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雷蒙先生?”
康斯坦斯的呼喚使朱利安從震驚的狀态下恢複。他強裝鎮定,臉上挂着微笑。“這幅畫很美,我覺得語言是難以形容的。”他突然靈機一動,說,“這麽美麗的畫,必定有非常美麗的模特,我倒很想認識認識她呢。”
女畫家突然顯出憂郁的神色,搖了搖頭。“那個模特……是我很早以前遇到的,現在我不知道他在哪兒。”
“原來他是男人。”朱利安顯出驚訝的表情,“他是這鎮上的人嗎?”
他發現康斯坦斯的目光突然變得冷酷起來,眼睛深處隐隐約約閃爍着什麽令人生畏的東西。
“不,他不是。”女畫家說,“他只是一個路過的人。”
她在說謊。朱利安心想,她一定知道‘他’,但她卻在說謊。
離開了這幅畫,他們繼續向前走,康斯坦斯請他觀看自己的雕塑作品。有泥塑,大理石雕刻,透明樹脂雕塑,青銅等等,它們也都像她的畫一樣,充滿了神秘莊嚴的氣氛。
“看了您的作品,我感到很好奇。”他突然說。
“哦?”
“我好奇在您的過去到底發生過什麽事。”
“我已經告訴過您了,雷蒙先生。”康斯坦斯的回答很冷淡。
“不,不是那些。您的經歷的确曲折,但對于生活在您的國家裏的女性,那些經歷卻并非是獨一無二的。我好奇的是某些特別的東西,某些細節,它們會對一個人産生意想不到的影響。”
“您是怎麽想到這個的?因為我的作品嗎?”
“因為您的作品裏的美。”
康斯坦斯笑了起來。“照您的說法,那些畫得美的畫家——拉斐爾、提香、泰德馬爵士似乎都應該為他們畫筆下的美而接受調查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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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和您不一樣。那些人繪畫中的美是他們本性的自然流露,而您,一個親身經歷過戰争和國家劇變的女性,在她八十二歲時所描繪的作品裏卻看不出一點兒曾經痛苦的影子——這很不尋常。”
“啊……這并不像您想的那麽奇怪……”
正說着,門鈴突然響了起來。康斯坦斯做了個抱歉的手勢,走出去開門。朱利安跟在她身後也走過去。來人正是斯蒂芬·布留蒙特羅斯特,他是來拜訪女畫家的。他的出現讓朱利安有點兒驚訝,而且很明顯,斯蒂芬和女畫家互相之間很熟悉。于是,朱利安在離開康斯坦斯·瑪爾梅家之後,并沒有直接回旅店。他想要和斯蒂芬談一談,從他那裏得到一些關于女畫家過去的故事。教堂就在附近,朱利安向那兒溜達過去,希望過一會兒斯蒂芬出來的時候自己能看見。
小鎮的教堂是一座拜占庭風格的建築,規模不大。紅色砂岩教堂順着山勢陡然升高,在附近民居和樹木的映襯下顯得很莊嚴。距離上次大雪已經過了兩個星期,但是教堂外牆腳下仍堆着半尺高的殘雪。時間雖然已接近中午,但不論是路上還是教堂前都沒什麽人。朱利安一個人慢慢走了進去。
他經過前廊,進入教堂中殿,裏面空蕩蕩的。中殿不大,大約能容下二百多人,四周聖像壁上繪制着聖徒事跡,因為年代久遠,顏色灰暗泛紅。在半圓形壁龛中央有聖母像,長明燈的火光顫悠悠地搖動着,給聖像投上忽明忽暗的影子。教堂裏空無一人,只有蠟、香以及古往今來其他日日夜夜殘留下的東西發出的陳舊的氣味。朱利安繞着中殿走着,想把那些聖像看得更清楚一些,這時,背後響起了人聲。
“抱歉,先生。這裏不允許拍照。”
聽到這話朱利安愣了一下,随即想到照相機還挂在脖子上。他轉過身,說:“對不起。我剛剛拜訪了瑪爾梅女士,給她拍了照片,現在把照相機帶進來了。我不會随便拍照的,請您放心。如果這兒不歡迎參觀者,我立刻就離開。”
對方露出了微笑。那是一位留着大胡子的教堂司祭,看相貌大概有五十多歲了,個子不高,頭發花白,不過胡子卻還都是黑的。他也許是要離開教堂,并沒有穿着黑色神袍。“在非節日的時候我們是歡迎參觀者的,您可以随意看看。如果有什麽問題可以直接問我。”他說。
朱利安很高興。他不僅想參觀教堂,還想和這位司祭說說話。而他的出發點自然還是離不開他所調查的白獅的秘密。朱利安首先介紹了自己,并提出了采訪的請求,像康斯坦斯·瑪爾梅一樣,司祭很爽快地答應了。
格奧爾吉——這位司祭的名字,并不是本地人,于二十年前被派到這裏接替之前過世的司祭。由他掌管的這座教堂建于十七世紀初,建造者是當地的領主蘇茨達爾公爵,教堂便以他的名字命名。幾個世紀以來教堂歷經戰亂毀壞,現存的建築不到最初建立時的一半。在以前,教堂是當地居民的生活中心,而現在能夠定期上教堂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尤其是新一代的年輕人,宗教在他們心裏的分量遠遠不如職業、愛情、享樂。說到這兒,格奧爾吉司祭有些激動。
