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淩晨兩點,四歷法酒館已經關門兩個小時了,從街上看去,除了門楣上方标明酒館名字的霓虹燈依然閃爍着微微紅光外,整個酒館的建築已經沒入黑沉沉的夜色中去,老式建築斑駁的牆壁和周圍的背景混為一體。一排排這樣的老房子連接着,突出的屋脊仿佛是恐龍的脊骨,這條龍酣睡着,無論是黯淡的月光還是冰冷潮濕的風都無法喚醒它,只有組成它軀體的某幢房子裏會突然亮起燈光,照亮它某片鱗甲,然後很快就會再次回到黑暗中。
又過了一個小時,四歷法酒館的一扇窗子突然變亮,就像是夜行動物眼睛裏的玻璃體,聚集微弱的光輝,瞪視着匍匐在它腳下的村鎮。
科利文老爹将床頭燈調小一些,發散的光束只在地面留下光圈。他掏出一把鑰匙,打開床邊小櫃子的抽屜,翻出一個封皮顏色幾乎褪盡的褐色筆記本,借着燈光輕輕翻開,等找到他需要的東西後,科利文無聲地念叨了幾遍,然後又把筆記本重新鎖進抽屜。
他輕手輕腳地打開卧室門,看了看對面米嘉的房間,直到确定沒有任何動靜後,他走出房間,穿過走廊和樓梯,來到樓下的客廳,在那兒的牆角處,放着一部電話。科利文老爹按照剛才默記在心裏的號碼撥通電話,聽筒裏傳來冷冰冰的回鈴聲,響了五次之後,傳來了說話聲。
“科利文?”電話那端傳來的聲音好像是回聲一樣重疊着,不過科利文知道這不是電話的毛病。
“是我。對不起這麽晚打擾你們,不過有些事情我必須要說說。”
“是關于英國人嗎?”電話那端的聲音說。
“……看來你們也注意到了。他最近頻繁拜訪鎮上的人,并且和銀行行長家的孩子斯蒂芬走得很近,我怕他們是有計劃地聯手開展調查。如果像以前一樣單只有斯蒂芬一個人的話,還比較好對付,但對于一個外國人,我能做的就太有限了。”
電話那端沉吟了一會兒。
“我們認為那兩個人在一起只是碰巧。但這次的情況的确比較棘手,英國人并不與我們這地方有切實的利益聯系,很可能會無所顧及,但我們覺得這件事從開始就很奇怪,你要知道,有些東西,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難道你們的意思是……?”雖然客廳裏氣溫很低,科利文老爹的額頭上還是滲出了汗珠。
“是的。我們知道這一次将和以往不同,英國人和那孩子也許真的會挖掘出秘密,他們是特定的人。”
“但是我認為他們會和……以前那些人一樣。道路是他們自己選擇的,結果也是他們自己造成的!”
“可是,你自己也有疑問吧?這兩個人是特別的,我相信他們和那件事沒有聯系……記住我們的話,科利文。”
老爹用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那我們呢?”他問。
“做我們應該做的事情,至于結果……”電話那端傳來一陣回聲一般重疊的苦笑聲,“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家鄉……現在我們老了……”聽筒裏傳來短促的嘟嘟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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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法娜?”老爹叫了一聲,但顯然電話已經被挂掉。
他擡起頭,透過窗戶看到街對面房屋的一扇窗子裏微弱的燈光熄滅了。他等了一會兒,發現沒有任何動靜後,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但當他躺到床上後,卻再也睡不着。
我們究竟在做什麽呢?科利文老爹盯着窗外的月光,不禁自問道。如果我們知道結局已經注定,知道秘密終将被揭開,那麽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阻止的努力還有什麽意義呢?如果我的行為不能帶來相異的結果,行為的意義又在哪裏呢?
