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斯蒂芬一路溜達着走到林侬租書店。瓦倫丁仍代替父親老林侬先生坐在櫃臺後面,他正在整理借閱目錄。但斯蒂芬卻發現他的心思并未完全放在工作上。瓦倫丁眼睛盯着電腦,卻時不時地目光渙散起來,仿佛看着很遙遠的地方,更有時幹脆放下工作,用手肘支在櫃臺上陷入沉思。

斯蒂芬在書架間繞了一圈,找到自己想要的書,然後把書稍微用力地放在櫃臺上,發出‘咚’的一聲響,吓了瓦倫丁一跳。

“你在想什麽?”斯蒂芬問他。

“啊?沒什麽……”他含糊地回答着。

但是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想誰。斯蒂芬心裏說,我知道你喜歡赫伯特·沃恩施泰因,你在想他,但你恐怕并不知道他身上隐藏着秘密,而由于這秘密,他既不可能向你敞開心扉也不可能接受你。我能感覺到,赫伯特深深陷在秘密中,而你卻深深陷在對他的幻想中。

斯蒂芬嘆了口氣,說:“我想查書,有關本鎮歷史的書籍,我都想看看。”

瓦倫丁從電腦上搜索了一下,發現這樣的書并不多,畢竟這地方只是個不起眼的山區小鎮。

“有一本專門的小冊子,我給你找找看。”瓦倫丁離開櫃臺,在書架中間來回走着,找了半天,越找越驚奇。“我記得那本冊子明明沒有人借的呀,怎麽不見了呢?”他又重新找了一遍,還是沒有發現。

“消失了?”斯蒂芬說。

“看來是這樣。”瓦倫丁說,“你等等,我去問問父親。”說着,他從旁邊的一個小門走了出去。很快,斯蒂芬就聽見從那個方向傳來拖拉拖拉的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和木頭拐杖的戳擊聲。

小門再次打開,老林侬先生在瓦倫丁的攙扶下走了出來,他的身材有些肥胖,再加上嚴重的關節炎,走起路來呼哧呼哧直喘氣,但精神狀況看起來還不錯,圓圓的臉龐紅彤彤的,并沒有太多的皺紋,深色的大眼睛閃現着在病人身上難以見到的歡快的目光。他一見到斯蒂芬就高興地大聲說:“啊!好久沒見到你了,孩子。我們應該找個時間再聚聚。”

“的确如此。你的關節炎好些了嗎?”

“不!我覺得沒什麽希望,那個在我的骨頭裏面作怪的家夥大概是要陪伴我一輩子啦。可那又怎麽樣?我不僅還是要走路,我還想踢球吶!就算他把我變成了石頭,我也要拄着拐杖跳舞呢。大不了到了最後,我和他一起風幹破碎掉。不說這個了,孩子。瓦倫丁跟我說有本書不見了。”

“嗯。”瓦倫丁接過話說,“那本有關本鎮近、當代歷史的冊子不見了。”

“我記得就放在那邊的架子上。”老林侬先生用佝偻變形的手指指着角落處的書架。

“但那裏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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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地方呢?”

“全都找遍了,都沒有。”

“這可真是見鬼了。”老林侬先生若有所思地說,“我記得這本冊子最後一次借出是在好幾年前,是沃恩施泰因先生借走的,然後就一直放在那裏。難道是有小偷?可是誰會偷那幾頁破紙呢?奇怪,奇怪。”他一邊搖頭一邊用拐杖戳着地板,發出‘嘟嘟’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轉過身,對斯蒂芬說:“你借這書幹什麽?”

“是這樣,我正和朱利安·雷蒙先生研究本鎮近代歷史,卻發現有些疑問,需要查資料。”

“ 啊!原來只是這樣!”老林侬先生仿佛恍然大悟一樣說,“就為這個,你問我就好啦!那本小冊子我看過很多次,雖然我年紀大了,骨頭裏鬧病,但腦子還是很好使的。你想知道什麽?”

斯蒂芬很高興,至少他開始覺得并不是整個鎮子的一切都在與他和朱利安作對,他們對形勢的估計也許真的有些嚴重了。當然,他也想到了另一個可能:白獅,或者像朱利安認為的——伯伮斯·莫拉托夫故意給他們留出了某些線索,牽引着他們。

盡管這條道路通向的可能會是更深的迷宮,但斯蒂芬卻顧不上那麽多,能向前走出去總比原地踏步好。

斯蒂芬的問題一:伯伮斯·莫拉托夫是誰。

老林侬先生的回答:他是安德列·莫拉托夫的獨生子,出身在一個大地主家庭,是當時鎮上最富有的人。我沒有見過他,我出生時他已經死了好幾年了,不過我聽我父母說、還有書上寫的,他是一個白化病患者,因為這個原因,他幾乎從來不出現在室外,很多人都沒見過他的長相。

