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在回旅店的路上,斯蒂芬才告訴朱利安剛才事件的原委:他一直認為瓦倫丁對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相當傾慕,在平時的閑談中瓦倫丁經常提到赫伯特是如何如何的善良,如何如何的謙遜。斯蒂芬覺得這種表現和陷入單戀的少女簡直毫無二致。他對于好友的感情沒有絲毫的偏見或厭惡,唯一讓他煩惱的就是這段感情仍然處于單方面的愛慕。
“我剛才那麽說是希望瓦倫丁能把自己的感情表達出來,可那個笨蛋居然害羞了!”斯蒂芬撇了撇嘴,頗有些瞧不起的樣子。
“感情的事情着急也沒用,再說,我可不認為沃恩施泰因先生對瓦倫丁的愛慕一點兒知覺都沒有。”
“哦?你怎麽能看出來?”
“剛才在書店裏,瓦倫丁說沃恩施泰因跟他說起過我,他說我‘有學問、堅定’,這應該是很熟悉的人之間才會說的事情。不過讓我奇怪的是,我和沃恩施泰因只進行過一次簡短的談話,而且是以冷淡的氣氛收場,那‘有學問、堅定’的印象究竟是怎麽來的?”
“也許是別人告訴他的吧。”斯蒂芬猜測。
“我不這麽想,”朱利安搖了搖頭,“你別忘記沃恩施泰因是保護C307房間秘密的人,他身上也許還有其他的秘密。”
“那……我們對他也進行調查吧。”
“不行,今天晚上的‘考古’已經很冒險了,不能再扯上別人,尤其是他。”
斯蒂芬同意朱利安的決定。他們正好站在四歷法酒館對面住宅的牆壁外,兩個人一致決定進去買一瓶葡萄酒。
斯蒂芬和朱利安向酒館走去,兩個人腳步輕捷,心情愉快,但他們卻想不到剛才的一席談話全被倚在大門背後的托法娜姊妹聽見了。
“考古?”姊妹中的一個看着另一個,問,“這是什麽意思?”
“對古代文化的考查。”
“這鎮上的古跡只有教堂、石橋和破舊的老房子。”
“他們提到了C307房間,雪松山丘旅店的房間。我們都知道的。”
“應該是。他們還提到了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啊……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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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威脅。”
“一個巨大的威脅。”
兩姊妹瞪大眼睛互相對視着,她們那布滿皺紋的臉映在對方的瞳孔裏。
“我感到……”她們同時把手掌貼在臉頰上,說,“今天晚上會有大事發生!”
晚上八點半,朱利安和斯蒂芬在旅店餐廳吃飯。他們點的主菜是烤羊腿配炭烤的土豆和洋蔥,加上開胃菜、色拉和點心。這頓飯的內容有些多,不過他們兩個一想到即将來臨的未知的驚險夜晚,就都認為吃飽一些更好。
飯即将吃完的時候,餐廳裏走進來三個人,分別是小鎮鎮長,警察局長,銀行行長,即斯蒂芬的父親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斯蒂芬很想拉着朱利安悄悄溜走,卻被自己的父親發現,他們不得不在鎮長的菜上來之前陪着他們說話。
“你今天晚上不打算回家嗎?”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低聲問兒子。
“我要和雷蒙先生徹夜研究拜占庭的宗教發展。之前不是都告訴你了嘛。”他很嚴肅認真地回答。
“研究什麽是你的事情,跟我沒關系。可是你母親知道你熬夜會生氣的。”
“哦!你不會不告訴她嗎?就當作今天晚上沒見過我。”
“唔……這個……我覺得有些事情可不是想隐瞞就隐瞞得住的。”
