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朱利安·雷蒙從踏進布留蒙特羅斯特夫婦家的大門開始,就覺得這對夫婦——尤其是夫人——對他實在是太熱情了,熱情的過分。他們帶他參觀客廳,參觀書房,參觀毗鄰客廳的小花園(雖然這個季節裏面只有枯枝敗草);請他品嘗女主人特意做的葡萄幹餅幹;他們還對他的穿着、發型、談吐,包括他從雪松山丘旅店的櫃臺買來做謝禮的紅酒都給予了熱烈的贊美。

朱利安不是一個會被幾句不着邊際的誇獎沖昏頭腦的家夥。他清楚得很吶。這對夫婦顯然是想給他留下好印象,不過,他們的手段只讓他覺得可笑。

他們重新回到客廳後,布留蒙特羅斯特夫人去煮咖啡了,趁這個機會,男主人很不好意思地湊到朱利安身邊,輕聲說:“真是對不起,我的夫人讓你見笑了吧。”

“唔……”朱利安出于禮貌笑了一下,“其實沒什麽。”

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顯然是聽出了話外音,無奈地聳聳肩膀,攤開雙手。

“瑪特琳娜她實在是太想給你這樣的倫敦人留下好印象了。現在她不在,我先說明,你別被她吓着了,她其實心眼很好,不過——你也明白,大凡女人到了她那個年紀,總是會有這樣的想法,她們就害怕別人視她們為無物。我們這些當丈夫的只好哄着她們。”

他說話的口氣頗有些委屈,還有些對妻子的溺愛。這讓朱利安感覺立刻輕松起來,他高興地說:“沒關系,我理解你。尤其是很感謝你們,畢竟是你夫人救了我啊。”

“啊,是的,是的。”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眨眨眼,然後,他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又湊上來說:“要知道,我們這兒是個小地方,要不是因為新開發了滑雪場,根本見不到外國人,英國人更少見啦。”朱利安點點頭。的确,如果僅僅為了滑雪,沒有必要特意去一個偏僻的東歐小鎮。

就在他們交談的時候,頭頂猛然發出‘嘭嘭’的聲音,好像有什麽重物掉在地上。朱利安禁不住向天花板上看了看。而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則再次變得非常尴尬。“對不起、對不起。我想是斯蒂芬他又在搞什麽名堂了,你別見怪。”

“沒事兒。斯蒂芬是你們的孩子?”

“哦,是啊……”

話還沒說完,上面又是轟地一陣聲響,好像是什麽東西倒了。

“……唔,”朱利安保持着微笑,“我想他一定是個很活潑的男孩吧。”

“男孩?斯蒂芬今年二十七歲啦,是個很老的男孩……”

樓上的情況似乎更加混亂了,響起一串叮當聲。

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用雙手蒙住了臉,說,“這個家夥在搞什麽啊!難道換個衣服也要把家具都搬開不成?依我看年輕的男人就不應該留在父母家裏,他們必須工作,必須承擔起社會責任……哦!虧他還是格拉斯哥畢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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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你剛才說什麽?”朱利安問男主人,“斯蒂芬在格拉斯哥上過學?”

“是啊。他去年剛讀完研究生回來,一直就賴在家裏不去工作,瞧瞧,到頭來就是這麽個結果……”

“這樣說來,我和你的兒子還是校友呢?我可以見見他嗎?”

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沒想到會有這種巧合,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現在瞪得更大了。他愣了一會兒,然後反應過來,回答道:“哦,當然可以,他很快就該下來了。不過你和他最好別說太多,我那個兒子,脾氣不太好,最喜歡和別人擡杠……”

“父親!你又在說我壞話啦!”樓梯口那兒傳來一個聲音。

朱利安聞聲回過頭,正看見斯蒂芬一邊系襯衫領下面的扣子,一邊從樓梯上走下來,同時嘴裏還嘟囔着:“我想我是不是又長高了,這件襯衫有點兒小啦……”

斯蒂芬·布留蒙特羅斯特中高個兒,一頭燦爛卻蓬亂的金發;臉型很端正,是稍微有點偏長的橢圓形;一雙淺灰色的眼睛,眶距很寬。從表面上看,他這個人好深思,也很沉着穩重。但他走下樓梯時輕微地搖晃、他心不在焉微笑的方式,卻給人一張懶洋洋的印象。他正是那種當別人挺直脊背昂首闊步向前走時,卻把手插在褲兜裏面,哼着難聽的小調,在隊伍裏面穿梭搗亂的人。如果需要,他也可以變得雄心勃勃,并且努力讓自己做出一番事業、受到人們贊頌,但相比之下他更願意潇灑自如地在整個世界前的牆壁上塗抹玩笑話。

“我想您就是我那位老校友吧。”斯蒂芬說。

同時他也在細細打量朱利安,在心裏評價他:他是一個記者,但從那長到肩膀的一頭亂發來看,像是個藝術家;可如果說他是藝術家,他的手指骨節寬大,顯然是幹過重活的;他的年齡不輕了,怎麽也有三十五歲,可是看看他小臂上的肌肉,又好像很年輕;他的皮膚粗糙,額頭、眼角有不少皺紋,但他的眼睛又亮又深邃……還有他的笑容,我不喜歡他的笑容,帶着那麽一股勁兒,好像他自己是瓦爾納教堂的聖徒,好像他什麽都知道。我不喜歡這樣的笑容。

