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糖餅

午後驕陽正熾,明晃晃的日頭照着地上攤開的書本。

名義上的一主一仆坐在回廊下,一邊閑聊着,一邊遠遠地看着不遠處太陽底下那一地的書。

雖然日光毒辣,但午後涼風徐徐,二人又坐在回廊下,只覺得涼爽宜人。

何清沅正在給沈檀書講吃食。

她口才既好,又頗通廚藝,描繪起來繪聲繪色的,最近沈檀書沒少被她哄着多吃了不少飯。也正是因為聽了何清沅講的,她才知道,看起來簡簡單單的一樣食物,細究起來竟然可以翻變出各種花樣來,比方說何清沅正在講的糖餅。

“所謂的春色糖餅,就是要将黑芝麻去了皮,炒熟後用杵搗爛。再取用鮮薄荷、紫蘇、鮮姜、桂花、玫瑰、核桃仁杵爛取汁或粉,鮮姜、核桃仁記得要去皮,換了桃仁、杏仁、榛仁、瓜仁也一樣,然後再加入糖霜揉好,最終合成餅……”

何清沅這些時日在小廚房待得久了,對這些吃的做法更是如數家珍一般,說得頭頭是道。

沈檀書雖然不懂做飯,但很喜歡聽她說這些。

她看得出來,何清沅是真的喜歡這件事。當她提起這些吃食的時候,眼眸都是亮晶晶的,整個人都散發着鮮活的氣息。

“薄荷餅嘛,其實也差不多,就是用糖鹵在小鍋裏熬煮,直至起絲,再往裏面下少許炒面。事先要将薄荷絞了汁子,再留下少許薄荷末,一并下進鍋裏,趁着熱氣未散,在案板上擀開了,再撒些許薄荷末在餅上。有的是直接團成餅狀,有的是要再切成不同形狀的小塊,最後再裝碟盛上來……”

“這樣的話,豈不是會燙手?”

何清沅坦然道:“對呀,但是燙手也沒辦法。我還不行,小廚房裏有的婦人婆子掌心裏都有一層厚繭,她們常年做這些的都習慣了,也就不覺得有多燙。”

“你為什麽喜歡做這些呢?”

沈檀書一不留神,自己就問了出來。

何清沅一愣,停了下來。

沈檀書見自己既然已經問了,索性就問到底了:“其實我不大明白,你為什麽喜歡做這些。以前是被留在了小廚房,是無可奈何;後來你想出府,是要另謀生路,學得一技之長;但是如今,即便我不幫你什麽,郡王府那邊也給你許了好前程,你為什麽還對這些事樂此不疲。膳食雖好,但做起來總是少不了油煙。從前我家裏窮的時候,我也做過這些。我自認不算怕吃苦,但也不愛做這事。像你說的,即便是做點心,都免不了要燙手。我見過的女孩要麽喜歡拈針線,要麽喜歡調絲弦,這十指纖纖,你就舍得?”

“起初的時候是沒辦法,”何清沅停了一會,才慢慢道,話裏三分假意七分真心,“我之前的那回事……您也知道。我算是死裏逃生了一回,一覺醒來,有些想法就變了。”

“那會我一個人躺在那屋子裏,一個人呆呆地看着頭頂上的紗幔,腦子裏亂哄哄的。我變成小廚房的燒火丫頭了,我不再是以前的……人了,我還忘了以前的一些人,我該怎麽辦。我想去問別人,但是大家都不喜歡我,我和她們也不熟悉,又能去問誰呢。”

她這樣一說,反倒弄得沈檀書莫名歉疚起來,吞吞吐吐地跟她解釋:

“……我那時候也是氣急了,只想着殺殺你的性子。”

何清沅只是笑,心裏有些無奈。沈檀書這性子,未免也太軟和了些。若面對的不是她,而是別人,只怕不知道要吃多少暗虧。那個性子古怪的首輔大人,是怎麽把唯一的妹妹護成這樣的。

為了避免沈檀書繼續自責,她搶着把話繼續說了下去:“當時想着,算了,沒辦法就認命吧,只能灰溜溜來到小廚房裏燒火。我那時候連燒火都不會呢,一開始的時候嗆了好大的煙,差點讓人以為小廚房起了火,當時還被采薇罵了一通。采薇就是小廚房那個冷冰冰的丫頭,人長得很好看,只是性格有點冷。”

沈檀書聽了,想象着何清沅被嗆成大花臉的模樣,忍不住掩袖輕笑。

何清沅繼續道:“大家都不喜歡我,沒跟人我說話,連打聽個消息都沒人和我說,那滋味實在不好受。我便想辦法,每日早早地去小廚房打掃,待人笑臉相迎,時間長了,她們或許覺得我沒有傳言中那樣可惡,慢慢地也分一點別的事情給我做,我便不再只是小廚房的燒火丫頭,而是幫工了。采芹那個丫頭說我是有意讨好賣乖,其實倒也說得沒錯,我确實是存了這樣的心思的。但是我不害人,只想摸清自己的處境,讨好賣乖又做錯了什麽呢。”