他回想到了自己的一生。
曾經他也像英國人和斯蒂芬一般年輕,心中燃燒着一團火,這種熾熱促使他把自己的青年時代獻給了民族,把中年時代獻給了國家,到了老年,他的力氣衰弱了,就把自己獻給了家鄉的小鎮,可那團火仍在燒着,甚至随着年齡的增長越燒越烈,于是他感到它總會在某一天把自己徹底燒毀。
他不甘心。對于自己所奉獻過的,他毫無怨言,但他并沒有看到自己所努力的結果——人們依然互相猜疑、勾心鬥角,仍然是一部分人壓迫着另一部分人,仍然是無窮無盡的庸長的生活。從中年時起,他就不斷地在問自己:我行為的意義在哪裏?真的有意義存在嗎?他并不愛自己所生活的這個時代——太冷漠、無情、凝滞,他愛的是六十年前的充滿烈焰和火熱鮮血的年代,但它已經永遠的成為過去了,并且将像他所不願意看到的那樣被遺忘。六十年前,他知道——任何人都知道——死人是毫無聲息的,他們不會理會後人的審判,不會影響後人的生活。但白獅的出現讓他感覺有什麽東西正在從墳墓裏爬出來,感到那些死人時時刻刻都可能複活,站在他面前,那麽他該怎麽辦呢?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走的是一條沒有高興和歡呼的道路,它通往一個祭壇,而當他有朝一日站在祭壇上時,自己不會是祭司而是被毀滅的祭品。
他時常會做可怕的夢,夢中那具屍體從時間和死亡的權利下掙脫出來,巋然不動地停在他面前,即使他依靠酒精把這具屍體的形象溶解于無形,但不久之後那幅一成不變的景象還會屹立在他面前:扳機一響,槍聲大作,鮮血直流。這幅景象常常在夢裏遮住了他的整個世界。
有時他甚至覺得解脫是一件好事,他的時間不多了,肝髒一直在疼痛,這幾年愈加厲害。但在那個日子到來前,他希望能有人——或者任何什麽東西——能告訴他,他折騰了一輩子,到底是為了什麽。
月亮開始下落,月輪很大,它緩緩下降,把窗棱交叉的影子投在地板上、床單上、人身上。
他顫抖着舉起雙手,蒙在臉上,嘴唇輕輕蠕動。但他說出的那個短短的音節就像那夜倏忽而過的微風一樣,被湮沒在莊嚴而又冷漠的黑暗中。
在朱利安和斯蒂芬決定到雪松山丘旅店的C307房間進行考古的三天後,斯蒂芬跟随朱利安進入了旅店,他随身攜帶着一個手提箱,表面看上去和一般裝電腦或者文件的手提箱沒什麽兩樣,可裏面裝的東西如果是在登機入口肯定會讓安檢人員大吃一驚。旅店的客人有在自己房間招待朋友的權利,何況很多人都很熟悉斯蒂芬,因此他進入朱利安房間的過程非常順利。
這天晚上他們并沒有期望着能輕而易舉進入C307房間,他們首先要做的是配制合适的鑰匙,在斯蒂芬的手提箱裏已經有一把根據朱利安的房間鑰匙制作的模型,另外還有從各處找來的一大堆相似的鑰匙。
兩個人進入房間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鎖門。然後,他們把手提箱打開,檢查裏面的東西,接着把它鎖進櫃子。此時是下午兩點鐘。他們的計劃是:為了不引起懷疑,仍然按照朱利安的習慣在下午四點去餐廳吃茶點,然後晚上八點鐘吃晚飯,而此後的時間就是由他們自己支配了。
當然,從這時起到茶點時間的兩個小時他們也不會浪費掉。朱利安把自己電腦裏的調查資料給斯蒂芬看,并根據後者的建議做了一些修改,然後,他們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在走廊裏散步,對C307房間外部進行了一番仔細的觀察。
那扇門和其他的房門比起來毫無新奇之處,這讓斯蒂芬有些失望。“我還以為會像哥特小說裏描寫的一樣是黝黑、神秘,散發着藍光的大門呢。”不過他也知道,這種但凡神秘事物一定要顯露出神秘外表的想法其實既幼稚又愚蠢。朱利安對此也是同樣的看法。
