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二更)
幾人說話間,溫有拘便被人請了進來。
他今日也只是穿着一身常服,青色長衫,并不算華貴的料子,瞧着倒很是舒服,又在那衣擺上繡着竹子,看起來卻是比平日還要多幾分溫潤清隽的模樣。
等走進來後,看着屋子裏的這一衆人,他是微微愣了下,卻是沒有想到今日崔家會有這麽多人。
崔長豈看着他卻很高興,見人進來便忙起身相迎,一邊是拍着他的肩膀請人入座,一邊是笑着與人說道:“等了你好一會了。”
他和溫有拘雖然相識不久,卻因為彼此秉性相投的緣故,倒有些相見恨晚。
等引人入座後——
他才又回了座,握着茶盞,與人說道:“昨兒個底下的人射殺了一只鹿,知我喜歡便給我送了過來,我瞧着不錯,曉得你在京中沒什麽親眷便邀你過來一道吃用。”
他說起話來,滿面笑意。
較起先前面對王慎時的模樣,當真是一個天一個地。
若不知道這其中關系的,只怕都該以為這溫有拘才是崔長豈的妹夫。
王慎也的确有些不舒服。
倒不是因為崔長豈的态度,而是因為坐在對面的那個溫有拘。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
原本他對這位榮安侯,也沒什麽看法,可只要想到那日他和崔柔站在一道時,那雙眼中透露出來的情緒,便忍不住皺了皺眉。尤其是那日,他從西山回去的時候,私下問起崔柔今日去了什麽地方。
她回答說是和嬌嬌去了鋪子。
再問有沒有其餘人的時候,她卻說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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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王慎握着茶盞的手便又忍不住握緊了些。
王慎這副模樣,旁人自是未察。可崔柔與他二十年夫妻,又坐在他身邊,見他一直垂眸不語,只當是因為哥哥先前态度的緣故。她也沒說什麽,私下卻是輕輕握了一回他的手,見人循目看來便又遞了個安撫的笑。
眼看着身側妻子的笑容,王慎這心中的不舒服倒也去了不少。
不管如何——
阿柔都是向着她的。
王慎想到這,眼中的笑意卻是又溫和了許多。
而坐在圈椅上的溫有拘,目光在落到對側那一對夫妻的時候,臉上的笑意卻有些微頓。不過也就一個呼吸間的事,他便又恢複如常與崔長豈說道:“兄長美意原不該推辭,只是今日到底是崔兄一家齊歡之樂,我一個外人……”
他這話還沒說完。
崔長豈便已皺了眉接過了話:“什麽外人不外人的?當初若不是你,我們一家早就被那群水賊殺了,哪裏還有機會來享這阖家歡樂?”等這話一落,他是又不高興得添了一句:“九信,你我都是武将出身,怎得如今你也學了那派酸儒的做法,窮講究起來了?”
他不高興的時候,臉上是沒有半點遮掩的。
溫有拘看着他這幅模樣,心裏也有些無奈。
到後頭還是謝文茵也幫着說了幾句,總算是留了人一道用膳。
因着時辰也差不多了,崔柔和謝文茵便起身去了廚房幫忙,而崔靜閑也笑領着王珺姐弟往外頭走去。
王祯早先在朱先生那兒待着,自是也不知道城裏發生的這些事。
卻是等到昨兒個回家的時候,才從貼身小厮那處知曉蕭無琢被許了婚,知道此事後他心裏自是不滿,原本想跑去蕭無琢跟前問一問,問一問為什麽他滿口說着要娶阿姐,最後卻反而和表姐定親了。
可是還沒動身便被阿姐勸住了。
如今從阿姐口中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王祯自是也明白過來了。
可只要想到自己的好友要娶表姐,心裏到底還是有些別扭,因此這會他便跟在兩人身後也不說話。
