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朱利安所說的讓斯蒂芬非常震驚。他無法想象秘密就在自己身邊,距離自己那麽近。不過,在震驚之餘,他也想到了朱利安欺騙他的可能性。可是一個英國來的攝影記者有什麽理由欺騙他這樣的年輕人呢,他沒有錢財、沒有權勢,甚至還沒有開始獨立生活。而且,在斯蒂芬心裏有一種感覺,覺得朱利安·雷蒙是值得信賴的。這種感覺來自于他第一次拜訪時所流露出來的氣息,來自于他深凹下去的眼睑,來自于他額頭上的皺紋。他想說“來吧,和我一起,我們來揭開秘密。”但當話一出口就變了。

“我憑什麽要相信你?你不能證明所說的是真的。也許那是你編造的呢?即使你真的夢到了一個人,又怎麽知道就是‘他’呢?又怎麽證明‘他’就是白獅呢?我無法相信你。”

夢境無法證明傳說,如同夢境無法證明夢境。

朱利安看着斯蒂芬,眼睛就像烈火裏燃燒的石頭一樣熾熱,但這熱度很快就消失了。他淡淡地說:“你不相信就算了。就當我什麽都沒說。請把我們這次談話徹底忘記,是我不知好歹的打擾了你,那麽現在應該做的就是說再見。”

他站了起來,轉身要走。斯蒂芬攔住了他。“請等等。”

“我們之間還有什麽可說的嗎?”

斯蒂芬心裏在笑,他明白朱利安覺得自己被冒犯了,他在生氣。“說說你在夢境裏經歷的一切吧,然後讓我來判斷是不是應該相信你。”

朱利安看着他。年輕人很嚴肅,但在他眼睛裏卻閃爍着既快樂又傲慢的火花。于是朱利安明白他剛才是故意的,他在耍他。但他現在不能發火,他還需要這個年輕人的幫助。“等我講完之後,你再說‘是的,我相信你。但是請你走吧’。是不是這樣?”

“我也在對這個傳說進行調查。你需要我的資料,而我需要知道你的夢境。”

“你是說我們可以做個交易嗎?”朱利安說。

“你不是記者。”斯蒂芬突然說。

這句話讓朱利安打了一個冷戰,但他很快調整好表情,說:“你錯了。不信的話你可以看我的證件。”

“你的證件自然會表明你是記者,你的職業也是記者,但在你的骨子裏——你不是。一個記者也許會采訪瑪爾梅,也許會對傳說感興趣,但他不會追根究底地調查一個看起來捕風捉影的傳說。你是學物理的,所以你喜歡追根究底,但這也不是最初的緣由。你并不是因為學物理才變得喜歡追查真相,正相反,你是因為喜歡追查真相才會學物理。”

朱利安皺起了眉。被一個只見過兩次面的年輕人看清楚這使他感到很不舒服。

“你喜歡追求真相。”斯蒂芬繼續說,“物理學的那種刨根問底很适合你,但是最終你發現自己并不适合物理學嚴格的計算和邏輯,于是你離開它,走到人群裏,用那一套你熟悉的方法來考察人類。但在這個過程中,你恐怕是遇到了不少困難。”

“你說這些和我們今天談的沒什麽關系吧。”朱利安終于開口了。他不喜歡斯蒂芬說這些,因為這讓他想起了一個人,那個人也是在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說“你是在用物理學法則考察人類嗎”。這讓他感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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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他的那種微笑讓朱利安覺得像是齧齒動物。“是沒什麽關系。不過你因此不敢小瞧我了。跟我說說你的夢幻吧,然後我們想想接下來該怎麽做。”

他們之間可以互相交換所知道的東西,可以展開合作。但這個過程讓朱利安覺得這位合作者不僅很難相處,而且肯定會在未來給自己找麻煩。

老林侬的關節炎并沒有好轉,随着氣溫下降反而加重了。租書店的生意由林侬太太和瓦倫丁一起照料,當林侬太太忙的時候,就只有瓦倫丁一個人。他坐在櫃臺後面看書,偶爾寫寫詩。

而現在,他正在想赫伯特。瓦倫丁總覺得有一種神秘的氛圍圍繞着那個人,盡管他和赫伯特是朋友,他也知道赫伯特是到此地經營旅店業的德國人,卻依然感覺他很神秘。對鎮上的人而言,赫伯特是外來者,很少有商人像他一樣具有學者氣質,而且那麽平易近人。但除此而外,瓦倫丁感到赫伯特心思很重,正是那種時時刻刻思考着什麽可怕事情的人,他那充滿活力的蓬勃外表下面似乎隐藏着苦澀的東西。

人們并不了解他以前的生活,也許他在年輕的時候犯過錯,使他在以後的日子裏念念不忘。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錯誤應該是異常沉痛的。于是瓦倫丁開始猜測赫伯特究竟犯過什麽錯。最可能猜到的當然就是愛情問題,一個年輕英俊的人如果不在這上面犯點錯才叫奇怪吶,也許赫伯特曾經深深傷害過某個女性的心靈,最糟糕的,那個女人殉情自殺了,赫伯特從此陷入無法掙脫的負罪感中。

由于某些原因,瓦倫丁抓住了這個假設,在心裏把這個虛拟的事件描繪得越來越清晰。就像畫家在畫布上添加景物一樣,瓦倫丁給這個故事一會兒加上一個動人的邂逅,一會兒又增添一個悲痛的分別,沒花多少時間就連綴成了完整的情節。他甚至給那位虛幻中的女性起了一個德國名字——阿倫海姆。

