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話音剛落。

原先正說着話的母女兩人,神情皆是一頓,就連這屋中的氣氛也驟然冷卻了下來。

沒有人說話。

靜悄悄得也只有軒窗大開的院子裏,有幾只鳥兒在半空翩跹越過的時候,傳來歡快而又無憂無慮的叽叽喳喳的叫喊聲。

不過這安靜也沒過多久……

王珺便已擱落了手中的書信,她的掌心貼着書信的一角,而後是擰眉冷聲道:“她們來做什麽,還不趕出去?”

外間的丫鬟本就不喜周慧母女,聽到這話自是高高興興得應了一聲,只是還不等她去回禀便又聽到裏頭傳來一聲清潤而又溫和的聲音:“讓她們進來。”

卻是崔柔開了口。

外頭的腳步聲戛然而止。

王珺也扭頭朝人看去,不高興得喊了一聲:“母親。”

祖母把這母女兩人打發的遠遠得,為得就是不讓她們過來打擾母親,偏這母女兩人是個不安分的,剛進府就跑到這裏來,嘴裏說着什麽請安,其實不過是想讓母親瞧着她們不高興?

她知道近些日子,母親嘴上說着無事,可夜裏卻都沒怎麽睡過一個安穩覺。

若是再瞧見那個周慧,指不定回頭獨自一人的時候又該傷心了。

她實在是不願母親再傷心。

崔柔看着王珺這幅模樣卻只是柔柔笑了笑。

她笑起來的時候,兩汪眼波又溫柔又清亮,待又伸手輕輕拍了拍王珺的手臂,安撫着她的情緒,而後才又對着明和點了點頭,重複道:“好了,讓她們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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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頭的主子發了話,縱然底下的人再不情願也是沒法子的。

因此明和也只能輕輕應了一聲,而後是又朝外頭說了一句,才又重新侯在了崔柔的身後。

沒一會功夫——

那銀朱色的鲛绡簾子就被丫鬟掀了起來,緊跟着是兩道身影走了進來。

剛進來的時候,因為逆着光的緣故,屋子裏的人倒是也沒怎麽瞧清兩人的模樣,離得近了,周慧母女的面容也就越漸清晰起來。她們母女兩人都是一樣的臉型,生得也很是相似,穿着得又都是清淡素淨的衣裳。

這樣款款擺擺打外頭進來,在這炎熱的夏日裏倒是讓人有些眼前一亮。

崔柔在瞧見周慧面容的時候,交握在膝上的手還是有些收緊。這不是她頭一次見到周慧,當日在善慈坊的時候,她也是這樣端坐在主位,看着這個女人打外頭袅袅婷婷得走進來。

那個時候,她看着周慧的時候,心裏便覺得有些不舒服。

只是那會,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個什麽緣故。

如今想想……

或許上天早已經給了她警示,告訴她,她和這個女人注定會是對手。

崔柔心下思緒沒着邊得轉着,周慧母女也已經走到了跟前。

兩人是先行了一個尋常的家禮,而後便齊齊屈膝跪下,朝崔柔那處磕了個頭。

屋子裏的人看着她們這般舉動,都忍不住皺起了眉。周慧倒好似未察覺一般,擡着一張婉約而又清隽的面容,朝上頭端坐着的崔柔溫聲柔語得說着:“妾身今日來,一來是為了感謝您近些日子對阿雅的照顧。”

“阿雅能在府中過得如此舒坦,也全仰仗您的庇佑。”

等這話一落,她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後才朝身邊的女子看去,笑道:“阿雅,還不快喊母親?”

林雅早在來前便已授了周慧的意。

這會聽人說起,便也彎着一雙眉眼,朝上頭嬌聲喊道:“母親。”

這話一落,屋子裏一衆人皆有些忍不住皺起了眉,只有崔柔面不改色,繼續端坐着看着兩人。

而周慧在等林雅喚完“母親”後,便又重新轉了臉朝崔柔看去,跟着是又柔聲一句:“二來,也是妾身想敬您一杯茶,雖說妾身進來的時間不當,可說到底,您如今也是我的主母,這杯茶無論如何也是該敬的。”