在散步時,他們遇到了幾個其他房間的住客。自從朱利安住進來後,這些人已經換了好幾批,大都是一些短期的旅游者或者滑雪愛好者,這些人往往整個白天都在外面度過,并在臨近夜晚時才一身疲憊的回來,他們不會對“考古活動”造成太大的妨礙。他們還遇到了該樓層的服務員瑪莎·契比索娃,她顯然是和斯蒂芬比較熟識,兩個人站在走廊上就聊了起來。斯蒂芬解釋說自己和朱利安是校友,互相有很多話要談,在家中因為有父母管束不太方便,就一起來到旅店房間。瑪莎看起來相信這種說辭,她甚至表示如果他們談話太投機忘記了時間,斯蒂芬大可以在朱利安的房間裏留宿一晚,她不會說出去的。朱利安和斯蒂芬對此正求之不得。
下午四點,他們到餐廳吃茶點。一般東歐人并沒有下午茶的習慣,但最近這種英國風俗在世界上相當風靡,為了與國際接軌,雪松山丘旅店自然不會落後。今天的茶點相當豐富,除了常見的面包卷、糖霜巧克力蛋糕、杏仁餅、炸魚柳條外,還有鲟魚子醬三明治,不過朱利安和斯蒂芬并沒有取,因為他們很清楚,那種産自黑海的昂貴食品一小口就抵得上一個月的花費。餐廳裏人不是很多,可能是因為有一些客人還未從滑雪場回來,而已經回來的那些人早已迫不及待地吃起來了,看着他們把魚子醬三明治大口大口塞進嘴裏,朱利安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茶點時間到晚飯時間有四個小時之多,他們沒有必要都消耗在房間裏,兩個人先是去臨近河谷的商店買了一些食品,然後便到林侬租書店裏轉了轉。斯蒂芬和瓦倫丁·林侬是好朋友,因此當他出現在租書店門口時,立刻受到歡迎,瓦倫丁從櫃臺後面走出來和他打招呼。
“好久不見!”
“哦!我是很久沒有來了,真抱歉。這位是來自英國的記者,朱利安·雷蒙。你想必已經聽說過了。”斯蒂芬做着介紹。
“你好,”瓦倫丁主動微笑着和朱利安握手,“我聽赫伯特談起過你,他說你是個既有學問、又堅定的特別的人。”
這引起了朱利安的注意。“赫伯特?你說的是雪松山丘旅店的老板沃恩施泰因先生吧。”
“就是他,赫伯特是我們這兒的常客。”
“也是經常和我争奪書籍的人!”斯蒂芬插嘴說,接着他走到櫃臺邊上開始翻看借閱記錄。
另一邊,朱利安仍在和瓦倫丁說話。“我并沒有想到沃恩施泰因先生是一位愛書人,雖然我曾在他的辦公室裏看到了很多書籍。”朱利安說。
“赫伯特是商人,但這和他喜愛讀書并不矛盾,何況,我覺得商人更應該多看書。”
“學習商業經濟學嗎?”朱利安笑了起來。
“不,商人和人打交道,但他們眼裏的人只是貨物和金錢的中轉站,實際上和物無異。這是赫伯特的看法,他覺得商業活動會把人變得不像人而更像物質,于是他需要找尋些其他的東西。赫伯特什麽書都租過,就是沒租過經濟類的書。”
“唔。這倒是很有意思……”
兩個人正說着,身後的斯蒂芬卻發出了大叫聲。
“啊!怎麽會這樣!德農的《拓片集》已經被借走了!這是我一直等着的書啊!啊!又是被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借走了!總是這樣!”他高舉着借閱簿,表情非常氣憤。
“斯蒂芬……”朱利安很想對他說,這是別人的地方,要保持禮貌,但顯然沒什麽用,後者還是在大叫大嚷。“哼!我就知道,只要有新到的好書,肯定是先借給他!你就是這樣對待好朋友的嗎?”
瓦倫丁·林侬非常尴尬,不僅僅是借閱上的問題,更是因為斯蒂芬觸及到了他的秘密。他走過去把借閱簿從斯蒂芬手裏拿下來。“對不起。但這些日子你沒來呀,赫伯特當時看到就借走了……這樣吧,你可以提出補償的要求。”
“什麽要求都可以嗎?”斯蒂芬笑着問。
“當然。”
“那好,我要求你和沃恩施泰因先生在旅店餐廳裏一起共享燭光晚餐。”
這個要求讓瓦倫丁和朱利安都感到莫明其妙。“那你幹什麽呀?”朱利安問道。
“我?我當然是溜走啦,怎麽能破壞二人世界的美好氛圍呢……”
聽到這兒,瓦倫丁的臉頰頓時變紅了,他也顧不得借閱簿,直用它砸斯蒂芬的腦袋。而後者一邊大笑着一邊拽着朱利安的手逃出了租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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