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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一點鐘,一片寂靜,只有走廊一角的大座鐘發出均勻而死板的嘀噠聲。
朱利安在走廊上來來回回地走着。他光着腳,穿着睡衣,只在肩上披了一條薄毯。
他無法入睡,而他無法入睡的原因是腦子裏揮之不去的關于莉迪的記憶。不知什麽原因,那些深埋的記憶全在這個晚上變得清晰異常,彙合成洶湧的浪濤向他襲來,幾乎要把他擊倒。
他因為寒冷哆嗦着,腳步越來越快,狠狠地踩着地面,就像他曾經踩着巴黎的大街,就像他曾經踩着伊斯法罕的塵土,就像他曾經踩着佩德拉血紅色的岩石……
這些他曾經踩過的地方,也留下了莉迪的腳印。
除了,克什米爾。
寒冷的克什米爾,皚皚白雪的克什米爾。莉迪的墓地。
不要折磨我!
不要折磨我!
那些記憶糾纏在他的腦海裏,像水蛭一樣吸着血,在他腦子裏膨脹。
朱利安用手撐着牆壁,慢慢向前走,他的腰越彎越低,直至額頭碰到地面。他跪在地上,抱着腦袋,拼命想把身體縮起來。他緊緊咬着牙齒,幾乎要把下巴咬穿。但是那種痛苦,那種仿佛是燒紅的鐵條穿透了心窩的痛苦仍然不願離開。
他覺得自己唯有發出一聲叫喊,才能驅走夢魇。但就在他張開嘴巴,肺裏面充滿了空氣的時候,他面前那扇門的門縫突然變亮了,而且越變越亮,勾勒出一個長方形的輪廓。
而就在這一瞬間,那些剛剛還在撕咬着他的記憶像被狂風吹走一樣消失,就像起初它們那麽洶湧地來。那光亮救了他。
光仍在變強,并且顯出了缤紛的顏色,門的四周都被照亮了。
朱利安不由自主地向縫隙靠過去,把臉貼在門上,想看看裏面是怎麽樣的。但是除了斑斓的光芒外,他什麽也看不到。隐約間他仿佛聽到了歌聲,似乎是從門裏面發出的,但又好像來自他的內心。
他把手放在門把上,輕輕一轉——門沒有鎖,只是虛掩着。他深吸了一口氣,握緊把手,猛地用力拽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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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的光的洪流撲到他身上,無數時光如箭,穿透了他的身體。朱利安捂住了眼睛。他就像那些患了雪盲症的滑雪者一樣,什麽都看不見了。
強光漸漸退去,朱利安看清了四周。
他在一個房間裏。
這個房間的格局和他所住的房間類似,因此他認為自己仍然在旅店裏。
但是,這是一個怎樣的房間啊。地板是玫瑰色的卡拉拉大理石;上面鋪着柔軟華麗的紅色和藍色花紋的邦巴辛毛毯;沒有壁紙,牆壁由暗紅色木板鑲嵌,上面刻着旋渦花體字;頭頂上是巴卡拉水晶吊燈,蓋着一層薄紗,水晶片微微晃動,就像是巨大蟲繭上的露珠;屋子中間靠窗有一張核桃木圓桌,桌面是孔雀石和碧玉拼成的,閃閃發亮。桌上放着一個綠色玻璃的常春藤酒杯,裏面插着野禽翎毛;桌上還有一枚包着一只蒼蠅的琥珀,一條琺琅鑲金的耶稣受難項鏈。
房間的最裏側,放着一張暗紅的四柱大床,紅色的華蓋和帷幔将整張床包緊,只能看見床腳的獅身鷹首獸,它們長着鷹的腦袋,擡着一只獅爪。
整個房間是那麽的華麗,到處反射着金子和寶石的光輝。但是在朱利安看來,房間似乎很久都沒有使用了,很多地方挂着蛛網。
但讓他感到奇怪的是,空中飄蕩着一種悠遠的香氣,一種似曾相識的氣味。朱利安想了想,突然回憶起自己在中東沙漠地區的旅行。
剛剛他在門外感到的音樂聲現在又出現了,缥缈而空靈,好像教堂的聖歌。朱利安非常驚訝,他不明白旅店裏怎麽會有這樣一個房間的,也不明白這麽奢華的房間是怎麽會出現在東歐偏僻的山區小鎮裏的。
他向那張床邁了兩步,卻覺得那直擊他心靈的歌聲似乎變響了。他又前進了兩步,果然,歌聲更加響亮,而且,已經由舒緩的吟唱變成了力量感十足的合唱。
難道這聲音在阻止自己向前嗎?
