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尼古拉顯然是喝醉了,說起話來非常激動,最後自己把自己弄哭了。瓦倫丁看着從他捂着眼睛的手指縫裏流出來的眼淚,忽然覺得很痛恨他。你傷心、痛苦,幹嗎非要跑到我這裏來哭訴呢。你以為我會給你什麽勸告或者幫助嗎?傻瓜。
他罵尼古拉,也罵自己。在瓦倫丁心裏,也和尼古拉一樣,糾結着一些讓他很不舒服的東西。某個影子一直在他的心裏游蕩,忽遠忽近,遠到無法看見,近到能聽見彼此呼吸的聲音。可瓦倫丁甚至不如尼古拉,他不知道自己心裏的那個東西叫什麽,愛情?關心?崇拜?
有時候他寧願逃得遠遠的,不看,不聽,不想。他讀書,進入另一個世界——與他自己所處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裏呼吸新鮮的空氣、吸取養分,讓自己變得強壯,再回到現實世界,準備好接受它的打擊與挫折。
當他離得遠的時候,就會發現別人的世界居然是滑稽可笑的,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的世界也是如此。生長、毀滅;崇拜、鄙視;愛、恨。一切都在變,每樣東西都可以是任何其他的東西,也可以什麽都不是。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是英俊的,謙遜的,溫和的,可如果你離他遠遠的,他和你在山路上行走時絆倒你的一根樹枝、在洗衣服時冒出來的一個彩色肥皂泡也沒什麽不同。他就是樹枝,就是肥皂泡,當然,肥皂泡也是樹枝,一切都是另外的一切。
這種感覺讓瓦倫丁很生氣。他讨厭自己的想法。赫伯特……不是應該不同的嗎?他怎麽可能是任何像樹枝那麽沉悶笨拙或者像肥皂泡那麽華而不實轉瞬即逝的東西呢?但他心裏另外一個聲音卻在告訴他,一樣的,一樣的……
“我是個蠢貨!”瓦倫丁突然大聲說。
不過這聲咒罵并沒有引起尼古拉什麽反應——他已經醉得不成樣子了,趴在櫃臺桌面上。瓦倫丁拿起尼古拉手邊的那瓶威士忌,看了看酒瓶裏搖晃的深褐色液體,喝了一大口。那股火燒火燎的味道很嗆人,他不住地咳嗽起來。
朱利安和斯蒂芬約好第二天見面,到時朱利安會把采訪瑪爾梅時拍攝的照片交給他。在他走後,斯蒂芬繼續研究圖表。時間過得很快。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中午,太陽照在窗楞上,大白貓鄒伊在睡覺,窗臺上最後一點兒發黑的積雪在融化;下午,樹木幹枯的枝桠拉出斜長的影子,從房腳爬到房頂;傍晚,雪水重新凝固,影子被黑暗湮沒,燈光亮起來了,回家,吃飯,睡覺。明天一切再重新開始,積雪融化再凍結,樹枝無休止地爬上爬下,燈光點亮後又熄滅。
斯蒂芬坐在飯桌旁邊,用叉子戳着豌豆。他的眼睛越過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的頭頂,看着牆角的一個洞和蜘蛛網。一年前沒有那個洞,一個月前沒有那個蜘蛛網;一個月後将沒有那個蜘蛛網,一年後将沒有那個洞。二十七年前沒有他自己,二十七年後有沒有他不知道。誰會知道呢?某個把他看作洞和蜘蛛的人……?
“斯蒂芬!豌豆掉了!你在想什麽?”
他吃了一驚,發現叉子戳到盤子外面,豌豆在地板上打滾。
“沒什麽……”他回答,彎腰把豌豆揀到餐巾裏。
掉了,拾起來;丢棄了,找回來;擦掉了,重寫出來。我們可以彌補,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人死了還有靈魂,上天堂;豌豆呢?也是如此?天堂上也有豌豆麽?
