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二更)

平秋閣。

外間的天色已然全部黑了。

透過那覆着草綠輕紗的軒窗,可以瞧見外間的院子裏和長廊下點着六角宮燈,此時正随風輕輕晃着。

可這偌大的裏屋卻沒有點燈。

王珺背身坐在鋪着胭脂色毛氈的軟榻上。

早些時候,周慧已經被人從偏門擡進屋了,雖然無聲無息的,可這麽個大活人進了府,又豈能真得瞞過旁人的眼睛?底下丫鬟、婆子私下議論了許久,至于是個什麽話,不用打聽也能猜出個分明。

得知周慧進門的時候——

王珺便打發了一衆下人出去,又下了吩咐讓她們無令不得進來,連枝等人雖然擔憂卻也知道她的脾性,因此也只能一一應是。

而今過去已有大半個時辰。

她卻一直保持着原先的動作,沒有絲毫移動。

軒窗半開,她這樣望過去,可以看見窗外徹底黑沉下來的夜色,晚風輕拂、枝葉搖曳,又有星河點點,并着那宮燈裏頭打出來的光亮一道給這夜色添了幾分光亮。

王珺還記得剛開始的時候,外邊的天還是有些餘晖在的,橘紅色的天并着一輪落日。

再後來這天一半還是亮的,一半卻黑了。

而今……

所有的光亮被吞噬,只餘這黑漆漆的夜,籠罩着整個天地。

把天亮等到天黑,并不是她頭一回做這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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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在魏王府的時候,後來在冷宮的時候,她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只是她原本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有那樣的時候了。

卻沒想到……

王珺的神色在這黑漆漆的屋子裏顯得有些格外的寡淡。

她沒有哭,甚至連情緒沒有絲毫波動,或許是哭得多了,又或許是覺得不值得,她就這樣一個人安安靜靜得坐在這軟榻上,平靜而又淡漠得望着外頭的天色,只有那撐在引枕上的手不自覺得緊攥着。

等聽到身後傳來的一陣輕微的聲響,她像是被人擾了一室清淨一樣,皺了皺眉。

不過卻還是沒有轉身,只是啞着嗓音,沒什麽溫度得說道:“出去。”

原本以為是連枝等人擔心她才會進來,可沒想到,她說完這話,身後的腳步聲不僅沒停,反而越走越近。王珺原先皺起的眉攏得又深了些,紅唇也緊抿起來,而後她是神色不虞得轉身看去,剛想斥責一通。

話未出口,便瞧見蕭無珩穿着一身深衣站在不遠處。

乍然瞧見他的身影——

王珺還有些回不過神,只當是在做夢一樣,怔怔得望着他,過了好一會,她才吶吶開口,猶豫得喊道:“蕭無珩?”

“嗯。”

蕭無珩的嗓音不算響,卻帶着熟悉的聲線和掩不住的關懷,站在不遠處,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确認了真得是他。

王珺也終于回過神來,在這光線并不算好的屋子裏,眼前人的那雙鳳目卻顯得格外清亮。她就這樣望着蕭無珩的這雙眼睛,看着裏頭未加掩飾的擔憂和關懷,終于讓一直沒有波動的她也忍不住泛起了淚花。

她什麽也沒說,只是起身朝人小跑過去,而後是撲進了他的懷裏。

蕭無珩見她跑過來也沒說話,只是朝她展開了雙臂,等那道嬌小的身影撲進懷裏時便伸手攬着人。

夏日的衣衫本就很薄,他能夠清晰得感受到胸膛那一處的濕潤。蕭無珩輕輕嘆了口氣,卻沒說話,只是輕輕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就像是在哄小孩子似得,生怕力道重了些就會驚擾了她。

屋子裏無人說話。

王珺縱然是哭,也是沒有聲音的。

她就這樣伏在蕭無珩的懷裏,聽着那處平穩而又有力的心跳,合着眼默聲哭泣着。

而蕭無珩也沒有說話。

他沒有讓她別哭,也沒有說什麽動聽的話。

她哭,他就陪着。

到後頭還是王珺哭累了,才抹幹了臉上的眼淚,仰頭望着他問道:“你怎麽來了?”

屋子裏的光線只有外間打進來的幾許光亮,星星點點的,可蕭無珩自幼習武,六識高于常人,此時一雙鳳目微垂,自是把眼前人的一張面容瞧了個真切。眼看着她往日明豔似牡丹的面容,此時卻如出水芙蓉一般,縱然被她用手拂掉了眼淚,卻還是濕潤潤的一片。

尤其是那雙眼睛,更是一片水潤。

蕭無珩就這樣低着頭看着她,帶着粗粝的指腹抹掉她眼角遺留的幾滴淚,而後是與人說道:“我擔心你,便過來了。”

王珺知道蕭無珩本事非凡,他會知道家裏的事,她并不稀奇。

只是——

眼看着男人穿着一身勁服的模樣,卻又忍不住皺起了眉。

王家世代簪纓,家中養有侍從無數,縱然蕭無珩武藝高強,想要避開所有人的目光也不容易。他也不想想若是被人發現,他一個王爺擅闖國公府,傳出去會鬧出什麽樣的事?可想着他這麽做,皆是因為她的緣故。