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站起來給他們兩個做了介紹,臨結束時打趣說,“老校友異國重逢,你們可不要在這裏痛哭流涕哦。”

“怎麽會呢。我想我畢業的時候斯蒂芬還在上中學吧。”朱利安笑着說,眼睛很感興趣地盯着斯蒂芬。

後者點點頭,表示同意。接着他們一起坐到沙發上。這時布留蒙特羅斯特夫人的咖啡終于端出來了,朱利安意外地發現這位唠唠叨叨的中産階級家庭婦女咖啡煮得特別好,于是少不得贊美了一番。

四個人開始熱絡地交談起來,談話內容天南海北。女主人竭力想賣弄一下自己的品味,可每每她提到自己心儀的演員、商賈、文藝作品時卻總被她的丈夫和兒子駁斥為庸俗,此時朱利安正好可以做好人跑出來打圓場,結果布留蒙特羅斯特夫人對他的好感像洪水泛濫一樣暴漲起來。

男主人喜歡足球,朱利安适時的表明自己是蘇格蘭人,于是他們無論如何不肯放過一起批評英格蘭國家隊的機會。談話一度變得十分混亂。後來,因為朱利安和斯蒂芬兩個人互相的興趣,他們的交談開始多起來。

“你在大學主修的是什麽?”朱利安問。

“拜占庭文化。你呢?”

“物理。”

“那你怎麽又做記者了?照常理,歐洲原子能研究所比雜志社更歡迎你。”

“啊……那話可就長了。”朱利安想了想,又說,“往簡單了說,我畢業之後就幹別的去了,那時是為了能糊口,可之後就再也沒走到正途上來。當記者是七年前的事情。”

“你好像經歷很豐富。”斯蒂芬頗有深意地看着他。

“唔……”朱利安笑了一下。這個微笑在斯蒂芬看來意味深長,包含了很多東西。“……如果那就算經歷的話……是很豐富。”

“你受過很多苦嗎?”斯蒂芬突然問。

朱利安吃了一驚,他沒想到對方會這麽問。斯蒂芬的直率讓他非常意外。

“斯蒂芬!不要這麽沒禮貌!”布留蒙特羅斯特太太訓斥兒子。

“哦,天吶,我根本什麽都沒說嘛。”

他把雙手舉過頭頂,好像很生氣的樣子。但大家的談話并沒有因此停頓,只是轉了方向,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執意要朱利安講講威士忌,他便從蘇格蘭的土質講起,直講到酒窖溫度對品質的影響。斯蒂芬再也沒和朱利安說上話,他開始和母親讨論起晚餐的內容來,但時不時的,他的眼睛會突然轉過去,從長長的睫毛下凝視着朱利安,然後再迅速離開。

朱利安從布留蒙特羅斯特夫婦的家中告別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冬季太陽落得早,這時天已經很暗了。他穿過橫在河流上的石橋,向山頂的旅店走去。上坡的道路很滑,雖說距離上次大雪已經過了幾天,但氣溫一直很低,被掃開的雪堆在道路兩邊的牆壁底下,而道路中間部分結了冰,非常滑。他不得不沿着街道兩旁居民家外牆邊緣的地方向上走。那裏一般都被各家住戶清理幹淨了,有的還撒上了灰渣。街道上沒幾個人,在這樣的天氣裏人們回家都很早,即使有人和他擦身而過,昏暗的光線也很難使他看清對方的面孔。

他走得不快,并沒有急着回旅店。朱利安喜歡走在完全陌生地方時孤獨而沉靜的感覺,他不會被路過的朋友認出,也不會被熟悉的店員攔住;四周的房屋和腳下的道路對他而言都是新鮮的,他過去的經歷似乎被剝離,只留下無法預知的未來在遠處模糊晃動。在一個全新的地方,他完全可以做些全新的事,比如他一直都向往卻從來沒有實踐過的——滑雪速降,吃新鮮的生肉,思考艱深的哲學問題,學習巴斯克語等等。

在轉過幾個彎後,朱利安終于看到了遠處旅店建築發出的明亮的光芒。他只需要再努努力就能回到他舒适的房間裏,躺在床上休息他因為爬坡而勞累的腿了。天空已經非常暗,朱利安左手扶着牆壁,一腳深一腳淺地慢慢走着。他把手放到另一家住戶的圍牆牆壁上,這時卻聽到了很低的說話聲。起初他以為是有人走下山坡,就沒怎麽在意;但後來他發現聲音是從圍牆裏面發出的,而且談論的內容似乎正是他自己。

“這就是旅店新來的英國客人?”

“是的,我聽說就是,的确是英國人。”

“可他一點兒也不像英國人。”

“胡說,你根本就沒見過英國人怎麽就知道他不像。”

“我看過電視。”

“你以為你看到的是英國電視臺,可我知道那其實是意大利電視臺,你看錯了。”

“哈,那也比你指着那個英國的男演員卻叫人家小姐強。”

“那不是我的錯。”

“更不是我的錯。”

“哦!天哪!他好像聽到了我們說話。”

“那又怎麽樣?這是我們的家。我們在門後面看看難道違法嗎。”

“他過來了。”

“那個英國人?”

“當然!”

“怎麽辦?”

“就說我們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沒看見。”

“哦。好的。”

“我們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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