着返回古格王城的象泉軍一直到東平城,便不再往前。

在熟悉的東平城外,海月與衆人作別:“此去百裏,方是故土。我們就此別過。”

洛桑的肩上的傷口還未痊愈,便也下了馬來與她告別。

他那熟悉的笑容漸漸浮現:“前面就是故土,而你還要遠踏萬裏,一切珍重。”

梅朵此時也少有地正經道:“月丫頭,等你回來給你烤肉吃。”

海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随即正色道:“好,我等着。”

最後,邊巴也道:“海月,沒有你就沒有如今的象泉軍。無論你走到何處,象泉永遠是你的家,這裏永遠歡迎你。我們在古格等你凱旋而歸。”

她鼻尖一酸,勉強撐起笑臉道:“元帥擡舉我了。我一定會回來,和你們一起喝酒吃肉。”

“好,到時候我把家裏最好的酒都拿出來。你可不要食言……”

“定不食言。”

天際有一行行秋雁向南飛去,地上的人們也整軍待發,向遠處的家鄉奔去。

海月目送着他們離去,眼睛卻停留在面前許久也未動的隊伍上。那是她的雲頓鐵騎和長|槍軍。

那些熟悉的面孔就這樣靜靜地與她對望着,幾乎使她掉下淚珠來。

她穩住了語調,大聲沖着遠處的一個人影道:“雲頓桑奇!你敢抗命?”

雲頓桑奇還是一動不動,所有人也都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海月接連呼喚了幾聲,就連狠心下的軍令,那些人卻絲毫不為所動。她嘆了一口氣,走到雲頓桑奇的戰馬面前,伸手輕撫着馬頭,溫和道:

“跟他們回家吧,桑奇。”

堂堂七尺男兒竟一瞬間流下了熱淚。他別過臉去,用孩子一般任性的語氣道:“我沒有家。他們也沒有家。”

海月有些哽咽,她伸手不停地輕撫着那匹老馬的頭顱,那老馬像是認識她一般,使勁蹭着她的臂彎。

有好幾次,她專門挑了新的好馬給雲頓桑奇,他雖然統統都收下了,可下一次打仗的時候,他又牽出這匹老馬。

“桑奇,聽話。跟洛桑将軍回去,他會好好安置你們的。還有贊普,他也一定會重視你們的。西洲是你們長大的地方,只有在家才最好。”

“我們是你從奴隸販子手裏救出來的,你給我們吃的穿的,不像對待奴隸一樣對待我們。你像對待兄弟一樣,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家。”

衆人皆熱淚附和道:“是啊,海月将軍,我們沒家了。這就是我們的家。”

淚水再也攔不住,從她的眼眶中不斷地滑落。

“大家聽我說。此去燕京,一路會有我們都想象不到的事情發生。我不敢帶你們回去,我怕有人會欺負你們。”

“我們是雲頓鐵騎,誰敢欺負我們?”

海月搖了搖頭,她想起嘉興關的慘劇,還有京中那個放任叛軍屠殺同族的魔鬼,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兄弟們,最可怕的不是戰場上的敵人,而是看不見也摸不着的敵人。”

她停了停,接着溫和地勸道:“桑奇,我知道他們都會聽你的。聽話,帶他們回家。過不了多久,我一定會回來。”

雲頓桑奇似乎被她說動了,可還是板着一張臉問道:“要多久?”

“一年,要不了一年,我一定會回去。”

“若你騙了我們,我們就日日等在這裏,直到你回來為止。”

“好,一年之後,我們在這裏見面。”

雲頓桑奇看了她一陣,頗有些不舍地調轉馬頭,跟上了象泉軍的方向。

海月忙別過臉去,狠狠擦拭着眼角的淚水。

這支她傾注了心血鑄就的鐵軍,早就像她的命根一般,與她緊緊相連。如今一別,如剜心口。

她轉過身去,不願再看,怕自己忍不住要将他們留在身邊。

可是耳邊卻突然傳來一陣聲響,她回頭一看,竟看見所有人翻身下馬,單膝跪地。她急忙別過臉去,不敢再看。

雲頓桑奇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哽咽聲大呼:“将軍!明年,你一定要回來啊。”

她疾走了兩步,終究離得遠了。直到耳邊再聽不見任何馬蹄聲,她才敢跑上城樓去看。

那青色的軍旗慢慢遠了。他們出了東平城,就算離開了青海界。城樓上的海月卻早已泣不成聲。

“漫漫長路上,我不能再陪你。前面路途遙遠,你們一定要好好活着。”

這天是起墓的時候。白狼镖隊在東平城外的百具遺體,終于等到了回家這一天。

下雨了。在這雨比油貴的地界,多得是歡喜的人們。街市上人們還來往走動着,全然也不怕雨水打濕了衣裳。

可是城外卻一片肅穆,與城裏比起來,倒像是兩個世界的人一般。

“将軍,下雨了,還起墓麽?”

