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蓮子纏

過了好一會,沈檀書才平心靜氣地又跟何清沅談了剛才的事,仔細地征詢過她的意見,這才把事情定了下來。

按照沈檀書所說的,何清沅雖然是回到她房裏,不過只需要在書房這邊伺候着她看書便是了,最多是偶爾會喊她上個茶拿個點心之類的。如此一來,何清沅便要在沈檀書的小書齋和小廚房兩邊來回奔波,一邊要在沈檀書跟前侍候着,另一邊要負責去小廚房傳菜、做菜和往來送膳。說輕松也不輕松,說累也不算累。

小書房裏沒有油煙,只有書墨的香氣,也沒有那麽多紛雜的人事,确實是個不錯的地方。

何清沅雖然調了回來,但仍住在小廚房那邊原來的住處。

雖然來回走得路遠了些,不過話說回來,這樣也好,和鵲芝那群看她不大順眼的大丫鬟們離得遠了,反倒能少了很多是非。

何清沅調回沈檀書房裏的事,一回去就告訴了封家娘子。

封家娘子只是看着她皺了皺眉,沒說什麽就走了。

其餘人多數是替何清沅高興,連一向冷冰冰的采薇都露出了笑臉,難得親熱地恭喜着何清沅。旁人的真心或者假意,何清沅不太上心。只是看采薇的神情,除了發自真心的替她高興之外,還有一點遺憾和說不出道不明的惋惜。

最近這一段時間,采薇好像一直有什麽話想和她說,但她看得出來,每次話到了嘴邊,她就總是又轉換了話題。要想等她徹底打開心扉,也不知道要什麽時候。

這天,何清沅去小廚房做了蓮子纏,拿到了小書齋這邊來。

所謂的蓮子纏用一斤蓮肉,在清水裏泡過後,用手剝去外皮和蓮心,在沸水中煮熟了。再用二兩薄荷霜、白糖将其裹勻,待其烘幹後,再裝在盤中,當作零嘴。沈檀書看書累了,便随手拈上兩個,正好可以用來消磨時光。

等她端着小碟進門時,沈檀書正好抄完了最後一個字,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整個人都放松下來。她一擡頭,就看見何清沅手裏的吃的,不由得笑道:“你又來送吃的了,再這樣下去,不等七月份過去,我整個人都要胖上三圈了。”

何清沅一邊将碟子放在沈檀書眼前,一邊笑道:“胖又有什麽打緊的,咱們大人可是當朝首輔,總不至于連自己胖了的親妹子都嫁不出去吧。”

沈檀書紅着臉啐了一口:“哪家不要的瘋丫頭跑到我這裏來,再敢說些沒規矩的話,回過頭我還趕你去小廚房裏燒火。”

何清沅笑道:“好了姑娘,我錯了,再也不敢了,可繞了我吧。”

沈檀書嘴上仍不放過她:“這樣不守規矩,以後也不知道哪家的人倒黴,娶了你做新婦。”

何清沅嘆氣道:“姑娘這樣守規矩,以後也不知道哪家的人有這個福分,娶了我們姑娘當小媳婦。”

沈檀書這下也不吃蓮子纏了,站起來追着何清沅打:“我讓你取笑我,我讓你取笑我。”

兩個人打打鬧鬧,笑聲在小小的書房裏傳遍了。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說來也怪。

有的人可以傾蓋如故,有的人只能白頭如新。或許是曾經那斷了的緣分又在冥冥之中續上了,不過才幾天的功夫,兩人就熟了。

饒是何清沅在沈檀書面前多少還是收斂了些的,但她畢竟曾是侯府出身,見識、舉止都與一般丫鬟不同。她從前困于病痛,性格反而開朗從容,又因為比沈檀書年齡大、心智成熟些。只要她願意,和人相處起來很容易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另一邊,在何清沅看來,沈檀書脾性綿軟溫和,待人又沒有架子,兩人雖然是名義上的主仆,但是何清沅和她相處起來反而十分自在,反而覺得對方待人如同自家姐妹一般。不過她這也只是在心裏這麽想想。或許正是因為沈檀書待人寬和,底下的丫鬟們才以為自己有機會興風作浪吧。

兩人打鬧了一小會,沈檀書就累了,便拉着何清沅說話。

這些日子沈檀書猶豫再三,還是把郡王妃說過的一些話傳達給了何清沅,問她道:“你能不能如實地告訴我,你是怎麽想的?”

