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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安·雷蒙在他提出要求的一個小時之後,吃到了蘋果派。餡餅做得很不錯,香甜軟嫩,而且個頭很大,但是這種做菜的速度,即使放在東歐也是夠慢的。
“現在是晚飯時間嗎?”在從瑪莎手裏接過盤子的時候,他問。
“晚飯還要等三個小時呢。歡迎你那時到餐廳去。”
“謝謝,如果我還沒被撐飽。”
瑪莎出去了,朱利安開始啃餡餅,可是還沒吃上兩口,瑪莎回來告訴他說霍斯塔托娃醫生來了。原本在床上坐着的朱利安手忙腳亂地站起來,把盤子放到桌子上,擦了擦嘴。他必須要在女士面前保持良好的風度。
霍斯塔托娃醫生看上去很年輕,雖然她實際年齡可能并不小,個子很高,非常苗條。她穿着一件厚呢黑外套,一條與她年齡不太相符的深色蘇格蘭呢裙子,腳上蹬着黑皮靴,她那像黑呢料子一樣烏黑的頭發盤在頭上。看到她和看到瑪莎不同——那是一個會讓聯想到鮮花的女孩,而蕾妮·霍斯塔托娃,讓人不起鮮花,想不起甜美的糕點,想不起純白柔滑的牛奶。她長着一個像男人一樣堅硬的下巴,清明的黑眼睛掃視着他以及宇宙間的一切,帶着一成不變的冷靜、專注眼神。而她細細的雙眉怪異地挑起。這使她看上去高傲、冷漠,一點兒也不吸引人。
打了招呼以後,她開始詢問朱利安身體情況,接着量體溫,進行檢查。在這些進行的時候,她一直很嚴肅,朱利安也沒敢打擾他。直到最後檢查完畢,她才露出了一點兒笑容。
“恭喜你,燒已經退了,感染的症狀也沒有了,恢複的很快。不過你還需要靜養幾天,吃清淡和容易消化的食物。”她看了一眼蘋果餡餅,點點頭,“這很好。”
“可我不喜歡吃它。我現在最想吃的就是烤的、油炸的、焦黃酥脆的東西。”
“那些食物對身體不好。”女醫生邊說邊收拾東西。
“但很好吃。”
冷冰冰的女醫生露出一個冷冰冰的笑容。“你當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選擇你愛吃的東西。”
朱利安愣了一下。“我以為你會竭力阻止我。畢竟你作為醫生的職責……”
“我是醫生。”霍斯塔托娃打斷他,“但我不是那種準備把所有人都救回來并逼着他們活下去的醫生。任何人都可以自由的選擇殘害自己的身體或者好好愛護它。我沒有權利幹涉其他任何人舍棄自己的生命,或者他們想以何種方式留下自己的印跡。”
“哦。”朱利安覺得他們的談話已經到了不得不轉換話題的時候,于是便開始問她當初把昏迷的自己從野外的雪地載到這裏的好心人是誰。
“是布留蒙特羅斯特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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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朱利安瞪大了眼睛。那串字母是怎麽發音的?為什麽東歐人的名字總是那麽該死的長?
“瑪特琳娜·布留蒙特羅斯特。她那天正好經過那條路,不然你會凍死。”
“我是說……這是她的真名?”
醫生的臉上露出了責備的神色。“否則還能是什麽?”
“我只是覺得……我得好好記一下。”
啃完餡餅,朱利安給編輯部打了一個電話,解釋自己為何改變計劃,然後打開手提電腦把今天的見聞敲了進去。此時天已經黑了,他也覺得困了起來,大概是身體還未完全恢複吧。朱利安于是把‘請勿打擾’的牌子挂到門外,躺到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覺。
他再次醒來的時候是晚上八點鐘,糟糕的是,他發現自己居然餓了。他在房間裏找了一圈,看看有什麽吃的東西,結果只在冰箱裏發現了飲料和礦泉水。如果他不出去,也不叫送餐服務的話,大概就只有舔盤子底上的蘋果餡餅的渣子充饑了。
透過玻璃窗,他正好可以看見旅店餐廳,那裏面明亮耀眼,不少客人和侍者來來往往,他覺得自己甚至可以聞到他們桌子上的菜發出的誘人香味。朱利安再也按捺不住,他匆匆忙忙地洗了個臉,穿好外衣,帶上錢包,直奔餐廳而去。
通常情況下,人們對一家旅店的印象總是由表及裏,先是看到整體建築,再到大堂,走廊,客房內部。但是朱利安進來的時候正在發高燒,處于昏迷狀态,什麽也沒看見。而現在,他正以相反的方向——客房、走廊、大堂,來觀察雪松山丘旅店。他覺得旅店的裝飾風格有些像是布拉格的歐洲大飯店,整體線條簡潔流暢,細節裝飾則精雕細琢,走廊牆壁上的壁紙是淡綠色的莫裏斯式石榴與藤蔓的連續花紋。
朱利安原本指望能在餐廳遇到熟人,可問題在于他認識的人只有瑪莎和霍斯塔托娃醫生。他叫了一道炖魚肉,前菜是一個湯,可是他的舌頭認為這湯如果在正餐之後上來,根本就是涮鍋水。他嘗了一口就放下了。而在等待上菜和吃菜的時間裏,他一直在認真地聽身後一桌人的談話。他們似乎是滑雪旅游者。
“……雪又大,天氣又晴朗,今天玩得真是快活極了。”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哦,是的,太棒了,我以後要經常來這裏啦。不過今天格蕾斯沒怎麽滑嘛。”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說。
“我有些累,一直在休息區和一位救護員聊天……”一個很年輕的女人說。但是她很快被打斷了。
“我想起來了!”男人說,“那個救護員挺英俊的,我沒說錯吧。”
“哦!你就不想點兒好的!我和他一直在談這個鎮子,他告訴我這地方有個秘密。”
“秘密?”
