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自打那一日和沈檀書将話說開了七分,得了她的應承,何清沅心中大定。
她要出府獨立這件事沈檀書異常重視,還特意問過何清沅,要不要她讓六安或者府中其他管事的人幫忙在外頭打聽一下。
何清沅只推辭說等她先去外面打聽一圈,實在不行,回來再麻煩他們。
人情這種東西,總是要用在刀刃上的。
不過打聽住處的事,一時半會也急不得。
京城裏最近的天氣越來越熱,日頭也毒辣,沈檀書這兩天打算将小書齋裏的書都清出去好好曬一曬,防止書冊典籍受潮或者生蠹蟲。
這首先就需要清點一遍小書齋裏的書,拿着往年的冊子一一對一遍。還有沈檀書今年新買的書。由于買的時候都是零零散散分了許多次買回來的,沈檀書當時急着看書,大丫鬟們要麽偷懶,要麽不敢插手小書房裏的事情,所以這些新書都沒有另外造冊。
在清點書本的時候,何清沅翻看着過去幾年的冊子,發現裏面的記錄十分混亂。絕大多數書籍都是按照買的年份一本一本胡亂排的,根本沒有好好排過順序,導致沈檀書想找書時,時常要拉着一大幫子人翻箱倒櫃。
在問過沈檀書的意思後,何清沅大筆一揮,決定了要重新将書分門別類一一歸整好,然後裝入編號不同的藤條箱子裏放着,方便以後的查找。
這下可把鵲芝她們氣得臉都青了。
原本這段日子,她們過得不甚舒坦。先是六安的警告,而後是何清沅重新歸來,這接二連三的打擊非但沒讓她們意氣消沉,反而更讓以鵲芝為首的丫鬟們鬥志昂揚。
沈檀書因為上次的事情,這段日子以來無論鵲芝怎麽有心逢迎,都對她冷冷淡淡的。
她将何清沅叫去小書房外侍奉,起初鵲芝還沒當回事。畢竟她們誰都不覺得去小書房伺候是件好差事,有哪個功夫還不如留在房裏抹骨牌、翻花繩呢。若不是先前那次被六安撞見警告了,她們也不願意往那邊湊。
再說,何清沅以前還在姑娘身邊時,也不是沒在小書房外守過。依照沈檀書那個一看起書來就雷打不動的性子,何清沅就算再奸猾,也斷然沒有奉承讨好的機會。
誰成想,她這次才回去幾天,就敢時常出入姑娘的書房裏了。有一回錦雀偷偷去外邊打探情況,還聽見裏面傳來兩個人的笑聲。
先前燕草提醒過鵲芝,何清沅去了小廚房一趟,如今人更難對付了。她原本還以為只是這人的臉皮更厚,胡攪蠻纏的本領愈發厲害了,沒想到她如今竟然這樣會哄沈檀書。再假以時日,那還了得。
何清沅說要把那麽多書重新登記造冊,自然不可能就讓她自己和沈檀書兩個人來做。
這一下子,沈檀書房裏的人都被調動了起來,再也不可能閑着了。
鵲芝她本來還想在何清沅面前擺大丫鬟的架子,但沒兩天就在何清沅綿裏藏針的攻勢下敗下陣來,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和其他人一起,被何清沅使喚來使喚去,而姑娘竟然就在一旁看着,任憑何清沅在那指手畫腳。
要重新整理書籍,首先就要打開箱籠,把書都找出來。
除了小書房外,沈檀書還有專門一間屋子用來放書的。
于是,那些平日裏嬌花弱柳一般的丫鬟們不得不費了力氣,把箱籠一個個打開,按照何清沅所說的,先按照往年的冊子照着盤點,先确定去年之前的書冊沒有丢失遺漏,順便還要翻看是否有書頁受潮、粘連、蟲蛀的現象,把這一部分書先撿出來造冊。能修補的便修補,不能修補的,問過沈檀書後,再決定是否要補買。
既然要造冊,少不了要寫寫畫畫這些事,鵲芝就先吃了個啞巴虧。何清沅特意找了兩個字寫得最清秀的來做這一項看起來還算清閑的工作,一個是燕草,另一個是繡雁,都是大丫鬟。底下的二等丫鬟們要麽字寫得歪歪扭扭,要麽根本不會寫字。至于鵲芝,她的字着實算不上好看,就被趕去做和那些低等丫鬟們一樣的活計,把她羞得臉一陣紅一陣白。
另一邊,燕草也在叫苦不疊。
登冊子看起來清閑,實際一天寫下來,整條手臂都又酸又痛。但是旁邊同樣在登冊子的何清沅一聲不吭,沈檀書又坐在另一邊看着,她也不敢抱怨。
等書大致梳理過一遍,再根據內容分別歸整,鵲芝想吸取上一回的教訓,搶着要當分配事務的人,卻又碰了壁。
何清沅和沈檀書事先商量過了,将這些書按照經史子集大類先粗分一遍,然後每個大類下再分小類,什麽諸子百家、天文地理、筆記雜談的,再按照朝代年代一一排一遍。
真到編排起來,四個大丫鬟全都傻眼了。