崔靜閑看着王祯這幅模樣,自然也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她仍是眉目彎彎,與人笑道:“祯哥兒年紀大了,再同我們玩鬧也覺得無趣,倒不如去後邊的練武場練練手?那裏有幾個父親的長随,騎射武藝都不錯。”
王祯如今正是愛動的年紀,真讓他跟在兩個姐姐身後,聽她們說閨閣女兒家的事,也不自在。
因此聽到這一句,自是眉開眼笑,應了。
崔靜閑見他高興,便又遣了個侍女,讓人領他過去。
等到王祯走後——
王珺才又同崔靜閑一道回了她的屋子。
如今正是暑日裏最炎熱的時候了,王珺有段日子沒來,如今打眼一瞧,倒也發現這屋子裏的布置變了許多,原本那挂在外頭草綠色的夾布簾子換成了鲛绡制的輕紗。
瞧着清爽又透氣。
而兩邊軒窗大開,又恐外間日頭曬人,便又各自懸了一段竹簾。
如今那竹簾半卷起來,蓋住了外間的日頭,卻也不至于讓這屋中沒個光亮。
再往另一處瞧去,便見那多寶閣上和牆上置着的東西與往日倒是沒什麽差別,一架用綠布包着的古琴,并着一副字畫,顯露出這屋子主人的書香氣。而往東邊的窗戶看去,倒是瞧見那窗子底下多了一個繡架,如今紅色綢布攤在那頭。
因着離得遠,王珺也只能隐約瞧見一雙鴛鴦。
眼瞧着那雙鴛鴦,王珺的步子一頓,臉上的笑意也有一瞬得凝滞。
“前些日子,家裏請了個婦人,不僅做得一手好菜,那做糕點和甜水的手藝也格外不錯,先前我已吩咐人下去了……”崔靜閑邊走邊說着話,等了有一會子也沒聽身後的人出聲,便扭頭看去。
待瞧見她盯着那綢布上的鴛鴦瞧,崔靜閑又豈會不知她心中所想?
她也沒說話,只是笑着握了人的手,而後是與人說道:“快過來坐,我們也許久沒說體己話了。”
王珺耳聽着這話倒是也回過神來,她收回了目光有斂了心中的思緒,聞人話語便也柔聲說了一聲“好”,随着人一道坐在了那靠窗的軟榻上。
茶點瓜果是早已備下了的,幾個丫鬟知道她們要說體己話,等布置完便笑着退下了。
等人走後——
王珺才取過早先備下的盒子與人說道:“早先母親給表姐的,是我同母親一道挑的,至于這一盒子……”她一面說着,一面是把手中的盒子推到人跟前,跟着是又一句:“這是我自己送給表姐的。”
其實這一盒子,雖然是她和蕭無珩兩個人挑的。
可錢卻是沒付的。
若說起來,還是蕭無珩的功勞要大些,可說到底,她如今和他也沒什麽關系,自然沒這個臉說是同蕭無珩一道送得。
崔靜閑卻不知她在想什麽,聞言便笑着擱了茶盞,接過盒子打開一看。眼瞧着裏頭都是些稀罕玩意,有葡萄花紋銀質的香囊球,也有樣式精美又華貴的珠釵,還有字畫孤本,滿滿一盒子,且不說銀錢,便說這心意也是滿滿的。
王珺不知道她喜不喜歡,見她一件件翻着,便又同人說了一句:“當日表姐問起過我那支杏花簪,前些日子我也問過我朋友了,只是他說那師傅已經不再做這樣的簪子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免不得想起當日蕭無珩與她說起這番話時的模樣。
“若是你要,他分文不取也會給你送來。”
“可若是別人,縱使金山銀山,他都不肯。”
那人的話就和他的性子一樣霸道,即便過去有那麽幾日光景了,可這些話卻還是時常在耳邊萦繞着,甚至連那人說話時的樣子,呼吸間噴出來的熱氣,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崔靜閑原本當日也只是随口一提,倒是沒想到嬌嬌竟然記在心上。
她剛想與人說一句“無妨”,擡眼看去便見對側的嬌人滿面緋紅、一雙桃花目還泛着漣漪,這樣的模樣,崔靜閑并不是頭一回瞧見,以往玩得好的手帕交想起情郎的時候,也有這樣的。
可在嬌嬌身上,她卻是第一次瞧見。
她心下思緒微動,待把手上的盒子一合,便壓低了嗓音問道:“嬌嬌說的朋友怕是你的心上人?”