王珺這顆心驟然便有些軟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等到平複了心中的情緒,便朝他露了個笑說道:“我沒事了,你回去,免得被人發現。”

蕭無珩耳聽着這話卻沒有說話。

他只是撫着她的眉眼,帶着滿腔柔意,與她說道:“你若心中難受,可以說于我聽。”

等這話一落——

他是又跟着一句:“不必強忍也無需獨自背負,你要記着,你還有我。”

不必強忍也無需獨自背負。

你要記着,你還有我……

耳聽着這兩句話,王珺突然是又紅了眼眶,她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低着頭,很輕得說道:“我想過原諒他的,想過即便他做錯了事,好歹也是我的父親,可是……”說到這的時候,語氣又帶了些哽咽,便又停了一會才又說道:“他怎麽能這麽做?他怎麽可以這麽做?”

只要想到父親背着母親和周慧在一起。

她就惡心到反胃。

王珺絮絮說話的時候,蕭無珩也沒說話,只是伸手輕輕撫着她的長發。

等到她終于說完,他才伸手把人攬進了懷中,半開軒窗外頭的夜色很好,而他一手撫着她的發,一手環着她的腰,沒有說王慎的不好,只是與她說道:“我和你說說我小時候的事。”

王珺耳聽着這話卻是一愣,她從他的懷中仰起了頭望着他。

而後便聽到蕭無珩用一種很慢的語調,輕聲與她說道:“我自小便沒有生母,撫育我的母妃也在我五歲那年病逝了,後來有人說我命犯孤星,但凡親近的人都會收到牽連,所以宮裏便也沒有妃嫔再肯撫育我了。”

“你能想象一個皇子和宮人搶飯食嗎?”言罷,蕭無珩便垂了一雙眼睛看着王珺。

起初的話,王珺往日倒是也有耳聞,可在聽到最後這句話的時候卻怔住了,和宮人搶飯食?這……怎麽可能?

蕭無珩看着她一臉不敢置信的面容,卻是輕輕笑了下。

他伸手撫着她的眉眼,而後是繼續說道:“宮裏的人啊,有哪個是蠢笨的?你若好,自是人人恭維,你若不好,便是誰都能上前踩上一腳。我沒有母妃,那人又厭惡我,所以就連最卑賤的宮人都能欺負我。”

“那些人平日裏克扣我的銀子和吃食,把我關在屋子裏,只有在非不得已的時候才會替我好生打扮,帶我出去。”

王珺知曉宮裏的人慣會拜高踩低,卻沒有想到蕭無珩的童年會這麽悲慘。

她攏着眉,一手握着他的袖子,說道:“那你為什麽不說?姑姑最是心善不過,若是知道的話,必定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蕭無珩耳聽着這話,輕輕笑道:“傻姑娘,我說了又如何?左右也不過是重新換一撥人罷了。那樣的地方,有誰是真心肯來的?到最後也不過是變得和以前一樣。”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情緒也很平穩。

好似只是在說一樁再尋常不過的事罷了。

可王珺卻緊抿着唇,心裏除了心疼還有氣憤,她知道蕭無珩不容易,卻沒想到他會這麽艱難,那個時候他才幾歲?這樣小的一個孩子,明明有着最出衆的身份,活得卻連個宮人都不如。

想到這——

她的眼中也浮現出幾分怒意,就連握着他的手也多用了些力道,以一種保護的姿态站在他的身前,好似她這嬌弱的身軀能夠為他遮風擋雨一般。

蕭無珩看着她這副模樣,眼中的笑意越發深邃,就連語氣也添了些暖:“傻姑娘,都已經過去了。”

這些事早已過去了,他也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倘若是幾年前的他,提起這些的時候或許還會氣憤,可如今也不過是當做一件不起眼的往事,笑說着也就過去了。

其實他沒有與她說。

那些宮人除了克扣他的銀子和吃食,還會打他。

宮裏的那些人,或許是被別人欺壓得久了,養得性子也都詭異起來,那些人平日在外頭戰戰兢兢得,無人的時候便從那些弱者身上找存在感。而他,明明身為皇子,有着能讓他們伏跪的身份,卻偏偏是個不受寵的,自然也就成了他們最容易欺負的對象。

十歲前的時候,他過着得就是這樣的日子。

那些人都是宮裏的老人了,知道怎麽打,最能讓人疼,卻不會留下絲毫痕跡。

他想過反抗,也想過去和同別人告狀。

可最後……

他卻都忍了下來。

後來,他長大了,而那些人也老了。

有一年他從邊城回來的時候,曾經故地重游,也看見過幾個當年侍奉他的老人,那些人如今都已老眼昏花了,弓着背幹着最下等的活,看見他的時候都有些認不出他是誰了。只是戰戰兢兢得跪在地上,顫着聲喊他“貴人”。

