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塞奧羅斯伐木公司在鎮子盡頭,只是一個大院子,裏面堆滿砍伐的圓木。因為前些天的那場雪,木材都濕乎乎的,顏色變深,散發着霧氣中森林的味道。院子旁邊是一幢老式的二層小樓,外牆皮有的地方脫落了,像一塊塊疤痕,在下層的牆上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塗鴉,可以勉強辨認出“……奧羅……滾……去死……”這樣的字眼,懶樣樣地挂在那兒,屋主人好像也從來沒想要擦幹淨它們。

伊倫娜·塞奧羅斯正在廚房裏揉面團,準備中午做夾陷面包。她的手指很靈活,面團被揉得成熟又光潔。但她在幹活的時候眼睛卻一直盯着窗外的街道,雖然那裏一個人都沒有。她的心思顯然是在別的地方。

昨天下午,塞奧羅斯接到一個電話,是那個最近出現在鎮上的英國人打來的,說要采訪伐木場。塞奧羅斯當時并沒有直接答應,放下電話後,他把這事告訴了伊倫娜,夫婦兩個都覺得非常驚訝。

那個英國人到底是幹什麽的?伊倫娜想。他自稱是一名攝影記者,可是在這年頭,記者也各式各樣。報紙上不也說過,很多記者其實都是僞裝的間諜。如果英國人對小鎮感興趣,可以去采訪鎮長,采訪那位女畫家,為什麽要采訪伐木場呢?難道僅僅出于那個國家人們的怪脾氣?

當然,當然,也有可能是她想得太多了,可是小心一點兒總沒錯。他們答應了采訪要求,約好今天見面。塞奧羅斯已經去林地了,按常理他應該留下來接待記者,但他這麽做是對的:不能讓外人過多地待在家裏,尤其是這種來歷不明的家夥。尼古拉還是和往常一樣,吃過飯就早早出門去醫療所上班了,對他沒什麽可擔心的。讓那孩子去見他的霍斯塔托娃醫生吧。想到這兒,伊倫娜冷笑一聲:所有的男人都一樣——年老的,年少的,身居高位的,地位低下的——全都一個樣,都離不開女人,全都離不開女人。

而就在伊倫娜·塞奧羅斯冷笑的同時,雪松山丘旅店裏的女招待瑪莎·契比索娃也在冷笑。她手中拿着吸塵器管子,對着坐在椅子上的朱利安·雷蒙冷笑。“你是腦袋發熱了吧。”她說。

“啊。”朱利安頗有興趣地看着她,“也許吧,如果想采訪塞奧羅斯夫婦就會被當作頭腦發熱,那麽顯然我已經是熱昏頭了。不過,為什麽我的決定會讓你這麽反感呢?”

“因為你的采訪對象啊!你難道不明白?”

朱利安攤開雙手,聳聳肩。“我幹嗎要什麽都明白?我既不是先知,也不是上帝。”

“那好,我告訴你為什麽。”瑪莎把吸塵器管子放到地毯上,一只手叉着腰,像個教訓小學生的女老師,“塞奧羅斯夫婦是鎮上最令人讨厭的人。丈夫是個酒鬼,據說他前些年回來的時候帶來不少錢——有人說那些錢的來路不幹淨,一半被他那個賠本的伐木場吞掉了,一半被他自己喝掉了,賭博讓他欠了很多債。而那個妻子就更差勁了,大家都說她是波黑戰争的時候為了活命嫁給塞奧羅斯的,這讓你可憐嗎?我們開始也是這麽覺得,不過後來我們發現她總是跟不同的男人上床……”

“瑪莎……”朱利安有些責備的打斷她,“我們不應該這樣議論別人。”

女招待先是吃了一驚,接着再次冷笑起來。“你們從大城市來的人就是奇怪,人人都議論別人,這不是最正常的事情嗎?更何況,造成這種狀況的正是伊倫娜·塞奧羅斯自己啊。她不僅不反省自己的行為,反而認為是我們敵視她。前鎮長曾經找她談話,可你知道是什麽結果嗎?伊倫娜把鎮長給趕出去了,還罵全鎮的人是混僵僵的蛆蟲。你想找這樣的人談話,如果被趕出來,我們可一點兒都不會奇怪。”

在去塞奧羅斯家的路上,朱利安一直在捉摸瑪莎說的話。大城市的人……的确,大城市的人沒時間談論別人,因為他們太忙了,而且誰也不認識誰;小鎮裏的人則必須談論別人,因為除此之外他們沒什麽可談的。所以,伊倫娜·塞奧羅斯也許并不像她說的那麽讨厭,不過,也許瑪莎說的是真的……好吧,就算是真的好了,就算伊倫娜·塞奧羅斯是當代的贊提比好了,可塞奧羅斯也不是蘇格拉底嘛。