王珺驟然聽到這一句,起初神色是一變,又見她笑目盈盈便又紅了臉,她忙捧了茶盞作勢飲茶,等稍稍平複了才說道:“表姐渾說什麽?我哪來的心上人?”
“我若渾說,你紅什麽臉?”崔靜閑說這話的時候,眉目含笑,神色也很是篤定。
王珺看她這幅模樣,卻是越發羞惱起來。
她也覺得奇怪,自己怎麽說也是嫁過人的人了,以前和那些婦人湊在一起說起別的姑娘家的婚事,也從來沒有紅過臉,就算和蕭無珏相處也是相敬如賓,哪有這樣容易害羞的?可如今倒是跟個不知事的小姑娘,越發回過去了。
崔靜閑看着她這樣子,便又笑着問了一句:“若是我沒猜錯,那人是齊王殿下?”
等這話說完,察覺到對面王珺怔忡的神色,她便知道自己是猜對了,也不等人問,崔靜閑便先解了她的疑惑:“那日在宮裏的時候,我瞧見那位齊王看你的眼神有些不同。”只是那會她也沒有多想。
王珺此時心情倒也平複了不少,沒有先前那樣容易害羞了。
于她而言,表姐不是外人,因此聽人說完,她在一瞬得猶豫之後,便問道:“表姐覺得他如何?”
如今心裏有了蕭無珩。
她自然也想知道身邊這些親近的人是怎麽看蕭無珩的。
其實她心中還是有些擔心的,蕭無珩雖然戰功赫赫,卻是個難以親近的性子,又加上他生性淡漠,在這長安城中的名聲且不說比不上蕭無珏,便是蕭無琢幾人也要比他高些。
崔靜閑耳聽着這話,倒是細細沉吟了一番,而後才與人說道:“這位齊王殿下,雖然性子寡淡了些,為人也少言寡語的,人卻是不錯的……父親很少佩服人,這位齊王卻是一個。”等這話說完,她便笑着握了王珺的手,柔聲說道:“你若真喜歡他,倒也是好的。
她心裏總覺得那位魏王,雖然平日總是一副溫潤如玉的模樣,行事卻有些捉摸不透。
何況她也不傻,當日在宮裏,究竟是誰設計讓秦王來歸雲亭,除了那位魏王只怕也不會有其他人,只是這魏王平日甚會做人,秦王也的确是犯了錯,又無憑無證,那些人縱然有心思,也沒這個膽量敢把罪責推到一個廣有聲譽的王爺身上。
倒是那位齊王——
雖然他在城中的名聲不好,可想到當日他看向嬌嬌時的眼神。
猶如峭寒冬日裏的一抹陽光。
雖然不至于讓寒冬化開,卻也足夠暖到人的心間了,這樣的人若是真得喜歡一個人,必然是全心全意的。
王珺耳聽着抓,臉上先前的躊躇和擔心,卻也消了個無影無蹤。她什麽也沒說,只是回握住眼前人的手,露了個笑。
等到兩人回到堂屋的時候,卻發現屋內的氣氛并不算好。
王珺在請安的時候是掃了眼屋中,母親和舅母還沒回來,榮安侯仍舊神色如常得坐在一側,而舅舅和父親卻都有些沉着臉,尤其是舅舅……
她心裏明白舅舅這是還沒有原諒父親。
若不是因為目前和她們姐弟的緣故,只怕舅舅根本不會讓父親登門。
她也聽說近些日子舅舅和父親在朝中時常有意見分歧的地方,不過這些事,她作為晚輩的也不好多說。
好在崔長豈到底還是顧念着王珺,眼見她們進來,也就斂了臉上的陰沉,重新拾了笑意。
待又過了一會——
便也到了該吃用午膳的時候了。
崔長豈三人是要喝酒的,因此謝文茵便給他們三人在外廳又布置了一桌。
至于王珺幾個,自是留在屋子裏。
……
等過了未時。
溫有拘因為先前得了親随的禀報,說是有事,便與崔長豈兩人請辭了。
左右如今吃用得也差不多了,崔長豈自然也沒攔人,只是笑着讓他無事便來家中,便讓人領着他出去了。
不過溫有拘還沒轉出外院,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以及一道熟悉的聲音:“侯爺留步。”
卻是王慎。
溫有拘在聽到這道聲音的時候,臉上也沒有多餘的神色,步子倒是停了下來。不過他也沒有轉身,只是耳聽着身後的腳步越來越近,待看到那人走到身前的時候,才淡淡同人打了一個招呼:“國公爺有事?”