“年輕的一代不相信宗教,甚至嘲笑它。他們不再向往至聖至善,不再希望被救贖。他們心裏原來本該裝着對上帝的愛的那個地方已經沒有愛了。沒有期望,沒有恐懼,沒有悲傷,沒有高興,他們身上空空如也,從而變得空虛,不得不以□□、酒精和毒品來麻醉自己。他們輕松了,但這種輕松非常可怕。”
朱利安沒有回答,他只是笑了笑。他自己是個無神論者,像很多英國人一樣,他不信仰任何宗教。但他知道自己為什麽不信仰,不是因為他不想愛上帝,不,他愛的,他也希望當上帝呼喚自己的名字時,自己能在心中呼喚*他*的名字——但是他并沒有這麽做。宗教信仰不合乎他的性格,他不可能滿足于那些模糊的解釋;他也不願意自欺欺人地相信只要對自己生存有利的便是正确的;他想要知道的是世界真正的準則,而不是僅僅以人類為标尺的虛假的安慰。
“年輕人有自己的選擇。”朱利安說,“我們無力幹涉他們的思想。”
“你說的對,”格奧爾吉司祭苦笑着說,“選擇什麽樣的宗教信仰、選擇是否要宗教信仰是他們的自由。生死由命。即使他們感到痛苦,那也是一種權利。”
“這有點兒消極。”
“我知道、我知道。不應該消沉,上帝不允許我們消沉。但這種事情,單單依靠我們的力量是不夠的。”他沉默下來。
“你了解這鎮上的白獅傳說嗎?”朱利安突然問。
“我知道。那是真的,那些死去的人,都安葬在這教堂的墓地裏,有幾個人的葬禮是我主持的。”
“他們的死亡有什麽奇怪的現象嗎?”
司祭睜大了眼睛盯着他,過了許久,才開口:“他們在臨死前都祈求上帝寬恕。”
朱利安從教堂出來後直接向斯蒂芬家走去。已經過了兩個小時,斯蒂芬不可能還在康斯坦斯·瑪爾梅那裏。當他見到他,告訴他自己的來意後,斯蒂芬顯得很驚訝。“你想從我這裏了解她的經歷?我認為應該由她本人來告訴你。”他站在大門裏面,說。
“如果一個人刻意隐瞞什麽的話,正面采訪并不是好辦法。”朱利安在大門外回答。
斯蒂芬露出警惕的目光,“你憑什麽認為她沒對你說真話?而又憑什麽認為我會告訴你實情?”
朱利安皺了皺眉,他不知道是否該把自己對白獅的調查說出來,他不知道這樣是否會驚動小鎮的居民,以格奧爾吉司祭告訴他的來看,這裏的居民對那個傳說一向諱莫如深,盡管表面上看這裏和其他的東歐山區小鎮沒什麽不同,但朱利安相信在人們的內心深處都飄蕩着不安的因子。而這個英俊卻又懶散的年輕人對此又是什麽看法呢?
“你了解白獅傳說嗎?”朱利安冒險的問。
斯蒂芬慢慢地挑起一邊眉毛,緩緩點了點頭。“我知道。但我不明白這跟你向我詢問瑪爾梅的經歷有什麽關系。”
朱利安猶豫了一會兒。他是不是已經說得太多了?他不希望別人知道自己的目的,可是這樣他也無法獲得更多有用的信息。麥粒不撒在泥土裏是無法發芽也無法結實的。“我在康斯坦斯那裏看到一幅畫,那上面的人物非常蒼白、冷漠,讓我想到……白獅。”
“你在說什麽神話?”斯蒂芬冷笑着,“瑪爾梅畫作上的人物和一只傳說中的動物能有什麽關系?他們都是虛構的,這倒是一個共同點。或許瑪爾梅正是依照傳說來創作的。”
“你不相信?”朱利安隐約覺得有什麽不對勁,斯蒂芬的态度讓他感到奇怪。
“哦!你确實是我的老校友,可是我還有常識。”他用手指點了點腦袋。“我不相信虛幻的動物能殺死十多個人,更不相信它會和一幅畫上的人有什麽關系。如果你只是把它當作富有地域特色的民間傳說會更簡單,不要把精力浪費在這毫無意義的事情上面。”斯蒂芬擡手要關門,朱利安攔住他。
“等等,你怎麽清楚死了十多個人的?”當朱利安看到對方眼中瞬間閃過的懊悔時,立刻追問下去,“你一定不是對此事一無所知,你也絕不像你自己聲稱的那樣對此毫不關心。把你知道的告訴我。”
斯蒂芬甩開他的手,有些氣惱地說,“為什麽我要告訴你?”
“因為……因為我見過‘他’,我在夢境中見到一個渾身慘白的白化病人,而科利文老爹在聽說這件事後非常恐懼,他勸我立刻離開……我觸摸過‘他’,我相信那種感覺不僅僅是夢幻,但我的确無法解釋,也許世上真的還存在着超出生命之外的東西,這種東西我們不僅無法解釋,也難以驅散……我相信‘他’就是你們所說的白獅,就是那所有傷害和恐懼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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