沈檀書一邊聽着,一邊點點頭。

“當了幫工,要做的活計反而更多,一開始真是累呀,我以前哪做過這個。不過咬咬牙,慢慢也就習慣了。但是晚上一回房裏,我就成宿成宿地睡不着,還是那樣看着頭頂的紗幔,心想我總不能就這樣當一輩子燒火丫頭吧,畢竟我還想出去看看府外的世界。于是就只能繼續想辦法。”

說到這裏,何清沅對着沈檀書不好意思地一笑:“一開始就跟和姑娘說的那樣,想自己學了手藝,日後好出去掙口飯吃。但是學着學着,才慢慢覺出學習做菜、做點心的意義所在。”

沈檀書精神一振道:“願聞其詳。”

何清沅認真道:“俗話說民以食為天,人生來就要吃五谷雜糧,無論你貧富貴賤,都少不要吃飯,但同樣一件事,不同人家卻全然不一樣。”

“我雖然未曾真正經歷過窮困的日子,但多少也知道,京城路邊的乞丐、災荒之年的百姓,他們都是食不果腹之人,對于他們而言,一口吃的就是一條命,囫囵吞下去就能活着,哪裏管什麽滋味呢。但凡是吃的,在他們眼裏都是好的。”

“再好一些的人,是家有薄産的百姓,他們耕織勞作,每日為生計奔波,一天下來只有晚上那頓飯能吃得順心些。他們吃得粗糙,可不像府裏這樣精細。聽人說尋常人家,一個月都未必能吃上一回肉,小孩子去了集市上看了糖葫蘆都要饞嘴。盡管他們日子過得在我們眼裏稍顯清苦,但也已經能分辨什麽哪家的鹵肉香,哪家的包子餡不新鮮,生活是有滋味的。”

這種生活沈檀書是最清楚的了,她回想起以前的日子,不由得點了點頭。

“然後是驟富的商賈、底蘊不深的家族,他們一朝過上了好的日子,便以為富貴是燕窩魚翅、龍肝鳳髓,桌上的也是大魚大肉,無盡珍馐。他們揮金如土,以為自己吃的是富貴滔天,實際上對這些食物毫不在意,毫不珍惜。算起來,連第一種人都不如。”

“我從前家……從前聽人說,再然後還有這麽一種人,他們或位高權重,或富甲天下,但無論多麽好的方子,無論怎樣好的手藝,卻始終喚不起她們對吃食的熱情來。”

沈檀書的一雙杏仁眼慢慢睜大。

她真想跟何清沅說,她兄長沈端硯如今就是這樣的人,有時難得和他湊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她體恤他忙于朝政,想讓小廚房的人做點什麽他喜歡吃的,打發人去問他,他只會淡淡地說一句“随便”。除了就知道對她說教外,吃飯的時候也不見他有什麽表情,着實讓人掃興得很。

說到這一種,何清沅漸漸回憶起從前來。

曾經她因為生病,飲食有諸多忌口。一旦喜歡什麽,吃得多了,身邊的嬷嬷便要出來阻止她,又怕她積食,又怕她壞了腸胃,歸根結底還是害怕她出了什麽事情,不敢擔責任。食有五味,酸甜苦辣鹹,除了苦之外,她哪一樣都沒能嘗到極致,只能羨慕地看着兄弟姐妹們對着食物挑三揀四。他們熱熱鬧鬧地說着五勝齋的醬肘子香,采芝齋的糖和點心都好吃,周家的雲吞面偷工減料……而那些,對她來說,都分外遙遠。

她的記憶裏,只有一碗又一碗濃黑的中藥,以及那漫長又沒有盡頭的苦澀。末了,最後只剩下一點點可以回味的甘甜。

想到這裏,何清沅微微垂眸,神色有些黯然,但她又很快打起精神來。

那時候雖然病着,但她看什麽都是極有滋味的。

“人吃或不吃,珍惜或不珍惜這些食物,不過都是片刻的功夫。但食材的長成卻并非一日之功,更并非一人一物之力,而是天地之養。若說飛禽走獸,它們本在天上飛地上走水裏游的,不知道過得多自在,有朝一日卻被我們抓來了蒸、炸、烤、煎、燒,然後祭了五髒廟;燕子銜泥,更不知多少才能有這麽一小塊珍貴的燕窩。若說人之力,這個時節,城外的莊子應該沒少有在曬麥谷的,當真是不容易。”

“我想着,我雖然沒辦法決定吃的人心裏怎麽想怎麽看,但起碼我可以趁着食材新鮮飽滿之際,盡力把它們做得可口。這樣,我就很高興了。”