何清沅張了張口,好半天才道:“姑娘想我怎麽說。”

“你只需把心裏的話如實說出來便是了。你若是想去郡王府,回頭我便讓人和郡王妃說一聲,你去那裏便是了,哪怕日後不好,你也可以來找我;若是你不想去那裏,就安心留在我身邊。我曾經許諾過你的,給你安排好日後的事情,絕對不會食言。”

見何清沅又不說話了,沈檀書想了想道:“你也千萬不要有什麽負擔。去郡王府那邊,王妃是個不錯的人,我幫你和王妃說,想來去那邊也不用做什麽累的活計,也就是陪王妃說說話,跟着小縣主罷了,仔細想一想,其實是個好去處。至于留在府裏如何,更是不用我說了。”

何清沅眼眸低垂:“姑娘,我既不想去郡王府,也不想留在這裏,我想出府。”

“啊?”

沈檀書被她突然抛出來的第三種選擇弄得愣住了。

何清沅擡眼看她,目光堅定坦誠:“姑娘,我想出府。”

“我想為自己贖身,然後出府去,自己做點小生意也好,慢慢地自己謀條生路。可能離了府裏的庇佑,日子是難過了些,但起碼我是自由身。”

是啊,自由身。

即便有再好的前程,能好得過自己是個自由身嗎?郡王府再好、沈府再好,她始終不過是個奴婢,若是不早早地贖身,日後的子子孫孫也是人家的奴仆。哪怕沈檀書信誓旦旦地承諾得再多,都不如命運牢牢地握在自己手裏管用。

沈檀書也想到了這一點,當即欣然地點點頭:“你能這樣想倒是很好。既然你是個有志氣的,我自然會找個合适的日子放你出府。只是,何婆子她未必會願意出府吧。”

何清沅:“……”

求別提。

一說起她這位“母親”來,何清沅頭都大了。

這兩天何婆子在外院找人遞了話傳進來,讓她有空回去一趟,說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說。

但何婆子說有重要的事情,她能有什麽要事。

何清沅救了小縣主這件事在府裏算不上什麽秘密,畢竟那天郡王府送禮下帖子的人都到了小廚房,芝麻粒大小的事情都能傳遍了,更何況是這種大消息。何婆子是個好打聽事的,這種事情瞞不了她多久。

何清沅都能想象到,一旦她回去了,何婆子又會“耳提面命”些什麽不着調的。無非又是趁着年輕,早早地抱上哪個權貴的大腿,然後當上小妾通房,和主母如何勾心鬥角這一類的。

往常她嘴裏胡吣幾句,何清沅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這也就罷了。何婆子要把注意打到臨安郡王府上,何清沅就無法忍受了。儀彤是她還在閨中時最好的朋友之一,她不能容忍何婆子對她有一點想法。倘若何婆子能和普通人家的娘親一樣,對原身疼愛有加,而不是時時刻刻想讓她去攀高枝,或許何清沅出于愧疚,也願意擔起原身的那份責任;但是眼下何婆子這樣一言難盡,她也只能把她恭恭敬敬地供着,兩人保持着一定的距離,這樣對彼此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不過話說回來,儀彤嫁給了如今的臨安郡王,這才保全了自身,只是不知道她的另一位密友當年在變亂之時,又去了哪裏呢。

何清沅有心去問沈檀書,想來她應該是聽說過的,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想要打聽到阿韶的下落,不必這麽大費周章。當年先帝即位時,阿韶的父親不過才是個小小的侍郎,想來當年受到的沖擊應當不大。