按照這種排法,除了像沈檀書一樣通曉各本書的內容,否則根本做不到。
鵲芝本來還想勉強試一試,結果沒排幾本就出了錯,臊得她恨不得找個地方鑽進去。
與她形成對比的則是何清沅。
據她所知,何清沅雖然識文斷字,但平日裏也不是個讀了多少書的。但是誰能想她有那樣的本事,一本書在手裏翻了兩頁,大致看一看作者名字、書名,或者看一看裏面提到的年號,就能推斷個八九不離十。
這樣一來,整整一間屋子裏,只有何清沅和沈檀書兩個人在飛快地念書,燕草、繡雁,連帶着文鴛、鵲芝都不嫌棄她們字難看了,也要跟着一起寫冊子,餘下的人裏挑了兩個口齒伶俐的,也幫忙唱冊,其餘人則負責裝箱和搬書。
鵲芝終于做上了她覺得清閑的抄冊子的活,不用和其餘丫鬟一樣蹲在地上揀書了。
在何扒皮的鞭策下,緊趕慢趕,總共五天的功夫,終于算是把這浩浩蕩蕩的大工程弄完了。衆人還沒來得及歇口氣,馬不停蹄地開始往外搬書,把書本一一攤開,曬在小書房外的空地上。
等眼看着最後一箱子書被人擡了出去,沈檀書這才嗓音微微沙啞道:“可算是忙完了,總算能松口氣了。”說着,她整個人幾乎都癱倒在了座椅上。
何清沅人也累得夠嗆,正要給沈檀書和自己倒茶,卻發現茶壺已經空了。
“茶沒了,我去小廚房給姑娘做點果子露吧。”
沈檀書聽後搖了搖頭:“罷了,不過是喝口水罷了,何必那麽麻煩。這樣吧,你去鵲芝那裏取鑰匙,開了櫥子拿一瓶茉莉花露來,用冰後的水給我沖了便是。以後那把鑰匙你先拿着,取用也方便。”
說到這裏,她突然又回想起先前那回在郡王妃那裏聽到的方子,又喚何清沅道:“對了,你讓鵲芝她們取了香盒拿來,再去小廚房那裏順便取些鵝梨來,我這裏要用。”
也就是這兩日沈檀書和何清沅相處着,覺得她看得順眼了些,這才放心交待她這些事。
換作是以前的何清沅,就算她再會讨好賣乖,沈檀書還真不敢把鑰匙交給她。
何清沅聞弦歌而知雅意:“姑娘可是想調香?”
沈檀書嗯了一聲:“先前聽了個方子,想試一試。”
何清沅腦子轉得快,很快就想到了沈檀書之前去過郡王府,想來她要做的是鵝梨香吧。
她沒有多言,按照沈檀書所說的話去做了。
等到她從小廚房那邊先拿了鵝梨過來,鵲芝、燕草還有一向沒什麽存在感的繡雁、文鴛也都過來了。編書造冊這件事給了四個大丫鬟太大的沖擊。她們四個人,平日裏哪一個不自視甚高,如今卻被一個曾經的二等丫鬟指使得團團轉。
這次的事情讓她們終于意識到牢牢抓住沈檀書的必要性。
只有抓住了沈檀書,她們在府裏的地位才能穩固,想要對付何清沅也不過是擡擡嘴皮子的事情。所以,這會再面對沈檀書的事情,她們可要比以前上心多了。
見沈檀書來了調香的興致,也顧不上歇口氣的功夫,又圍着她獻殷勤。
鵲芝心想,編書的事情她只當是何清沅那個死丫頭天賦異禀。但調香這等細致文雅的事情,想來她一個粗手粗腳的燒火丫頭,應該是沒辦法和她們争了吧。
何清沅若是知道鵲芝心裏那點小九九,定然要笑出聲來。
實在不好意思,調香這種事,她還真會。
所謂鵝梨帳中香,其實就原料而言,并沒有什麽複雜之處。只是調配的過程略顯繁瑣了些,十分考驗調香人的手法和耐心罷了。當年她跟阿韶也是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強做出來,做好之後就随手丢在一邊,發誓再也不碰這麽麻煩的玩意了。
鵲芝那邊忙着在沈檀書面前獻媚,所以當看到那一碗茉莉露也沒放在心上。
何清沅見沈檀書和大丫鬟正在忙着調香,一時顧不上她,便跟沈檀書打了聲招呼,先去小廚房那邊看看有沒有什麽需要她幫忙的。
等何清沅再回來,就見主仆幾人灰頭土臉地坐在門外的回廊上,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說是灰頭土臉,可能有些誇張了。不過一看幾個人的神情就知道,她們顯然是沒有成功。
再一走近,何清沅就被一股刺鼻的香氣頂得頭暈,其間還夾雜着煙熏火燎的一股味道。
她忍不住嘴角微抽,知道的道那裏面是剛調過香了,不知道的,只怕要以為裏面走水了。
見何清沅回來了,沈檀書意興闌珊地對鵲芝她們幾個道:“好了,也忙活了這麽長時間了,你們也累了,回去早點休息吧。這裏有清沅陪着我。”
文鴛、繡雁還好,鵲芝、燕草咬了咬牙,還是扭頭走了。
罷了,時間還長,她們有的是機會慢慢鬥!