于是阿倫海姆開始和赫伯特相遇,戀愛,分手,殉情。而設想出這一切的作者瓦倫丁雖然對她的死亡表示同情,卻也覺得慶幸。要不然赫伯特怎麽可能來到這個偏僻的小鎮呢。

當尼古拉·塞奧羅斯走進租書店時,瓦倫丁正激動地說出:“可憐可嘆的阿倫海姆,你的愛情那麽短暫,在夕陽沉落前就已死亡……”

聽到這句的尼古拉愣住了,他瞪大眼睛看着瓦倫丁,仿佛是看着怪物。而後者正高漲的情緒被突然打斷,臉上布滿尴尬的紅暈。

“你在作詩嗎?”尼古拉問。

“啊……嗯,是的……對不起。”

“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吧。”

兩個人再次陷入窘境。因為都有心事,不敢看對方的眼睛,他們一致盯着櫃臺的木質頂板。

“你是來借書嗎?”最後,瓦倫丁開口說。

“嗯……是的。不……嗯,我只是……想,說說話。”

“說說話?”

“是的……”

他的聲音很小,瓦倫丁不得不靠近他,卻聞到一股酒味。“你喝酒了。”

尼古拉沒有回答。瓦倫丁于是知道,他的朋友一定是遇到了煩心事。“今天你不用上班嗎?”為了岔開話題,瓦倫丁問道。

“霍斯塔托娃醫生說最近不忙,我可以不用去了。”說完,尼古拉露出一個被酒精浸透的凄慘的笑容。于是瓦倫丁明白了,他的朋友這樣頹喪的原因是因為那個美麗的女醫生。瓦倫丁嘆了口氣。還是愛情,還是因為愛情。這東西可真是害人啊,在歷史上愛情造成的死亡一定不會比瘟疫造成的更少。

我,尼古拉·塞奧羅斯,深深地愛着蕾妮·霍斯塔托娃。以前我不知道這一點,但是自從那天傍晚——黑沉沉的、冰冷的傍晚後,我知道了。我作出了一個因為愛而産生的親密的舉動——替她整理頭發,而她卻在我們之間隔上了一層東西,于是我明白我被拒絕了。假如事情不是像當時那樣發展,假如她說的不是“謝謝你提醒我保持醫生的整潔”,而是“謝謝你的關心”,也許一切就不一樣了。

熾熱的、嘶嘶響的熔岩慢慢聚集在一起,壓力逐漸增大,上面是幾千米厚的岩石。地下在隆隆作響,膨脹已至臨界,而地面上卻毫無知覺。蠕動着,擠壓着,只要壓力再增加那麽一點兒——

找到一個裂縫,一個封閉的主管道旁邊的支流,包裹着地下烈火的粘稠熔岩從這裏出去了,壓力找到了出口。火山預報專家們在慶幸,沒有炸毀半座山,沒有噴射出幾萬米高的灰柱,沒有螺旋形的火山彈,沒有燃燒半個地球的火炬,沒有,沒有。該發生的被扼殺了。老普林尼從來沒有想過在維蘇威山旁邊另開一個火山口。他不再擁有時間了。

三年前,我開始和她一起工作。最初我意識不到她的美。她的嚴厲和冷淡像一層毛玻璃,遮住了她的臉。偶爾,一些特別的東西——她對待病人的溫情、她的細心、她在看到病人康複時的笑容——會像水一樣潑灑在毛玻璃上,把粗糙石英顆粒間的起伏填平,于是在變得透明了的玻璃的另一邊,我看清了她。不久,水分蒸發,玻璃變回乳白色,我又看不見了。我知道,即使我把那毛玻璃打碎,仍然有一層東西隔在我和她之間。

安東·霍斯塔托夫是十年前死的,死在波黑戰争中。誰也搞不清他為什麽要在那個時候去那個鬼地方,炮彈并不認得你是不是外國人,反正他是死了,沒有找到屍體,據說被和當地人草草埋在了一起。戰争結束後蕾妮親自去了一趟波斯尼亞,什麽也沒找到。據鎮上的人說,她在出發前是冷漠、毫無表情的,回來後她還是冷漠、毫無表情,似乎她去找的不是丈夫分崩離析的屍體,而是一本書,一串項鏈。不過鎮上的人也說,沒找到是好事,如果找到了,看到了,沒準人會發瘋。

不過我知道她是不會瘋的。蕾妮不是普通的女人。天啊!我真高興!她堅硬得就像一塊摻了鎳和

鉻的鐵,生活是無法腐蝕她的。我愛這塊鐵。我愛她,我害怕她。因為在她面前我感到自慚形穢,我達不到她那樣的堅強,病人的血和□□讓我痛苦,父母的無休止的争吵讓我煩躁,漫無目的的生活讓我惆悵。我崇拜她,我害怕她。我和她并沒有站在同一個平臺上。她在高處,看着遠方。我希望能砸爛那個平臺,這樣我們就站在一個平面上了。我希望她變得軟弱一些,這樣我們就平等了。

她感覺到了。最近她總讓瑪思洛娃護士幫忙,而疏遠了我。她想保持我們之間的距離。我明白,她愛安東,一直愛着,因此她不想再愛別人。可是十年了,這時間足夠小樹長大到待砍伐的程度,足夠新砌的牆變得泥灰剝落。如果再過十年,我不保證自己還愛她,可是如果她現在能夠接受我的愛,我相信自己能夠愛她一輩子。可是,安東、安東,一個幽靈,不僅圍繞着她,也圍繞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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