聽到這對父子談話的警察局長插嘴說:“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你說得太對了。你們知道嗎?”他露出手握秘密的那種人臉上常見的驕傲的表情,大家也被他吸引,等着他。“我得到确切的消息,米哈伊爾·布瓦伊已經離開意大利,很快就會回到鎮上。”
鎮長的表情黯淡了一下。“他怎麽突然回來,往年都要等到春季來臨後呢。”
“聽說布瓦伊剛剛迎娶了一位年輕的新娘,這次回來是為了在家鄉舉行正式的婚禮。不過嘛,我認為他只是為了躲避窮追不舍的記者和債權人。聽說,布瓦伊的金融公司表面上很風光,但其內部已出現巨額負債,而他的新娘可以給他帶來可觀的嫁妝。”
“由此看來,他急着結婚其實是為了緩解資金危機罷了。”
“可憐的新娘。”斯蒂芬有些抱不平。
“這很正常,”鎮長說,“在金融家們的婚姻裏只有閃亮的金幣,沒有閃亮的愛情。”
此時菜端上來了,斯蒂芬和朱利安便與他們告辭。剛剛走出餐廳,斯蒂芬就提醒朱利安注意,米哈伊爾·布瓦伊的回來也許會為他們提供另一條探索白獅秘密的途徑,但朱利安并不打算因此而取消今晚的行動。
“誰知道布瓦伊知道多少秘密?而他願不願意告訴我們呢?他告訴我們的就肯定是真的嗎?不,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我們必須自己行動,用我們自己的手去摸、去感觸,用我們自己的眼睛去看、去觀察。”
斯蒂芬清楚地記得他們走出朱利安房間的時間是淩晨一點過五分鐘,就在不久前,走廊裏的古董座鐘發出了“當”的一聲,仿佛是從空間裏掉出來,随後便跌入了深淵。走廊裏的壁燈依然亮着,把整個空間映成老舊的黃褐色,牆上的壁紙和腳下的地毯都仿佛經過了時間的洗禮,變得古色古香。
他們靜悄悄走到C307房間的門前,随身帶着所需要的工具。鑰匙都放在絨布盒子裏,為的是避免互相碰撞發出聲音,不過朱利安房間的鑰匙被他攥在手裏,這僅僅是出于一種習慣。他們壓低身子,蹲在C307房門前,互相看着對方。幽暗的燈光從上方照射在臉龐上,看不清細節,眼睛化作眉骨下的兩個陰影,但即使如此,他們也能看出對方激動的顫抖的緊張神情。
緊張個什麽勁啊,朱利安想。他以前沒有遇到這種情況嗎?不,他早已經歷過,身邊被燈光變作暗黃色的牆壁多像傍晚時分夕陽照射下的斷壁殘垣,向前一步,轉身,槍聲和白煙混合着襲來。而在這個房間裏并沒有死亡……也許是這樣。
朱利安把手中的自己房間的鑰匙插入門鎖,這也僅僅是一種習慣,幾千年來的習慣——用最近的、最稱手的東西。他轉動了鑰匙柄,卻并沒有像預料中一樣遇到障礙,于是他的手停在那兒——那個轉了半圈的位置。人世間有很多事情在我們看來是不應該發生的,比如蘋果不會自己往天上飛,比如拳頭擊打到堅硬的石頭上不會不造成傷害,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以至于當不匹配的鑰匙突然可以在門鎖裏旋轉的時候,朱利安驚訝得仿佛是突然發現重力失效了一樣。
他愣住了,這種情況持續了幾秒鐘。在此期間,他們都沒有做任何動作,任憑情緒的火箭穿透思維的大氣層。之後,斯蒂芬的手擡起來,握住了朱利安攥着鑰匙柄的手,推動着、驅使着它繼續動下去。鑰匙轉完了第一圈。
接着它轉完了第二圈。
此時,鑰匙還在鎖孔裏,而門已經被打開了。
交疊着握住鑰匙的兩只手幾乎同時僵硬了,停止了動作。朱利安用另一只手抓住斯蒂芬的胳膊,把他拉近自己的身體,湊到他耳邊,輕聲地、嚴峻地說:“不應該這樣。”不匹配的鑰匙不可能打開門鎖,這與我們所具有的被我們視為最珍貴的經驗、理性相違背,但這畢竟發生了,因此,這不是‘我們’的規律。他看着斯蒂芬,用目光詢問他:你明白嗎?你能理解嗎?