朱利安試探着邁了一步,果然,氣勢洶洶的歌聲裏開始出現尖細的說話聲:
“他闖進來了!他走過來了!阻止他!”
阻止他?阻止他幹什麽?為什麽阻止他?誰要阻止他?
這些疑問讓朱利安更加堅定了前進的信心。他盯着那張被帷幔包裹起來的大床——那就是秘密所在。他繼續向前走,阻止他的尖銳的聲音也随之變成了叫喊,而且越來越響。當他站到床旁邊,手指碰到華美的布料時,那些聲音已經徹底失去了歌唱的意味,變成了如無數炮彈在他身邊炸開一樣的巨響。
他徒勞地捂着耳朵,一只手艱難地抓牢帷幔,猛地用力,将厚重的布料拽開。一瞬間,震耳欲聾的聲音消失了,空氣又回複了寂靜,但這寂靜卻更加可怕。他在其中聽到了蜘蛛結網和太陽凝固的聲音。
在繡着金色花紋的紅緞子床單上躺着一個人:皮膚煞白,但是手臂下淡藍色的血管在微微搏動,這是一個在睡夢中的人。和床單同樣色澤的薄被蓋到那個人的肩膀,朱利安伸手掀開被子,果然,是一個男人。
可是他的臉是多麽美,又是多麽奇特。近乎白色的眉毛,白色的眼睫,銀白色的直發披在肩上,這個人的臉像他的身體一樣白得可怕,只有嘴唇是紅色的,嵌在這樣的臉上是那麽觸目驚心!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朱利安一把将那個人身上的被子全掀掉了。
就像他預料的那樣,那個人三角處的毛發也是極淺的顏色。大概不會是染的吧,他想。
而他這時也注意到,如果忽略這些古怪的地方,這是一個漂亮而矯健的男人,很年輕,大概有二十多歲……
吸血鬼?朱利安突然想到。難道那不是一個傳說麽?
他這麽想着,手指不由自主地撫摸着男人的頭發。朱利安并沒有産生自己在*的想法,他感覺自己像是在摸一個制作精良的洋娃娃,一個假人,一個沒有上色的半成品假人。
手指沿着額頭向下劃去,鼻尖、嘴唇,一切都是柔軟、溫暖、又有彈性。
制作得非常逼真。朱利安完全用觸摸百貨商店裏貨架上的物品一樣的手法品評着手指下的觸感。
可是當他再次看着那個人的臉的時候,他看到了一雙睜開的眼睛——白色睫毛裏包裹着紅色的瞳孔。
那雙眼睛在盯着他;那雙眼睛就像是歐泊寶石一樣,閃動着能焚化肉體的火焰的光芒。
“你是誰?”
朱利安和他同時問道。
緊接着,那個男人的嘴角揚起一個微笑。那笑容那麽天真,那麽甜,但朱利安卻察覺到在他的眉宇間隐隐地有一種兇兆。他靜靜地退後一步,審視着那慘白的皮膚,紅色的瞳孔。
白化病人。朱利安相信自己的判斷,但是這個人是怎麽突然出現在這裏的?
“你問我是誰?”男人說,“你居然問我是誰?你不認識我了嗎?”
非常突然地,他坐起來,探出身體,向朱利安伸出雙臂。
“我是她!”
朱利安打了一個冷戰。他覺得周圍的空間充滿了恐怖的氣氛,而有某些東西像野獸的角一樣刺穿了他的身體。男人顯然看出了他的恐懼,笑容在臉上加深了。
“沒錯,你猜對了。我就是那個被你害死的女人!我就是莉迪!”