她說話的時候,姿态娴雅,臉上的神色溫和而又大方。

看起來十分有規矩,卻也不會讓人覺得卑賤,倒不像是昨兒個悄無聲息打外頭擡進來的姨娘,反而像是那上頭賜下來的貴妾。

兩旁伺候的丫鬟、婆子雖然都低着頭,面色卻都有些不虞。

尤其是立在崔柔身後的明和。

她慣來也是個持重的,此時卻面露愠色,一雙眼睛添着未加掩飾的怒氣,像是要生吞活剝了眼前這個女人一樣。

王珺早在周慧說出那番話的時候便想開口了,可崔柔好似早已知道她要做什麽似得,不等她說話便先伸手在那小幾下按着她的手背,阻止着她。

她心裏雖然不爽利,卻還是順了母親的意,沒再有所動作。只是一張俏臉卻沉得厲害,朝兩人看去的目光,更像是淬着毒的刀。

上頭的主子不說話,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開口。

屋子裏就這樣靜悄悄的,沒有絲毫聲音,周慧倒也不覺得尴尬,仍舊擡着那張臉,笑看着座上的女人。

而崔柔——

她一面按着王珺的手背,一面是微垂了一雙無波無瀾的杏眼。

她是大家出身,又做了幾十年的宗婦,即便平日再溫和有禮,該有的氣勢卻還是有的。這會她便很有風範氣度得端坐在軟塌上,微低着頭,神色平靜得看着底下的母女兩人,而後是看着兩人,緩緩開口說道:“周氏,你錯了。”

這個嗓音雖然柔和,卻透着些無邊的堅韌。

可讓周慧怔楞得卻不是因為她的嗓音,而是她的話。

她錯了?

她哪兒錯了?

還不等她想出個究竟,便聽到座上的崔柔已柔聲說道:“你的女兒自打進了府就偏居一隅,一概事由皆是母親做主,何況她進府持得是遠親的身份,祖宗宗祠裏沒有她的名字,我沒應過她這聲母親,自然也是從來沒有盡過一個母親的本分。”

“這是你的第一錯。”

這話一落,察覺到底下兩人微變的臉色,崔柔卻依舊無動于衷得坐在軟榻上。

待又過了一會——

她是看着周慧繼續溫聲說道:“至于你的第二錯,為妾者,有良妾亦有貴妾,可那些都是有納妾文書,正經從外頭擡進來的。”

“你如今先夫屍骨未寒便與我家夫君有了首尾,雖然我憐你身世可憐,容你進門也擡你做了姨娘給了你體面,可傳得出去,不僅丢了我王家百年風骨,也讓列祖列宗蒙羞,因此你這杯茶,我也實在喝不得。”

“當然……”

崔柔說到這,把話一停,接過一側的茶盞,淺淺啜了口茶後,才又與人說道:“若你真要我喝,也是可以的,只你得先去告知一聲二爺,再讓他領着你過來。如此,我倒是可以如你的意,飲下你的茶。”

屋子裏因為崔柔的這幾句話,有一瞬得靜默。

不僅周慧母女面露怔忡,就連王珺等人也有些微怔,或許是瞧慣了崔柔平日溫和的一面,如今見她這字字珠玑,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最後還是周慧先回過了神。

她那張臉再經了幾個變化後,終于歸為如常,只有交疊放在膝蓋的手仍舊緊緊攥着,指骨分明,像是在強行壓抑着什麽。

周慧心裏是震驚的,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崔柔。或許是聽慣了崔柔素日的好名聲,使得她也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女人不僅口舌如簧還字字珠玑,那番話中的每一個字都好似是一把鋒利的刀,狠狠得刺在她的心頭。

她當然知道崔柔說得都是實情。

縱然她如今進府了,林雅卻還沒被王家所認可,如今阖府上下仍舊只把她當做表小姐,并沒有要把她寫進族譜的意思。

而她……

先夫去世還未一年。

如今雖然被人一頂小轎擡進了門,可名聲總歸不好聽。

至于王慎,讓他領着她過來給崔柔敬茶,更是笑話了,她昨夜進府到現在,那個男人不僅沒有出現,就連話也沒遣人傳個一句。好似根本不知道她進府一樣,又或許,即便是知道的,也不想做什麽。

也是,他心裏滿滿得都是眼前這個女人。

能讓她進府,已是天大的恩賜了,又怎麽可能再為了她讓她的心上人不高興?