王慎耳聽着這話,卻沒說話。
他是先朝侯在一側的小厮說了一句:“你先退下,我有話同榮安侯說。”
等到那小厮應聲退下,他才又看向眼前的溫有拘,問道:“榮安侯往日可曾見過我家夫人嗎?”
溫有拘聞言,負在身後的手有一瞬得停頓。
只是也就那一瞬的功夫,他便又神色淡淡得看向王慎,道:“見過又如何,沒見過又如何?”
王慎看着他這幅模樣,神色卻是一變。
先前人多,倒也沒發覺什麽,可如今只剩他們兩人,他自然是清晰得感覺到溫有拘對他的敵意。
男人間的敵意,除了政見,便是女人。
他和溫有拘并無政見相左的時候,那麽如今他的敵意,自然也就只有一個原因。
想到這,王慎也就不再端着身份,沉着臉,冷着聲,與人說道:“我不知道榮安侯心中是怎麽想的,可阿柔是我的妻子,我希望日後侯爺不要再私下見阿柔。”
溫有拘耳聽着這話,卻遲遲不曾說話。
他只是垂着一雙眼看着王慎,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很輕得笑了下。
王慎看着溫有拘略帶譏諷的笑容,皺了皺眉:“你在笑什麽?”他說這話的時候,負在身後的手緊緊握着,神色也有些不好。
他不喜歡溫有拘這個人,更不喜歡他這樣的笑。
“我笑什麽?”
溫有拘似是在重複他的話,等說完,便又把目光投向王慎,跟着一句:“國公爺難道不知道嗎?”
他一面說着話,一面是朝王慎走去。
等離人還有一步距離的樣子,才止了步子。
他們兩個人的身量其實差不多高,只是王慎出生士族走得又是文官的路,而溫有拘卻在戰場上打滾了二十多年,氣勢卻是截然不同的。此時溫有拘就這樣負着手,用一種未加掩飾的嘲諷和鄙夷,帶着鋪天蓋地的氣勢,站在王慎的跟前,說道:“你這樣的人,怎麽配做她的丈夫?”
當日在寺裏見到崔柔的時候,他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後來讓親随仔細查了一番,才知道王家竟然是出了這樣的事,只要想到因為眼前這個男人做出的那些混賬事讓她如此傷心,他就想不顧一切得帶她離開這個地方。
可是不行……
他沒有這個資格。
他也知道,那個人不會随他離開。
因此他也只能站在王慎的跟前,與他冷聲說道:“你這樣的人,怎麽有資格守在她的身邊?”
等說完,溫有拘一手扶着袖子,一面是站直了身子,神色淡淡得看着他:“國公爺若是沒事,本侯也該告退了。”這話說完,他也懶得同人做什麽樣子,只是提步打算離開,不過在離開的時候,他還是說了一句:“國公爺既然還記得她是你的妻子,就該好生珍之重之。”
“別等到有一日,追悔莫及。”
等這話說完,他便再未停步,繼續往前走去。
王慎看着他離去的身影,不知道為什麽,竟渾身發冷,他望着溫有拘離去的身影,耳邊環繞得卻只有他先前說得那番話。
你這樣的人,怎麽配做她的丈夫?
你這樣的人,怎麽有資格守在她的身邊?
他這樣的人……
小厮送完溫有拘出去後,發現王慎還站在那處,便有些詫異得迎上前問了一句:“國公爺,您怎麽了?”
王慎耳聽着這道聲音,才漸漸回過神來。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着眼前那個小厮眼睛裏頭倒映出來的自己身影,再無往日的氣度,面容慘白而又倉惶。他是合了合眼睛,等到漸漸平複了心下的情緒才啞着嗓音說道:“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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