她臉上沾了些雨珠兒,亮晶晶的發着光。

“起。将草墊兒小心蓋上,別叫雨水滲進去。”

“是。”

士兵們賣力地挖着墳,雨水混着泥土流下去,落在棺材上發出低沉的聲音。

那時候是還是戰時,棺材鋪子趕不出那麽多上好的棺材,只給了些薄皮棺材。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海月伸出手去碰了碰棺材蓋,那木頭松的幾乎快要被泥土腐蝕。

她嘆了一口氣,走到一旁去幫忙将草墊鋪在新起的棺材上。

不過多半年,倒像是半輩子一般遙遠。

荀徹遠遠地走過來,道:“海月,那邊有幾個棺材已經爛了,我着了人去城裏買新的,卻不知能不能買的着。”

她輕聲道:“戰後死了不少人,想必城裏也沒這麽多現成的。等雨停罷,雨停了,便燃火焚了罷。”

荀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她說的話,雙眼愣愣地看着她,道:“海月,火葬……恐怕有些不妥罷?”

她沒有轉過頭來看他,只喃喃道:“英魂歸逝,這人間只剩一副副軀殼,葬與不葬,有何意義呢。”

見他猶疑,海月又嘆道:“師兄如今貴為一軍元帥,如今欲将這上百具遺體運回燕京,已實屬徇私。倘若再為這些遺骸徒增士兵負累,恐難以在軍中立起威信。”

荀徹的雙眼有些黯淡,他只低聲道:“師父和衆位師兄師伯,都是大明的英雄,如何又談得上是負累呢?”

“師兄,這萬裏枯骨,誰又不是大明的英雄呢?可惜路途遙遠,又缺少馬匹,如何能帶的動這數十萬忠魂歸鄉呢?”

良久,他終于點了點頭:“師妹說的是。是我欠考慮了。”

她用憐惜的眼神看着荀徹。雨越下越大,像老天爺也在為這亂世英雄送行。

數日之後,征西軍終于踏上了歸途。在征西大元帥所在的中軍營之中,原本應該載着百具棺椁的馬車上,卻整整齊齊地碼着一些瓷瓶。滿滿當當地塞了兩車。

原來這是征西元帥原本想要将義父及其親眷的屍首帶回燕京,卻為骠騎大将軍所阻止。骠騎将軍顧及路途遙遠,人力珍貴,這才提出這一意見。征西元帥遂下令将原白狼镖隊人馬的遺骸裝入瓷瓶之中,帶回燕京。

此舉一出,天下嘩然,被世人一致稱為當今大明難得一見的“絕代雙驕”。

海月騎着輕騎走在草地上,望着遙遠壯闊的景象不禁感慨萬千。景唐也縱馬在她身旁,輕聲道:“那是祁連山,一年四季那山頭上都蓋着雪…...”

她一邊靜靜地聽着,一邊徜徉在遼闊的天地之間,不由地帶上一分微笑。

“景唐,我們來的時候,花了一年多吧?”

他垂頭淺笑道:“是,一年又兩個月二十五天。”

“原來已經這麽久了。”

“我們原先想要從雲南進烏斯藏。便比這一條路多走了幾千裏路。”

海月遠遠地看見天與地的交際處出現一座座烽火臺,忙道:“看,那是長城!”