斯蒂芬同樣以目光回答他:我明白,我理解,這不是我們熟悉的世界的東西。我知道,這只能稱為奇跡。
“也許是個騙局。”
斯蒂芬露出了細小的微笑。即使是騙局,即使是,我也要先看一看,讓我看看,然後我會判斷——不是用理智,而是用心,一顆跳動着的、溫暖的心來判斷它究竟是什麽。
兩只手合力将鑰匙拔了出來,接着朱利安搶先一步握住了門把手,将門打開了一條縫。
門縫裏一片黑暗。兩個人對視一眼,然後朱利安将門開大,他們小心翼翼地鑽了進去。
黑暗像天鵝絨罩子覆蓋在他們身上,只有脊背貼着的門顯出一個被外面走廊的燈光照射出的四方的輪廓,但這一條光線太弱了,除了它們自身外無法照亮任何東西。眼前是黑暗,就像陰雲密布的夜晚,但即使是最黑的夜晚也是活的,有偶爾閃露的星光,有被月亮映得發灰的雲層,而在這裏,黑暗是死的,被包圍在一個小空間裏,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氣息被牆壁折回。
他們可以聽見對方和自己的呼吸聲,這讓他們稍稍覺得安心。等了一會兒,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朱利安摸索着碰觸到斯蒂芬的手,溫柔地拽了拽手指,既是安慰,也是提醒。“感覺到什麽了?”他低聲說。
“……什麽都沒感覺到。”斯蒂芬回答,似乎有些不安。
“我也一樣。”朱利安說。真奇怪——他在心裏說,非常奇怪,如果說因為黑暗他看不到大理石地板、水晶吊燈、華貴的紅色帷幔都是正常的,可有些東西并不需要眼睛看。這個房間少了一樣東西——具有厚度感的優雅的乳香氣息,多了另一樣東西——幹燥的灰塵味。
朱利安打開了額頭上的微型手電。一束光線射到對面的牆壁上,形成一個橢圓的光斑,而在這條光的管道中,無數細小的微粒在翻騰飛舞,閃爍着光芒,好像一片金屑。但朱利安和斯蒂芬都知道,這其實是灰塵。光束打向房間中幾個不同的方向,但結果都是一樣,灰塵總是灰塵。
似乎是對這樣的探索不耐煩了,斯蒂芬打開了手中的大手電,房間立刻被光束照亮,而他們也在此同時愣住了。房間裏什麽都沒有,或者可以這樣說:除了灰塵外什麽都沒有。那些朱利安給斯蒂芬講述過的寶石、水晶、豪華毛料……一切都不見了,光禿禿的木質地板已經幹燥開裂,有些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下面的水泥,牆角有一把靠背折斷的椅子,另一個牆角有一個床頭櫃,四個抽屜只剩下兩個,牆壁上有壁紙,但早已褪得看不出顏色和花紋。
而在所有這些東西上都積滿了灰塵,那麽多、那麽厚,好像那灰塵已經有幾百年似的。灰塵上沒有任何印記,由此可以證明他們是最先進入這裏的人。
“怎麽……?”斯蒂芬嘟哝了一句,卻沒有說完。
朱利安很清楚他的意思:怎麽會是這樣!其實他自己也很想如此問一句:怎麽會是這樣?為什麽我們進來了看到的卻是這些東西?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們慢慢向前走去,用手電照射每個地方,希望能找到某些東西——痕跡、物品、甚至是不太可能發現的通往另一世界的大門的隐蔽按鈕。可他們居然什麽都沒有發現。
我用了‘居然’這個詞,朱利安想,就表示我期待着有所發現,可現實是我的這個期待落空了,我的期待變成了虛妄……我的期待是正當的嗎?
只因為我曾經見到過那些東西,便以為我再次打開這扇門時裏面等待我的東西不會變,這種期待是不是有些過于自信了?
可是造成現在這一切的是什麽呢?
是奇跡的另一種形态?
還是某個人類靈巧機關的結果?
整個房間都被查看完了,斯蒂芬對着朱利安直搖頭。失望是顯而易見的。“我們走吧。”他建議道。朱利安無奈地同意了。這回斯蒂芬走在前面,他小心地打開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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