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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安·雷蒙正在海中游泳。海水冰冷刺骨,海面上漂浮着巨大的白色冰山,冰層因為被擠壓呈現一種奇異而美妙的藍色。大海平靜并且一望無際,冰山在水波上緩緩浮動。他不停地劃水,以保持體溫,并嘗試着找到一塊能立足的陸地。但一次又一次,當他游到那些巨大的冰山旁邊,想用手撐住邊緣離開水面時,手掌下的冰塊就像是肥皂泡一樣破裂了。
他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游來游去,漸漸耗盡了力氣,開始感到口渴。但海水是鹹的,又苦又澀。身處在無際的水中央,他卻快要被渴死了。
他漸漸下沉,手腳不聽使喚,一個勁地亂撲騰,但這讓他下沉得更快。“誰來救救我!”他叫喊起來。但聲音剛從嘴裏發出便被寥廓的空間吞沒,連一絲回聲、一絲震顫都沒有剩下。他的下巴被海水淹沒,接着是嘴,鼻子,眼睛,直到頭頂。最後,從海面上只能看到一叢海藻般飄蕩着的褐色發絲。他的意識開始模糊,透過晃動的海水看到一輪邊緣淺藍中心發白的光圈,那是太陽,卻被海水過濾成了月神狄安娜。
就在他即将溺斃的一瞬間,海水沒了,冰山沒了,像被戳破的氣泡一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和一個年輕女孩放大的臉。
“你終于醒了!”她說。
女孩黑發黑眼,伶俐可愛,身上穿着深藍色的套裝和白色圍裙,臉上挂着微笑。
朱利安用手撐着慢慢坐起來,害怕這一切也都是夢境,但手掌所觸及的床沿是結實的。女孩在他背後放了一個靠墊,讓他更舒服些。他用手摸摸額頭,喃喃地說:“這是什麽地方?”然後又摸摸嗓子,擡頭對女孩說:“我可以喝杯水嗎?我很渴。”
女孩眨了眨眼,似乎有些顧慮,不過還是很快明白了他的需要,倒了杯水遞給他,并微笑着說:“請不要喝得太快。”
這回輪到他眨眼睛了。
他明白這女孩說的是什麽,卻不是以通常的方式——他本以為這個漂亮的女孩會發出同樣漂亮的英語音節呢——她的發音裏帶有斯拉夫語言那種輔音過多的特色以及獨特的後綴。
朱利安喝了兩口水,慢慢想了起來:他應該是從丹麥的勒茨比港到黑海沿岸的杜布羅斯托克,沿途進行一番考察,并給《旅行者》雜志寫一篇專題報道。他沒有選擇飛機或火車,而是和一群開車去伊斯坦布爾的丹麥大學生搭車。那夥大孩子似的年輕人一路上就知道勾搭女孩,喝酒和尋找□□,好像壓根就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其他事情可做。
在不久前,他們分手了。他找到三個當地的農民帶路,繼續前進,半路上他被灌了大量的烈酒。天上開始下大雪。然後……然後他就發現自己在這兒。
朱利安在心裏琢磨了一下這個國家的語言,欣喜于自己還沒有全部忘記,于是問女孩:“這兒是哪?”
那小姑娘顯然被他會說當地話的事實吓了一跳,黑眼睛瞪得圓圓的,說:“我還以為我得找個翻譯吶。”接着她說了一個他從未聽過的地名。
結果他還是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那麽,離這裏最近的大城市叫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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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了一個外國人不怎麽會曉得的東歐小城的名字。一般來說,去英國的外國人都知道倫敦,曼徹斯特這樣的大城市,卻鮮有人知道赫爾姆斯代爾或塔伯特。而這姑娘說的就是這樣一個地名。
自己的行程恐怕要推遲了,他想。但是既然他已經被耽擱了,那麽再晚幾天也沒什麽關系,編輯部的頭頭或許會把他罵一頓,但考慮到英國到此地的距離,那些怒火勢必會在路途中減弱很多。他看了看身邊的女孩,想到既然自己還需要住些日子,跟這服務員搞好關系将很重要。于是他禮貌地說:“對不起,小姐。敢問您怎麽稱呼?”
“啊……”她顯然是因為他的必恭必敬充滿驚喜,紅了臉,回答:“我叫瑪莎·契比索娃,你可以叫我瑪莎。我是雪松山丘旅館的女服務員。”接着朱利安比他所問的得到了更多的信息。“這是這個地區最好的一家旅館。”她接着說。
他保持着微笑。
“旅館的主人叫赫伯特·沃恩施泰因。”
“哦。”他點了點頭。這好像是個德國人的名字。
“我們有一個很好的廚子,叫……”
是時候打斷她了,不然他就得被迫聽一遍旅館的服務員名單。
“瑪莎小姐,”他裝出了他那曾經被很多人稱贊過的極為親切,極為溫柔的微笑。雖然這微笑因為他的年齡和他臉上諸多的魚尾紋、擡頭紋、下垂的眼袋已經對年輕女性失去了吸引力,可是微笑總比嚴肅好,朱利安去過很多國家,相信這是一條普遍守則。他微笑着對瑪莎說:“我已經躺在這裏——”他看了眼桌上的臺歷——“三天了,肚子裏空空如也,你能不能給我弄點兒吃的來呢?”