沈檀書眨巴了一下眼睛道:“讓你這麽一說,今晚上我只怕都不好意思吃肉了,連飯都不敢吃了。”

何清沅笑道:“我哪裏是這個意思呢,即便人不去吃,飛禽走獸總要自相殘殺。狼要吃羊,鷹要抓兔,都是連皮都不剝,生啖了血肉罷了;谷子若是沒人去吃,沒人去收,那只能掉在地裏腐爛,第二年就是再生,也是和稗草為伍。那才叫真的暴殄天物呢。”

沈檀書道單手托腮,好奇地看着何清沅道:“聽你這番話,倒不像是一個小丫鬟能說出來的,倒像是真的見過民間疾苦的人才能想到的呢。”

她這麽一說,何清沅也有點糊塗起來。

她以往出門的次數不多,自認從前也不算是多知民間疾苦的人。

“我這、我這也不全是自己想的,好像是、好像是聽人說起過一些……”何清沅的眼神微微茫然,在腦海中極力搜索着。但最終她還是什麽都沒想起來,只能搖搖頭,含糊地下了個結論,“可能是以前小的時候還在府外,無意中聽鄰裏們說的。”

她以前的丫鬟應該也有窮苦人家出身的,想來是那時候聽到了什麽,才有了這些念頭。

何清沅這樣告訴自己,心裏才安定下來。

兩人說話的功夫,突然不知從哪裏吹來一陣大風,刮得地上幾本沒壓緊實的書呼啦一下,猶如張開翅膀的大鳥一樣跌跌撞撞地向前飛着。

主仆兩人連忙從回廊下跑出來,急急忙忙地把那幾本被風吹跑的幾本書撿了回來,又重新放在木條下一一壓好。

何清沅剛壓好一本書,一陣風吹來,一本書從她腳邊嘩啦一聲飛起,紙頁迅速翻動着。

她急忙追上幾步,這才把那本書撿了回來。

合上封面一看,手裏的是一本《九州山河志》。

何清沅不知想起了什麽,拾起書的手一頓。

旁邊的沈檀書雖然眼神不好,但敏銳地感受到了何清沅停頓了一下。她瞥了一眼,也看不清書名,只能随口問了一句:“你喜歡看這個?”

何清沅笑道:“還行吧。”

沈檀書看了她一眼:“若是喜歡的話,就拿起來看一看吧。”

何清沅遲疑了一下,仍搖頭拒絕:“不了。”

沈檀書笑道:“你撿起來,拿過來給我念念也好。”

何清沅無法,這才把書撿了起來:“姑娘想聽哪一節?”

“你随手翻一頁,給我念一念就是了。”

何清沅随手翻了一頁,念道:“巴蜀廣漢本南夷,秦并為郡,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食果實之繞……”

她的聲音不高,但字字無誤,句讀精準,語調雖稱不上抑揚頓挫,但該有的音節起伏也不少,讀得極其流暢。再加上她聲音清脆婉轉,聽得人實在舒服。雖然她有心壓抑着,但沈檀書還是聽出,她以前應該是讀過這本書的,而且應該翻過不止一遍。

沒想到她以前除了看話本子外,還是有些長進的。

這個念頭不過在她腦子裏打了個轉。兩人曾經是主仆,何清沅多少清楚一些她的喜好,沈檀書自然也知道她的。她微微一笑道:“你喜歡看這一類書?”

何清沅含糊道:“還好吧,看看各地的風土人情,雖然身不能至,但長長見識總歸是好的。”

她自己說着說着,莫名悵然起來。

雖然她自己屢屢告訴自己前塵已遠,但過去十幾年的喜怒哀樂,又怎能說忘就忘了。

溫清沅自小是個不安分的性子,卻因體弱多病,不得不時常在床修養,活了十幾年,最遠只去過京城郊外的寺裏上香。她夢想着有朝一日病好了,她能吃遍所有曾經不能吃的東西,想踏足所有未曾見過的山河,書房裏的各地方志幾乎要翻爛了,最終卻死在了牢獄之中。

如今再次醒來,她變成了何清沅,卻始終困在沈府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裏,不知何日才能自由來去。即便她日後去了邊疆,找到了父母兄妹,他們可會認她,會不會把重生之事當作天方夜譚;即便是認了她,她日後總歸是要嫁人的,到頭來不還是又要困在一處小小的宅院裏相夫教子,在方寸大小的天地裏了結此生。

這九州山河,與她無關。

而與此同時,看着還在念書的何清沅,沈檀書的思緒漸漸飄遠。

她在想,一個人的眼界、談吐真的是遭逢變故後短短的時間就能改變的嗎?

雖然幾個月的時間不算短了,但她還是覺得何清沅全然變了一個人似的。

眼前這樣光風霁月的一個人,真的還是從前那個偷奸耍滑、欺上媚下的丫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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