“是,那是嘉興關。”

她縱馬跑到山崖邊上,看着長城在重重疊疊的山嶺中彎曲盤旋,心中一片暢意。

他們用血和肉重新修築的長城,從今以後再不會給任何人可乘之機。他們腳下用生命走出的出塞之路,會再次成為大明連通西域的要道。他們的故事,會被後人講述,永遠流傳下去。

可是鮮少有人知道,這過程有多麽艱險。

海月她知道,到了嘉興關,她就不能不去看看雁北。

兩年前徐盡揚兵敗如山倒的時候,不會知道在他犧牲的兩年之後,長城守衛軍又在同樣的地方經歷了一場敗仗。比當年的嘉興關之亂還要慘烈百倍。對于一向愛兵如子的徐盡揚來說,或許這是比死更為痛苦的事情。

這一天清晨,她與荀徹打好了招呼,只身一人深入雁北草原去,尋找那座墓地。

清晨的陽光灑在絨緞一般的草地上,無比柔和。沒有人能在這片土地上想起曾經那場血雨腥風的戰鬥。

可是海月知道。倘若她彎下腰去将青草連根拔起,那泥土下面一定滲着猩紅的鮮血。

這片大地上流過太多太多的血。多到這裏永遠無法成為安放靈魂的地方。

遠處的墓地慢慢近了,近了。除卻漫山遍野的墓碑以外,還有一座小巧的蒙古包也格外引人注意。

她勒緊馬頭,翻身跳了下來。那蒙古包外頭有個羊皮墊子,旁邊還生着火,火上頭烤着一根羊腿,正滋滋地冒着油。她慢慢走近去看,只見那羊皮墊子看起來很舊了,上面還有兩枚碎銀子散落着。她的心被輕輕揪了一下子,啞了許久的嗓音終于發出了聲音:“完顏,是我來了。”

一個模樣精瘦的男子忙從蒙古包裏鑽出來,臉上帶着一絲喜悅。

“是将軍來了……快,快坐這兒。哎呦,我這就一塊羊皮墊子,你等着,我把褥子搬出來給你坐着。”

“哎,我就坐這兒,坐地上……你別去拿褥子,當心髒了。”

她輕輕拾起羊皮墊子上的碎銀子,彎腰坐了下去,擡起手來将碎銀子遞給完顏赤。

完顏赤接了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這是上一回去城裏買家夥什的時候,人家找下的碎銀子。本想着若是得了空,便去寺廟裏還了願。這些也能添個香火錢。”

她鼻子一酸,使勁忍住了,輕聲問道:“還的是什麽願?”

他的笑臉變得有些僵硬了,晃着腦袋道:“求那菩薩保佑我活着見到他。雖然現在他不見了,可畢竟還是見過那麽一兩個月的。”

海月別過臉去,試圖找些什麽別的話題,卻發現無論看向何處,都能看見那片墓地。

她只好問道:“完顏,你打算就這麽呆在這兒麽?你不打算回彌渡了?”

“回。”

“什麽時候?”

“不知道。也許明年吧。”

她不知該說什麽,只點了點頭。

“這麽早,将軍還沒吃飯罷。喏,這羊是昨個兒才殺的,嫩的不行。你嘗嘗。”

海月微微一笑,将羊腿接了過來,順勢咬了一口,道:“還是你烤的羊腿味道最好。”

“哈哈,葉兄也常這麽說。我呀,在這也不無聊,時常便烤些羊肉,喝些烈酒。騎馬到草原深處去獵兔子,也有意思。”

“兔子肉倒不錯。我們前些日子被困在山裏,連青稞都沒有,只能吃兔子。”

完顏哈哈大笑,道:“将軍莫不是嫌苦?我們在湖邊營地的時候,連兔子都沒有,那時候怎的也不見将軍喊苦咧。”

海月也随他一同大笑着。遠處青草随着風浮動着,像一層層碧波蕩漾。

不知不覺間便到了傍晚。海月只得依依不舍地與完顏赤作別。

“完顏,我此去燕京,也不能再常來看你。你如今的日子雖恣意快活,卻終究有些寂寞苦悶。我想清桓他也不希望你一直這樣。若你有天想開了,還想來參軍,便來找我。雲頓鐵騎永遠是你的家。”

完顏笑了笑,用力點了點頭。金色的餘晖照在他臉上,卻有些異常的悲涼。

“将軍,我知道你這次是來看葉兄的。可你怎的也不過去與他們說幾句話?”

海月輕輕一笑,道:“我在這裏坐着與你喝酒吃肉,就像我們從前那樣。他們也一直都在我們身邊,就像從前那樣。”

完顏愣了一愣,旋即露出燦爛的笑容來:“明白了。這山,這草,這太陽藍天,都是他們。”

她長舒了一口氣,翻身上馬,朗聲道:“完顏,記住,若是不想在這兒了就來燕京祭酒镖局找我。”

“是。将軍,要保重——”

她縱馬向來時的方向疾馳而去。天地遼闊,一片寂寥。幸好,家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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