想到這,他笑了起來。布留蒙特羅斯特夫人看着兒子,有些擔憂地說,“斯蒂芬,你該找個工作了。”
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插嘴說:“我看他是悶得有些發黴。”
“是啊,可以提煉青黴素。”斯蒂芬回了一句,接着擦擦嘴巴從餐廳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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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他不需要一成不變的工作。他要的是變化,是無數可能性,就像他正在探索的白獅一樣,是人、靈魂、神、大自然,任何東西。
第二天,陽光叽叽喳喳地叫着“早晨,早晨”,斯蒂芬一睜開眼睛,它們便插進了他的骨髓。窗戶大開着,外面是春天,牆壁上晃動着斑駁的綠色影子,如五月常春藤層疊的葉片。大白貓鄒伊不見了,遠處可以聽見它的喵喵聲;窗臺上一只白烏鴉在撲棱翅膀;空氣中飄散着淡淡香氣。
斯蒂芬摸着額頭。他難道沉睡了一個冬天嗎?他走到窗旁,想探頭看看外面的景象,卻只聽見一陣尖銳的叫聲,無數白烏鴉扇動翅膀向他飛來,巨大的氣流和駭人的力量将他推回到房間中央。
陽光傾瀉在地板上,碰到了他的腳,疼痛感從那裏升起,越來越高、越濃烈。骨髓仿佛有針刺一般疼,腿骨好像是被通了電似的喀喇喀喇響,頭發也像是要豎起來了。肉體變成了金屬,他被拉成幾千根細弦,變成豎琴,無數手指在撥弄着。從頭頂到腳趾,随着每一次心跳湧起的潮汐沖刷過血管,刺痛漸漸集中到手指上。他伸出手,骨節向前突出,接着又被意志力拉回來。兩方交戰的戰場不停地被拉扯着,鼓起又收縮。
這種感覺他并不陌生。他曾經經歷過……
一旦他腦中一産生這個想法,地板的一角便開始發光,像茫茫黑夜裏海港的燈塔在召喚船只,更像某個鬼魅塞壬的雛形,用直接彈撥着神經纖維的歌聲誘惑他。他開始向後退,但那團發光體仿佛在身上扯了線,想把他拉過去。他握緊拳頭,奮力一揮,手掌中飛出的微塵瞬間發光,無數夏夜的螢火蟲和天穹上的繁星突然間擠滿了整個房間,一個個在他耳邊吵吵嚷嚷:“拿起它!拿起它!”
他原本蜷縮在房間一角,此時再也無法忍受了。他突然跳起來,只一步就跳到了相對的角落,用手指從地板縫隙裏摳出那團東西,那麽急切、用力,把指甲都弄裂了。
就是它,就是它!我的珍寶!
房門突然打開。有人進來!是誰?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開始搶奪那團東西。這是我的!他尖叫起來。珍寶被奪走了。生命被奪走了。那團發光體在離開他的手之後,粉碎,溶解,如瀑布的水流般傾瀉到地板上,與那些螢火蟲和星球混在一起。
他尖叫起來:“還給我!”手指伸了出去。
此時,有人念了一個字:消失。
瞬間,螢火蟲死亡了,星星毀滅了,五月春光已成夢幻。一切最溫柔最美妙的東西頃刻間融化,如被丢進岩漿裏的石塊。
木地板,書籍,桌子。
斯蒂芬擡起頭,看到朱利安·雷蒙正站在他面前,他手裏攥着一個又小又破的塑料袋,臉上寫滿驚愕。而在兩個人之間的地板上,撒滿了細鹽般的粉末。
朱利安·雷蒙盯着跪在面前的斯蒂芬。他眼睛裏剛剛還在燃燒的灼熱的火焰突然在那個塑料袋離手的時候熄滅了,現在,他跪在那兒,瞪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朱利安,眼神空洞又迷茫,如紋理奇異的軟玉。不過,他的手指仍然扭曲着,曾經控制他的某種東西正從手指上流逝,而殘存的一滴仍挂在邊緣,閃着光,控制着他。
朱利安一邊盯着他,一邊緩緩歪過頭,用舌尖舔了舔沾在袖口上的白色粉末。
不出所料。
他皺起了眉。就在這一瞬間他很想給斯蒂芬一拳,或者一個耳光,或者踢一腳。任何東西都有可能引起憤怒,一個嘲笑,一滴墨水,一線陽光,人類奇妙的思維讓我們無從猜測下一個時刻溜到腦海中的會是什麽。白色粉末,回憶,回憶裏的紅色拖鞋,注射器,這些對于朱利安來說已經足夠了。
此時,斯蒂芬的身體突然搖晃了一下,像是從夢中驚醒,緊接着嘴裏呼出一口氣,猶如悠長的嘆息。他的肩膀松弛下來,身體前傾,手指撐着地板。“這是怎麽了……”他輕輕地嘟囔着。
朱利安猛地伸手拽住斯蒂芬的胳膊,把他拉起來按到沙發上,在他眼前晃着那破碎的塑料袋,白色粉末飄散到兩個人的衣服上。“你從哪裏弄來的?你吸□□有多少年了?難道你父母都不知道嗎?”他吼叫着。雖然他明白自己是在多管閑事,但□□粉末就像撒進眼睛裏的沙子,刺痛了他和他心底的回憶。
斯蒂芬被他的動作吓住了,擡手攔在兩個人身體之間,說:“我不知道……這是怎麽發生的……?”然後他忽然想到了什麽,臉色變了,喊起來,“你管我什麽事!這跟你沒有任何關系!你是怎麽進來的?我沒有聽見門鈴聲……你是闖進來的……!”