何清沅嘆了一口氣。

沈檀書見她嘆氣,便安慰她:“你不必着急,日後慢慢來便是。你且跟我說說,你出府之後有什麽打算?說是要出去自己做小生意,總歸要找個住處吧。”

何清沅苦笑,這她該怎麽和她說。

她想拿了盤纏,一路去往西北邊疆,找她的親人,又要安頓好何婆子,這才不至于虧欠了那個真正的何清沅,但無論怎麽想,都難把兩頭安排好。

去西北路途遙遠,一路上的花費暫且不說,她又偏生是個女子,路上出了什麽事,只怕自保都難;就算平安到了那邊,往年流放到西北的罪人不知凡幾,在那邊打聽家裏人的下落,只怕又是一大筆花銷;倘若父母在世還好說,若是他們已經故去了,她總不能傍着兄弟姐妹們過日子。

至于何婆子,何清沅自然不能帶上她一同去,但若要把她一個人留在京城裏,她如今頂了何清沅的身份,這麽做怎麽說都對不起人家。

她只好對沈檀書吞吞吐吐道:“這我還沒想好……前些年還沒進沈府時,我在外頭有個要好的小姐妹,我們感情很好。她在曾經的、曾經的永寧侯府裏當過差,後來我又進了咱們府上,就此分開了。侯府出了事,不知她如今流落到哪裏,我出了府,想先去找她。”何清沅本來還想編自己和永寧侯府上的某個無名小卒有私情,但到底還是臊得慌,沒敢說出口來。雖然說對一個手帕交這樣上心有點古怪,但應該是沒問題的吧。

一聽到永寧侯府,沈檀書下意識一怔,才道:“是侯府的人呀。”

半晌,沈檀書才笑了起來:“難得今年總是聽到這永寧侯府的名字。你那小姐妹的名字叫什麽,回頭我讓六安他們那些在外面辦事的去幫你打聽着。”

何清沅道:“……聽說她在一位姑娘的房裏當丫鬟,名字改了,叫茯苓。”

沈檀書笑道:“那可巧了,從藥名的,想來應當是……溫七姑娘房裏的丫鬟。這些丫鬟還算忠心護主的,當年兄長他雖然無法救下溫七姑娘的家人,但好歹還是把這些丫鬟們都妥善安排了。等回頭我去問問,應該會有這個叫茯苓的丫頭。”

何清沅心裏暗叫一聲糟,不過她立即借着這個話頭問了下去:“姑娘和大人真是好心,連丫鬟們都想到了。只是不知道,溫七姑娘的家人們如今在西北那邊怎麽樣了。西北苦寒,又臨近邊疆,想來永寧侯府的人在那裏要吃上不少苦頭。”

沈檀書嘆氣道:“誰說不是呢。他們上路前,我讓兄長幫忙打點過了。但從京城到西北路途遙遠,路上出沒出什麽岔子,誰都難說。那會我們能力有限,實在幫不上什麽。不過永寧侯府家大業大,應該少不了人照應。前兩年我聽人說,他們雖是流放,但在那邊過得還好,這兩年一直沒有消息,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何清沅眼眶微熱,起身對着沈檀書行了一禮,鄭重道:“姑娘和大人這般好心的人,日後必有福報。”

沈檀書苦笑着搖頭:“你是想說好人有好報吧。但我們又算什麽好人呢,還不是溫七姑娘對我們有恩在先,她已經不在了,我們還她的人情罷了。這世上若真的好人都有好報,那溫七姑娘也不會紅顏薄命。”

何清沅不由得搖頭。

當年她幫沈檀書的,不過是舉手之勞。世人常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然而湧泉之恩,最終換來的都有可能是恩将仇報,又更何況是滴水之恩呢。

沈家兄妹的情分,實在已經比她當初那點小恩小惠重得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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