朱利安在心中把伊倫娜描繪成了一個漫畫式的潑婦,而當後者聽到鈴聲打開大門,站在他面前時,她的美貌讓朱利安感到巨大的反差。

伊倫娜·塞奧羅斯剛剛三十歲出頭,身材高挑豐滿,烏黑的頭發在脖頸旁邊繞出黑葡萄珠一樣又多又密的發卷,她曾經想把卷發拉直,但不管去多少次理發店,不管怎麽又拉又燙,那些發絲還是自做主張地保持彎曲;伊倫娜的皮膚不是很白,不過配合上黑發和結實紅潤的嘴唇反而顯得她生氣勃勃。從她藍色的眼睛裏,和喇叭形張開的鼻子上,朱利安感到一種他曾經在身邊的不同女性身上發現的非凡的美,這種美來自對自己的自信。

一看到朱利安·雷蒙,伊倫娜便露出了和這地區女性的審慎相左的熱情的笑容。她告訴他塞奧羅斯已經先去林地了,她将帶他去那裏。這讓朱利安頗感意外,能盡快參觀伐木廠當然不錯,可先歡迎客人是基本的待客之道吧。塞奧羅斯夫婦似乎對于英國人的采訪毫不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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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林地的路上,朱利安和伊倫娜攀談起來。

“伐木廠是六年前開的,”她說,“當時的木材行情不錯,而且各種限制也不像今天這麽多。現在可不行了,國外的木材紛紛湧入,而國內的林場有不少因為環境保護的關系已經限制開發。我們能堅持到今天很不容易。”

“利潤率是多少呢?”朱利安問。

“利潤率?”伊倫娜有些驚訝地看了看他,“沒什麽利潤率,不賠錢就是好事。”

他們現在走進了林地,腳下是被無數腐朽的葉片覆蓋的濕潤地面,有的地方被車輪壓出深深的印子,在他們四周都是高大的樹木,光禿禿的枝條互相交叉糾纏,織成一片棕色的紗網。隔不遠就可以發現一個個樹樁,有的是剛砍伐的,斷面還很光滑,而那些先砍伐的樹樁已經又長出了新枝。前方不遠處傳來說話聲和電鋸轉動的聲音。繼續向前走,他們見到了工人們和老板塞奧羅斯。

三個工人正圍着一棵有兩人合抱粗的大樹,兩個扶着樹幹,以便倒下時能按照預定的方向,另一個人手裏正拿着電鋸切割,随着轟轟的響聲木屑向四處飛濺,樹幹上漸漸出現一張大嘴一樣的豁口,而且這張嘴越咧越大。看到伊倫娜和朱利安走過來,塞奧羅斯用手勢讓工人們先停下,把兩個新來者叫到自己身邊安全的地方。

“非常高興你能過來,”塞奧羅斯笑着說,“本來應該先在家裏歡迎你的,不過我想還是先來這兒看看好。”接着,他開始講起伐木廠的歷史來,從它的創建、發展直到現今的沒落。他講述的時候相當流利,卻又沒什麽感情,讓朱利安不得不想到他事先做過準備。

不過問題不在于塞奧羅斯毫無感情的講述,而在于朱利安毫無感情的傾聽。采訪伐木廠只是一個借口,他希望能借此接近塞奧羅斯并從他口中套出些秘密來。伐木廠老板并不是個像科利文老爹那樣謹慎小心的人物,這點在酒館相遇時朱利安就已經看出來了,而現在,他又再次确認了這一點——塞奧羅斯身上有一股煙味,顯然剛剛他還在抽煙,這對伐木工作來說應該是避免的,但塞奧羅斯似乎滿不在乎。

電鋸再次轉動起來,工人們将豁口擴大。僅剩下的連接樹樁和樹幹間的木質部分就要承受不住重量了,工人們順勢一推,樹幹向反方向倒下去,開始還顫巍巍的,速度很慢,好像樹木自己不願意躺倒似的,但很快,它就如石頭一般猛烈地砸在地上,把小樹枝弄得飛起來。在這個過程中朱利安不停地拍照,他那迅速而又熟練的動作給塞奧羅斯夫婦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接着,工人們用鋸子和斧頭把大樹幹上的枝杈砍掉,光溜溜的樹幹被綁在拖車後面。同樣的勞動一共重複了三次,将近中午時候,工人們開着拖車向林地外開去,而朱利安和塞奧羅斯夫婦則一起步行下山。

“經營這樣一家伐木廠很不容易吧?”下山途中,朱利安問道。

塞奧羅斯點點頭。“現在可不比以前,我想伊倫娜也跟你說過了吧。像我們這種木材生意只是勉強維持,國外資本一進入,這種小企業要麽倒閉,要麽被吞并,資金也周轉不開。”

“這麽說創立之初的情況要好的多咯?”