他想推開朱利安的手掌,但對方陰沉的表情讓他全身發緊,聲音也不由得放低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非常近,只隔着斯蒂芬的手掌,他們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呼吸,可以在對方的瞳孔中看清自己。不過,朱利安可沒有一點兒後退的意思。“認真回答我……你吸□□有多少年了?”
朱利安的眼神非常嚴肅,但這卻讓斯蒂芬覺得好笑。因為害怕,他沒敢出聲,但在胸膛深處早已爆發出一陣大笑。“這跟你沒有關系。”他回答。
“你父母知道嗎?”
“這跟你沒有關系。”
“你需要去戒毒。”
“這跟你沒有關系。”
朱利安捏緊了拳頭,青色的血管突突跳動着。斯蒂芬向後縮了縮,脊背緊貼着沙發靠背。要挨打了,他想。會打哪裏?腦袋,面頰,胸膛?随便什麽地方,留下淤青,血跡,或許還有折斷的骨頭。他自虐地想着,甚至開始幻想血液沿着嘴巴滴落的聲音。
但朱利安卻松開了手。他回身把地板上的□□粉末收集起來,然後打開窗子,把粉末和塑料袋一起扔出去。天氣很冷,但他還是一直看着它們散落在花園裏才把頭縮回來。土壤被融雪弄得濕乎乎的,□□會溶解。
身後,斯蒂芬終于笑出了聲。笑聲幹澀,帶着諷刺和嘲弄。“你為什麽不打呢?”他說,“我活該挨你的拳頭。”
“沒錯,我是想揍你,不過……”朱利安微微笑了一下,“這不值得。你還太年輕,因為年輕而做的很多錯事都是可以原諒的。”
“年輕……”這是斯蒂芬最難以預料的評價。對于一個還有兩年就要度過三十歲的人,年輕這個詞已經生疏很久了。他的父母在耳邊唠叨“你都這麽大了,早該工作了”或者“你再不結婚就要老了”。
年輕是什麽?是十八歲少年帶着金色汗毛的臉頰,是二十歲青年對生活純粹熱烈的歡迎。可這些東西早已經離開他了。“你在胡說些什麽。”斯蒂芬嘟囔着。
“斯蒂芬……你讓我說你什麽吶?你不過二十七歲,在二十七年裏你能經歷什麽?你出生在中産階級家庭,受到良好的教育,可以到國外上大學,和很多年輕人一樣,因為對生活感到無聊而吸食毒品。你覺得心裏難受,可你曾經受過什麽苦呢?你對痛苦的理解不過都是從書本裏來的。那世界上的事你能懂得些什麽呢?”
“啊!是的,你說的對!”斯蒂芬叫喊着,“那你呢?你比我大十歲,你又受過什麽樣的苦,才有資格沖我說這些話!”
朱利安笑了起來,但他嘶啞的聲音和臉上堆積的皺紋都讓斯蒂芬覺得這笑聲是從一個曾經碎裂成一片片後又縫合的喉嚨裏發出來的。“我居然忘了……”他說,“我居然忘了我們其實是陌生人。我批評你對于我的人生有幫助嗎?沒有。我幹什麽要多此一舉。”他向門口直走過去,步伐很快。
斯蒂芬在沙發上坐直了。他在想朱利安臉上的那些皺紋裏隐藏着什麽。他一定受過很多苦。第一次見面時斯蒂芬就感覺到了,而今再次确認使他強烈地想了解那些用痛苦的犁頭在他臉上耕出溝壑的究竟是什麽。“站住!”斯蒂芬喊道。
朱利安回頭望着他,目光裏似乎在表示“我們之間已無話可說”。而仿佛在回應他,斯蒂芬說:“不,還沒結束。我知道你曾經受過苦,從第一次見面時我就感覺到了。那些讓你痛苦的東西憋在心裏很難受吧。如果你想說服我,就把它們講出來。還是說你不敢講?在我們每個人心房的牆壁上都挂着一根苦鞭,它撕破我們的外殼,讓心靈痛苦流血,在忏悔中贖罪。你敢不敢在我面前用它來抽打你自己?”斯蒂芬的雙眼炯炯有神,閃着一道挑釁的光芒。他就用這樣的眼神獨斷專行地凝視着朱利安。
一團團的水汽和薄霧在朱利安周圍升起,鋪開一片銀白色的靜谧氣氛。記憶的金鐘在他耳邊回響,而敲擊的金錘就是斯蒂芬說出的每個單詞。于是那些零落四散的只言片語開始各就各位,慢慢結合成通向過去的鏈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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