等她們走後,沈檀書才開始跟何清沅大倒苦水。
末了,她有幾分頹然:“算了,我本就不擅長做這個。”
她本就是貧寒出身,這等大家閨秀才常做的調香之事,本就不是她擅長的,她又何必在這裏自讨沒趣。
這麽一想,沈檀書就釋然多了:“要我說,何苦糟踐這吃的呢,早知道做起來這樣難,還不如把這些鵝梨都吃了呢。”
何清沅唇角微彎:“那我去替姑娘切幾枚鵝梨出氣?”
沈檀書笑了:“好。”
何清沅回過頭去取了幾枚品相好看的鵝梨旋去皮,切成晶瑩如雪的小塊,裝滿了一小碗,又在上面澆了冰乳酪,插了兩根竹簽子讓沈檀書好拿着吃。鵝梨本就香氣濃烈馥郁,再被乳酪一澆,更是誘人胃口大開。
沈檀書看了竹簽子,笑道:“說是替我出氣,我看是你犯了饞,故意拿我當幌子。”
何清沅眨巴了一下眼睛:“姑娘,你可不能平白冤枉人。”
沈檀書笑道:“就冤枉你了!不僅要冤枉你,還要罰你,來,跟我一起吃吧!”
……
這一邊沈檀書、何清沅兩人吃着梨澆酪吃得不亦樂乎,另一邊卻已經掀起了軒然大波。
“嘩啦——!”
一個官窯的上品花瓶被摔成了一地碎片。
“你說什麽?你給我再說一遍!”
鵲芝雙眼冒火地沖着瑟瑟發抖的錦雀大吼道。
“你說姑娘讓何清沅拿了鑰匙,這是什麽意思?”
鵲芝沒想到,她累死累活了這些天,非但沒有讨到半點好處,還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連掌管姑娘小庫房的鑰匙都進了何清沅的手裏,整個人氣得渾身發抖。
燕草一臉沉着冷靜地按住鵲芝的雙肩:“你先坐下,冷靜一下,別拿東西撒氣,日後不好跟姑娘交代。錦雀,她情緒不好,你先出去一趟。”
被吓得渾身顫抖的錦雀忙不疊地出去了,臨走前還沒忘帶上了門。
鵲芝轉頭質問她道:“你讓我冷靜?怎麽冷靜!她這才回來幾天,就已經把鑰匙攥在了手裏!你還想讓我怎麽冷靜!再等過了這些日子,她就要爬到我們頭頂上去了!”
“你不冷靜,就這麽嚷嚷得人盡皆知,生怕下頭的人不知道鑰匙已經到了她手裏,”燕草見勸她不住,便幹脆坐下來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說句不好聽的話,咱們房裏的這些丫鬟你也清楚,個個都是牆頭草,一旦被她們知道了姑娘如今看咱們有多麽不順眼了,她們明天就能跑去向何清沅投誠。”
鵲芝知道燕草素來是個有主意的,壓下了心頭的火氣:“那你說,我們現在還能怎麽辦。”
“姑娘的性子你我再清楚不過了,我們先要重新贏回姑娘的信任。姑娘心眼好,耳根子又軟,不過也就個把月的功夫。就這麽些時間,你也等不及?”
燕草注視着鵲芝,不疾不徐道:“我們,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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