“騙人的吧?”
“據說是真的發生過呢。”年輕女人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地說。
“他告訴我,這個鎮子受到了詛咒……”
“明顯是騙人的,一種吸引游客的手段。”另一個女人立刻反駁。
“你聽我說完嘛。他說,這個鎮上的人,偶爾會看到一只巨大的白色獅子,而看見它的人,很少有能夠活下來的,而且,誰也不知道它會在何時出現,在什麽地方出現。聽說已經有幾個人失蹤啦。”
“你是說,這個鎮子上有人在非法走私動物?”男人問。
“哦!你怎麽不明白我的話呢?我說的那只白獅是一種神秘的力量,它一定是因為某種原因看中了這個地方,在這裏吃人維持自己的存在。”
“我看你是魔幻小說看太多了。這樣的事情根本都是虛假的,那些失蹤的人很可能是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這裏到處是山峰,峽谷,溪流,再加上下雪,有人失蹤很正常啦。對了,他跟沒跟你說是否有游客失蹤呢?”
“好像是沒有吧,我不記得了。”
“這正說明所謂白獅的傳說只是當地人的迷信而已。”
年長的女人開口了,“我們不要再說這個問題啦。你想要芥末嗎,格蕾斯?”
關于神秘傳說的交談到此結束,一直偷聽的朱利安覺得意猶未盡。他喜歡各種各樣的民間傳說,這對于研究各個民族的文明很有幫助。他可以在自己的旅行記錄裏加上這個傳說,一定會讓文章生動不少。對于這個意外收獲,他非常高興,甚至于覺得那碗涮鍋水也居然有點兒像湯了。
朱利安又在做夢了,那個他已經做了無數次的夢。暗影如飛蛾顫動着翅膀穿過桌椅的空隙一樣掠過他的腦海。他不知道這是一個夢,一個感覺,還是他自己在叫喊。聲音很響,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別再沉睡了,醒一醒,睜開眼。莉迪又在他身邊了,對着他張開嘴,說着什麽,金色的長發纏繞着他的臉。
她似乎已經鑽進了他的心裏,對他說話:到我這裏來,來吧。他們在博物館前的廣場上,六月陽光溫暖而燦爛。莉迪手握着方向盤,對他微笑着:“我要回來的。”他再也沒有看到她的微笑。他撫摸着她屍體一樣冷冰冰的手腕。
朱利安閉上眼,想忘掉這死人的容顏。
他愛她,但是他那麽想忘掉她。莉迪抱住了他的腰,拉着他,額頭摩擦着額頭:“我愛你,和我在一起,不要離開我,你曾經那麽熱情地聽我說話,為什麽現在就不肯跟我走呢?”他一言不發。她就在他眼前,穿着淺色連衣裙,那麽年輕漂亮。但是生活是不可能倒回的。她死了。
不要折磨我!他在心裏怒吼着。
但是有人在向他的靈魂深深地掘下去,尋找那顆心和鮮血,深深地掘開那片潮濕的心靈的土地,一直掘到那個他摯愛之人的栖息之地。黑而濕潤的土壤被翻開了,腐朽的木頭被折斷了,受到蛀蝕的襯布被掀開——莉迪在那裏,臉頰不見了,被蟲子吃了,頭發像幹草一樣纏繞在她的脖子上,她的白白的牙齒就那麽露着,而她的黑眼睛、那麽黑那麽亮的眼睛卻像她還活着的時候一樣看着他……
朱利安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氣喘籲籲,大漢淋漓。他慌亂地打開床頭燈,金屬絲燒熱了,發出光來,像一把把利劍,将殘留的夢境一一砍成碎片。
他低下頭,用被子蒙住臉,身體還在不停地顫抖。
已經很久沒有做這個夢了,五年了。但是為什麽在這個夜晚,夢境卻像是魔鬼一樣糾纏着自己。他知道不應該忘記莉迪,但是他不想痛苦的生活。朱利安從床上爬起來,光着腳站在地毯上。他突然發現這個房間是那麽小,天花板是那麽低,像合攏的蚌殼擠壓着裏面的人。他猛然推開窗子,在寒氣中望着星星閃爍的沉寂夜空,但他覺得從那些遙遠的世界,也傳來了□□、呼告和祈求的沙啞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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