慘白的手臂突兀地伸過來,速度那麽快,朱利安根本沒來得及反應,那個人的手指已經碰到了他的臉頰。他猛地退後,擋開男人如鷹爪般伸開的手指。“莉迪的死跟我沒有關系!你這個瘋子!”
“跟你沒有關系?你說什麽?你說我的死跟你沒有關系?!”男人爆發出一陣洪亮的大笑,幹硬的指甲緊扣着朱利安的胳膊,奇特的紅眼睛緊緊盯着他。“就是你害死我的!讓我死在克什米爾。如果不是你,我為什麽要去那裏!我不去那兒,又怎麽會死在那兒!我在那兒被埋葬!腐朽!”
“滾開!你這個魔鬼、巫婆!”朱利安怒氣沖沖地揮動着手臂,想把面前的人趕走。他以為這只是剛剛那個夢的延續,但是無論他怎麽努力,那些讓他膽戰心驚的聲音、話語卻怎麽也不消失。
而男人好像知道朱利安在想什麽,笑着說,“夢?這不是夢。這比你的存在還要更現實!你躲不過去的!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
白色的臉龐和紅色的眼睛在他眼前越逼越近,朱利安不由得閉上了眼睛。任憑耳邊的聲音怎麽威脅他,他發誓在噩夢醒來之前再也不張開。忽然間那一直在咒罵他的喊叫聲突然消失了,難耐的寂寞湧上來。他只能聽見自己淩亂的呼吸聲。
“朱利安。”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聲音不再是那個兇惡的男聲,而是一個女性清脆而柔美的聲音,這聲音朱利安非常熟悉并且深深埋在他的記憶裏。他慢慢睜開眼睛——莉迪正站在他面前。她就像臨走那天一樣,穿着淺色連衣裙,頭發松松地挽在腦後。她臉上帶着迷人的笑容。
“莉迪?”他猶豫地開口。
“是的,就是我。你的莉迪。”
“你……是鬼魂嗎?”
一聽到這話,微笑僵在她臉上,大滴大滴的淚水掉下來。她跪下去,雙臂抱住他的腰,臉頰貼在他身體上。
“我不知道,朱利安。可我那天是多麽想留下來啊!你說你不再愛我了,說我們的追求越來越分歧,已經到了分手的時候。那天我多麽痛苦!我一氣之下去了克什米爾,可我多麽想你能在我轉身的時候拉住我的手,像以往一樣跟我一起去啊!當我一個人離去時我多希望你能追上來,可是你沒有!你沒有!”
說着,她嘤嘤地哭了起來。這讓朱利安覺得心裏好像被刺了一刀。
他彎下腰,捧起她的臉,貼在自己臉上。那淚水把他的臉也沾濕了。他們仿佛是一對久別重逢的情侶,互相親吻着、安慰對方,久已熄滅的激情在他們身體裏燃燒起來。
朱利安覺得這個夢境讓他越陷越深,但是他又沒辦法冷酷地離開。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
這種感覺讓他害怕,卻逃不開。在他身體的興奮背後隐藏着仿佛五髒六腑被撕扯的痛苦。逐漸攀升到頂峰的激情讓他閉上了眼睛。就在這一瞬間,他聽到身體**傳來一陣細微的冷笑,那麽可怕,有如發現屍體的禿鹫發出的尖叫。
他哆嗦着睜開了眼。
莉迪的眼角流出了鮮血,恣意淌在她慘白的臉上。幾塊灰斑像植物生長一樣迅速在她皮膚上擴大,開始出現一點一點的暗紅色,那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
她的嗓音變了調,粗壯地像個男人一樣,叫喊着:“我死了!我在死亡!就是這麽死的!被埋在土壤裏、被吃掉!你看着我!”
朱利安拼命想離開她,但是她那已經露出了**的手指堅固得像鉗子。
“看啊!看啊!這就是被你害死的女人!”
她的嘴裏湧出了濃稠的黑色的血,鼻子和耳朵裏開始向外爬着,越來越多,爬滿了她整個身體,而她已經被*嘴唇的嘴巴還在大張着,叫嚷着。
朱利安突然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他什麽都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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