“是啊……”塞奧羅斯嘆了口氣,好像是在嘆息已經逝去的好時光,“當初廠子的規模要大上三倍,政府也沒有那麽多規定,可采伐的樹林到處都是。”

“可現在的經濟環境很自由啊,不是嗎?”朱利安故作天真的說。

“自由?大公司可以自由地吃掉小企業,這就是自由。與其要經濟自由,我寧肯要錢,這個可是在什麽時代都最有力的東西。”

“你在創立伐木廠的時候資金應該是有保證的吧。”朱利安的語氣和表情裏帶着深深的懷疑,完全是有錢人對普通民衆的那種懷疑,其中還摻雜着不屑。這激怒了塞奧羅斯,他陰沉着臉,有些生氣的開口:“雷蒙先生,你是覺得我們這些從社會主義時代走過來的人不配擁有財産嗎?

我……”他正要繼續說下去,伊倫娜卻從旁邊按住了他的胳膊,并低聲對塞奧羅斯說,“別這樣。他是記者。”

緊接着,伊倫娜沖朱利安笑了笑。“我丈夫的家庭本來也和這鎮上的人一樣貧窮,但在首都有個闊氣的親戚,後來我們繼承了遺産,才開辦了伐木廠。”她的敘述簡單卻又沒什麽明顯漏洞,不過在輕描淡寫之間已經略去了太多的過程。朱利安并沒有再追問下去。

三個人繼續向山谷走去。在經過一處斜坡時,朱利安腳下一滑,跌倒在地,塞奧羅斯伸手把他扶了起來。“是山石松動了。”他說,“你最好跟着我們走,這座山看似很平靜可其實也埋藏了不少陷阱呢。”

朱利安站起來,拍打着褲子上的泥土。“哦?可這裏的确很平靜啊……對了!我曾經在醫療所見到過一位伐木工人,叫格爾涅的,腿被砸傷了。他是你的工人吧?”

“可不!說起來也是他自作自受。我沒有禁止工人在工作時喝酒,畢竟這裏冬天天氣冷,喝一點兒還能幫助活動筋骨,可他喝得太多了,暈乎得搞不清樹倒下的方向,結果等到他聽到樹枝的咯啦聲時樹幹已經離他頭頂不過三尺了,還算他逃得快,只砸斷了腿。”

“但是我聽說……”朱利安猶豫了一下,這引起了塞奧羅斯夫婦的注意,“格爾涅當時呆住是因為看到了什麽駭人的景象……好像是什麽傳說裏的……”朱利安一邊說一邊觀察着他們。伊倫娜的表情只是單純的好奇,而塞奧羅斯的表情突然間變得嚴肅起來。

“哦,是白獅吧。”伊倫娜接口道,“作為一名記者,你不應該相信謠傳,雷蒙先生。人們或是出于恐懼,或是出于敬畏,總喜歡把那些無法解釋的問題歸結到超自然的力量上。”

“雷蒙先生是搞錯了。”塞奧羅斯說。他的眼睛緊緊盯着朱利安,帶着石頭般的冷峻,“傳說只不過是人們頭腦裏的幻想罷了,那種東西絲毫沒有可信度,這就跟你不會像小說家書裏所描寫的相信現在的東歐有吸血鬼一樣。格爾涅當時喝多了酒,産生幻覺也不是不可能。”

朱利安若有所思地倏然一笑,說,“你的意思是,格爾涅因為熟悉白獅的傳說,也許在當時外界環境和他酒醉狀态的雙重作用下,把某些東西——雲彩、鳥、石頭的反光等當成了白獅?”

塞奧羅斯猶豫了一下,回答:“有這個可能。”

“你說的确實有理,歷史上這種幻覺事件并不鮮見,在聖徒法蘭西斯身上、在哲學家帕斯卡爾和克爾凱郭爾身上都有這樣類似于天啓的經歷,有人甚至認為基督複活也是一次幻覺體驗。說真的,你勾起了我的興趣啦,塞奧羅斯先生,關于白獅的傳說,跟我說點兒什麽吧。”

“我?”塞奧羅斯的身體微微一震,“真對不起,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在鎮上生活,對傳說不了解,也許那些老住戶會樂意幫助你。”說着,他對伊倫娜使了個眼色,她立刻笑着打斷他們。

“天氣真冷啊!我們別站在野地裏說話好嗎?回去吧。我準備做果醬面包和茶點,雷蒙先生肯賞臉嘗嘗嗎?”

“那當然!非常榮幸。”

朱利安高興地回答,不過在心裏,他卻有些失望。塞奧羅斯夫婦非常謹慎,一旦談話內容涉及到他們的過去或者白獅傳說就敷衍而過,可以看出來,他們為這次采訪做過準備。對于白獅,塞奧羅斯夫婦似乎不像鎮上其他人那麽迷信,但卻也閃爍其辭,不願正面回答。為什麽他們要提防一個看似沒有任何利害關系的外國記者呢?是因為他們的過去,還是因為傳說?或者與這二者都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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