“當然可以。我可以給你拿腌黃瓜三明治,布丁,幕斯蛋糕,水果餡餅。你想吃什麽?”
“我想吃油煎的小蘑菇和烤金槍魚,再來一瓶馬拉加葡萄酒。”
“那可不行,”瑪莎抱歉地說,“在醫生允許之前,我只能給你吃點心和水果。”
“可我已經醒過來了,除了肚餓沒有任何問題,讓那什麽破醫生見鬼去吧。”
“先生,霍斯塔托娃醫生可不是什麽破醫生,她是這地方最好的醫生。我必須聽她的囑咐。”
朱利安發現,東歐人執拗起來,其頑固和不知變通的程度簡直就像是英國人,甚至她那種笑眯眯的不容反駁的表情也很類似于總是在打毛線的英國老女人。
他無可奈何地抓了抓頭發,心裏明白他可以對煎蘑菇和金槍魚說再見了。
“那就蘋果餡餅吧。另外,請你把這地區最好的霍斯塔托娃醫生請來,讓她看看我的病,也許她不僅會允許我吃金槍魚,還會建議我吃兩成熟的烤牛肉呢。”
“遵照你的吩咐:一個蘋果餡餅,和霍斯塔托娃醫生。”
瑪莎退出了房間,留下朱利安一個人在床上坐着撇嘴。
與油煎蘑菇和烤金槍魚相比,朱利安更關心自己的攝影器材,畢竟那些昂貴的器材是他安身立命并得以以一個人的形象存在下去的本錢。他急急忙忙喝了幾口水,緩解了在睡夢裏口渴的痛苦,接着就跳下床,開始檢查仍然擺在地毯上的背包。
背包裏面有一層防水襯裏,所以紛紛揚揚的大雪并沒有造成器材的損失,這是好的一方面。而壞的一方面,就是被他忘記在背包最裏面的櫻桃醬面包卷不僅已經發黴,還被壓成了餅,把他的內衣弄污了一大塊。
而朱利安自己比那面包卷其實好不了多少:胡子有半個月沒刮,又長又硬,簡直可以紮透桌面;頭發先是沾了好幾個國家的灰塵,接着又被雪花洗了一遍,現在全都糾纏在一起,他在頭上頂一蓬草也不過就是這樣的效果;最最糟糕的,是他非常需要洗個澡,以消除從他身上散發出的神秘的氣味。
于是在把攝影器材擺放到儲物櫃後,朱利安就一頭沖進了浴室,把水流調到最大,足以創造大馬哈魚洄游所需要的湍流,并且以大馬哈魚般的堅韌又沖又搓。四十分鐘以後,他出來了,感覺自己已經換了個人,世界似乎也是新天新地了。
他手捧熱氣騰騰的水杯,站在窗邊,開始第一次仔細觀察周圍的景象。
從窗口看去,他所住的旅店是一幢帶有東西側樓的四層建築,線條優美簡潔,帶有回歸新藝術運動的風格。樓前的庭園裏種植着很多植物,枞樹、槭樹、橡樹,但它們和這凋敝的季節一個樣,全都光禿禿、幹巴巴的。有不少客人正在散步,有些人進來時穿着滑雪服,看樣子是剛從雪場回來。
雪松山丘旅店正位于接近山頂的位置,一條五、六米寬的道路沿着山勢蜿蜒而下,在錯落的房屋間盤旋,那些同樣是紅色的屋頂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參差錯落的樣子很是美觀。
山腳下是是河谷,正值枯水期的河流像一條細線,河岸間有石橋相連。對面的山比這邊的稍高一些,山坡上也是同樣的老房子,只不過那座山丘頂端的不是旅店,而是一座拜占庭式教堂,紅砂岩的牆壁和附近屋子的屋頂非常和諧。
朱利安推開窗子,外面寒冷但新鮮的空氣湧了進來,他深吸了幾口,非常舒服。此時太陽已經開始西沉,它變得不那麽刺眼,柔和了許多,映在覆蓋着整個鎮子的新雪上,發出淡淡的紅光。而天空餘下的碧藍的部分則泛出螺钿似的微白色。更遠處是連綿起伏的群山,銳角形的山峰頂着白雪,散發着耀眼的光芒。他忽然聽到天空中一陣刺耳的呱呱聲,擡起頭,看到雁群像一支部隊,擺開整齊的陣式,向南飛去。而在附近樹木頂端築巢的烏鴉也飛到空中,然後又像一片燒焦的紙片似的落下來。
朱利安向它們揮了揮手。
他忽然覺得自己不想去杜布羅斯托克了,他想留在這兒。他突然厭倦了不停地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厭倦了被人們稱贊的‘行走的力量’,厭倦了自己拿着照相機的勤奮的手指。雖然旅店庭園裏的人們還在高聲交流着滑雪的心得,他卻感到了一種空曠的寂靜。它在屋頂的積雪上凝聚成形,緩緩墜落到荒野上,嚴峻而又溫情。
晚上給雜志社打個電話吧,他心想。就說自己找到了比黑海的沙灘更值得報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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