想到這——

周慧袖下那雙緊攥得手卻是又多用了些力道。

原本以為崔柔生性羸弱,軟弱可欺,又想着她初逢此事,領着阿雅上門來說道這樣一番事,讓她心裏不痛快也是好的。

哪裏想到……

倒是她輕敵了。

周慧心裏不痛快,可臉上神色卻還是原先那副模樣,她還想說上幾句話,只是不等她開口便聽到王珺已淡淡發了話:“周姨娘沒什麽事就退下,過會家中的管事婆子都該過來給母親請安了,你這般跪在地上……”

王珺說到這,那雙泛着冷色的桃花目露出幾道譏諷,居高臨下得,嗤笑一聲:“讓別人瞧見,實在是有些不體面呢。”

她這話剛落,原先侯在崔柔身側的明和,也已盛着一張笑臉,走過來同周慧母女說道:“周姨娘,林小姐,請。”

這樣明顯的逐客令都已經下了。

周慧縱然巧舌如簧,此時也說不出什麽了,何況她今日帶着林雅過來給崔柔磕頭,本是想讓人不痛快,卻沒有想讓外頭的那些管事婆子瞧見。她進府才一日,本就不受這府中的人不待見,連帶着那些丫鬟、婆子也是有樣學樣。

若是真同那些管事婆子跪在一處,傳得出去,只怕這阖府上下日後可真沒有人再尊敬她了。

想到這——

她心裏便有了決定,等到重新化作一副笑顏,便與人柔聲說道:“我知夫人不喜我們母女,既如此,那我便改日再帶阿雅來同您請安。”

等這話說完……

她是又朝人行了一禮,而後才和林雅一道往外退去。

屋子裏的一衆人眼看着母女兩人退下,卻是再也抑制不住臉上的笑,就連王珺也是一副眉眼彎彎的眉眼。她半側着身子,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崔柔,雙眼清亮,盛着止不住的笑。

原本以為母親瞧見那對母女,心裏肯定是得不舒服了。

沒想到……

母親竟然三兩句就把人打發了。

她想着,便又朝人倚去了幾分,頭枕在人的肩上,模樣嬌憨,就連嗓音也是很開懷的模樣:“母親,您先前真厲害。”

崔柔看着她這幅模樣,卻是忍不住笑了笑。

她放下手中的茶盞,而後是擡手輕輕撫了撫王珺的眉眼,柔聲說了句:“我家嬌嬌怎得笑得像個小傻子似得?”

她是個好脾氣的,卻也不代表她會任由旁人欺上門來。

周慧打得是什麽主意,她很明白,就是因為明白才覺得可笑。不過這可笑之間,倒也摻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卻是不曾顯露人前的悲傷。

她不是沒有想過要給王慎納妾,當初沒有長子的時候,幾年沒有身孕,也曾動過這個念頭,可那會王慎卻是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他握着她的手,鄭重其事得向她保證着“我這一生,只要你就足夠了”。

哪裏想到,這些話還有猶在耳,有些事、有些人,卻還是變了。

有時候滄海桑田,還真得只是一瞬間的事。

王珺就在崔柔的懷中,自是察覺到她掩在這幅笑容背後的悲傷,她臉上的笑意一頓,而後是揮了揮手,讓明和等人先下去。等到她們都退下,她才坐直了身子,看着崔柔問道:“母親是在想父親?”

崔柔耳聽着這話,神色卻是一頓。

她斂了面上的神色,而後是看着王珺,也沒回答她的話,只是柔聲說道:“好了,你也該回去了。”

王珺卻沒起身。

她仍坐在軟榻上,抿着唇,卻是過了有一會功夫,才很輕得問了一句:“母親,您有沒有想過和父親分開?”

這個想法在她心中已徘徊有幾日了。

知道父親和周慧過夜的時候,她便想問母親了,可思來想去到底還是被她按捺了下來。

可如今……

她卻還是有些忍不住說出來了。

即便母親面對周慧母女時再面不改色,可有些痛已經在了,就不可能輕易得忘掉,她不希望母親以後的幾十年,都要這樣過。

崔柔聽着這話,卻好似沒有聽清一般。

她怔怔得看着王珺的面容,好一會才回過神,端肅着神色,沉聲說道:“嬌嬌,你在渾說什麽?”或許是察覺到自己的語氣太過嚴重,等稍稍平複了下心中的情緒後,才同人柔聲說道:“嬌嬌,我和你父親是夫妻。”

“即便沒了感情,我們也是夫妻。”

王珺聞言,張了張口,似是還想說些什麽,可看着崔柔的面容,到底也未再說什麽,她重新低了頭,輕輕應了一聲,而後是又朝人福了一禮才往外退去。

而崔柔眼看着王珺退下,便靠着引枕望着軒窗外頭的天色。想起先前嬌嬌說起那話時的模樣,她抿了抿唇,也遲遲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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