他也曾經想過報複。

把當年自己所承受得那些,千百倍得賦予在他們的身上。

可看着他們這幅模樣,蕭無珩便知道他無需做什麽了,那些人終将只能戰戰兢兢得伏跪在他的腳邊,只要他們活着一日,想起以前做得那些事,便不會安穩。

想到這,蕭無珩看着王珺那雙清淩淩,帶着關懷和憤然的目光。

待又過了一會才繼續與她說道:“小時候,我也曾想過,那個男人為什麽這麽厭惡我?難道只因為我母妃是個下等的宮人?”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仍舊沒有絲毫的波動,只是平靜得說道:“那會我還天真得想着,是不是我越來越好,他的眼中就會有我?所以我拼命讀書、拼命習武,做得比所有的兄弟還要好,為得就是想聽他誇我一聲,只要一聲就好。”

“可是沒有,無論我做得再好,他也永遠不會把目光投向我。”

“他會誇大哥,誇三弟,誇五弟,卻不會誇我。”

“後來我明白了,也就死心了。”

“丫頭——”

蕭無珩突然低頭,喊了她一聲,等到王珺循目看來,才又撫着她的臉,柔聲說道:“我和你說這些,不是為了讓你難過,而是要告訴你,我們沒有必要為了別人而懲罰自己。”

“即便這個別人,是你最親的人。”

屋中月色很好。

王珺仰着頭望着蕭無珩的時候,能夠透過外間打進軒窗的月色,清晰得看到他的面容。他那棱角分明的臉上,是帶着笑的,并不算深的笑意,卻能夠撫平她心中所有不堪。

她就這樣望着他,好一會才在他的注視下點了點頭。

……

而此時的萊茵閣。

屋子裏并沒有下人,只有周慧母女坐在床上。

兩邊各點着燭火,把這室內打得很是亮堂,林雅伏在周慧的懷裏已經不知道多久了,自打先前見到周慧,她便一直抱着人不肯撒手。等到沒了人,更是哭哭啼啼得說起這些日子的事,越說,她心裏也就越發委屈。

剛來府裏,被王七娘吓唬。

後來待在這鬼地方,被那些下賤的奴婢糟踐。

再後來……

被王珠當衆數落。

這一樁樁一件件,她就摻着眼淚,一字一句得與人說着,或許是真得壓抑了太久了,等說完的時候,手裏的帕子都被淚水浸濕了。

周慧知道林雅在府裏難過,卻沒想到她過得會這麽艱難,這會聽着她這一字一句,心裏就跟被刀割了似得。等人說完,她也忍不住紅了一雙眼,雙手緊緊抱着她,一邊拍着她的背,一邊說道:“沒事了,沒事了,以後阿娘在你身邊,你就不會再受那些委屈了。”

耳聽着這番話,林雅自是又忍不住哭了一遭。

等到再也流不出眼淚,她才從人的懷裏揚起了一張臉,啞着聲問道:“可是祖母讓您也住在這,鐵了心不讓我們去靠近父親,可如何是好?”

聞言,周慧替她拍背的動作一頓,而後是與人說道:“阿雅,你還記得母親以前與你說過的話嗎?”眼看着懷中人仰着頭望着她,周慧是又輕輕笑了下,才與人柔聲說道:“遇事千萬不要急,要一步步來。”

等這話說完——

她是又跟着一句:“如今我們已經成功走進了王家,即便離得遠又如何?總歸是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擡頭不見低頭見。”

林雅慣來是信任母親的,因此聽她這般說道,卻也喜上眉梢,她擦幹了臉上的淚,緊跟着是問道:“那母親,我們下一步要做什麽?”她被王七娘欺壓了這麽久,已經迫不及待想看到她跌落的時候了。

只是相較于林雅的興奮,周慧的臉色卻仍舊沒什麽變化。

她就這樣清清淺淺得笑着:“我們什麽都不用做。”

她們的存在就已經讓正院那個女人不高興了,只要她時不時在崔柔面前出現,那個女人就會記得自己夫君的背叛,即便她什麽都不用做,也能看他們離心。

想到這……

周慧是朝不遠處的紅燭望去。

外邊晚風輕拍着樹木,而她望着紅燭慢慢浮現出一個莫名的笑。

……

翌日。

王珺正陪着崔柔看信。

信是打金陵崔家送來的,卻是外祖母親筆所書。

王珺一面念着上頭的內容,一面是扭頭與崔柔說道:“外祖母已經啓程回長安了,想來中秋前後便能到。”她說這話的時候,心下倒是轉了幾回,前世外祖母是母親和弟弟死後才回得長安。

不過這一世有些事變了,外祖母會來倒也不稀奇。

崔柔聞言卻有些無奈,她自然知道母親為何而來,當日哥哥知道林雅的事後便朝金陵送去了信,若是這回母親過來,知道府中發生的那些事,只怕……剛想到這,外間便有人禀道:“夫人,周姨娘攜林小姐過來請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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