他的确是因為叛國罪被處死的,書上的記載也是如此,這還是當時鎮上的一件大事呢。

那時正是德國人占領的時期,莫拉托夫家幾乎沒有受到什麽損失,肯定是因為和德國人有瓜葛,被老百姓痛恨是很正常的。

他死的時候很年輕,沒有後代,因此莫拉托夫家到他那裏便是最後一代了。

斯蒂芬的問題二:塞奧羅斯的發家史。

老林侬先生的回答:不太清楚。我長大時,塞奧羅斯家已經風光多年。聽說是繼承了一筆遺産。不過,我聽父親說,在抗擊德國人和之後摧毀資本家的時期,塞奧羅斯家都是運動中的積極分子,他們也許通過什麽手段得到了一些被打倒的資本家的財産。你知道,那對隐居的托法娜姊妹曾經也是鎮上的有錢人,聽說在戰後就受過審查啦什麽的,不少財産也都沒了,說不定就是跑到塞奧羅斯家的錢袋裏去了。不過,他們家的那些人揮霍起來也真夠厲害的,才幾年啊,就沒剩什麽了。要不現在的塞奧羅斯也不至于冒險到西邊去跑生意。

斯蒂芬的問題三:布瓦伊的發家史。

老林侬先生的回答:我出生不久,銀行家布瓦伊的父親羅伯爾·布瓦伊就帶着妻子和兒子去國外謀生,聽說是因為在反擊德國人的運動中不夠積極,被排擠走了。可現在看這倒是好事,因為他們要不是去國外發展,哪裏能賺那麽多錢呢?後來當形勢好起來後,他們回國開辦了銀行和保險公司,被鎮子趕出去的人變成鎮子的驕傲。真是諷刺。如果我是布瓦伊,才不會回到這個破地方呢,但他不僅回來了,還投資開辦了滑雪場,有很多人都感激他吶。

朱利安·雷蒙從醫療所回到旅店房間後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字跡宛轉娟秀,他覺得應該是位女性。信的內容如下:

//雷蒙先生,我知道你在調查我們的秘密,碰巧我知道一些,但我不便在信中告訴你。如果你想知道,請在今天夜間七點到教堂墓地的東南角門處等候。注意,最好不要讓看管墓地的克洛德科夫發現你。//

朱利安立刻拿着信找到樓層服務員瑪莎,詢問信的來歷,但得到的回答是:信件是今天早晨在大廳服務臺的桌子上發現的,當時大廳裏來往的客人和服務人員衆多,不能确定是誰放在那兒的。

他返回房間後,把信裏短短的內容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想搞清楚字裏行間隐藏着的信息。剛才他還認為寫信人是女性,現在卻又開始懷疑了,他想到男性為了掩蓋筆跡可以模仿女性的書寫方式,而且,如此秀麗的筆跡恰恰可以認為是刻意修飾的結果。信中提到的秘密顯然指的是白獅傳說,到現在為止,知道朱利安滞留小鎮的目的是調查白獅秘密的人并不多,除了斯蒂芬外就是開酒館的科利文老爹、以及他的外孫米嘉,但并不排除與朱利安接觸過的其他人發現真相的可能性,比如塞奧羅斯一家、女畫家瑪爾梅、旅店老板沃恩施泰因、甚至是教堂司祭格奧爾吉,這些人都有可能。

而信中的“我們”指的是某些人還是指小鎮本身也是個問題。

朱利安想給斯蒂芬打電話,讓他看看這封信,但拿起話筒後卻又放下了。他想到,在受懷疑的對象裏并不一定能将斯蒂芬排除在外,如此一來,最好不要告訴他而是按照信上所說的親自到墓地去一趟,到了晚上七點寫信人出現時秘密也便随之揭開。此時是上午十一點整,他準備先去吃午飯,然後好好睡上一覺,為夜裏的會面養足精神。

距離夜間七點還差一刻鐘,天空已經漆黑一片。夜空晴朗,一彎月牙投射的光亮單薄而微弱,讓人覺得分外陰冷,星星似乎從未像今夜這樣遙不可及。

朱利安搓着冷冰冰的雙手,從教堂旁邊繞過,來到後方的墓地。

教堂建在山頂,墓地在它後面,沿着山坡緩緩向下延伸,緊挨着是一片密匝匝的樹林,應該就是塞奧羅斯的林場,再往遠處,山坡又開始急速向上,最終通過一條山脊和遠處的雪峰連成一體。

墓地被一圈年久失修的低矮石頭牆圍繞着,有些石牆破損的地方足可以一步跨過去。墓地裏面布滿了墓碑和雜草,較新的墓碑還有人管理,而一些老舊的墓碑便任其在風雪中慢慢倒塌。朱利安所處的東南方向正是老墓碑聚集的地方,一塊塊石頭東倒西歪,表面被侵蝕得斑駁陸離。在月光下,它們孤零零地站立着,像大地突兀的骨骼。

教堂在山頂,比墓地的位置高出一截,朱利安必須仰頭才能看到中部的窗子。現在那裏黑魖魖的,只有角落處的房間亮着燈,應該是克洛德科夫的住所。在這麽冷的夜裏,他應該不會出來吧?朱利安這樣想。

時間已接近七點,四周仍然非常安靜,偶爾會有微風吹過的聲音和幹枯的樹枝落地的聲音。幾乎就在時針指向七點之時,朱利安聽到從樹林方向傳來腳踩落葉的沙沙聲。他立刻将身體貼近石牆隐藏起來,眼睛盯着傳出聲音的地方。

樹林裏非常陰暗,但朱利安還是能看出,在那一片黑暗之中有一個更加黑暗的影子在緩緩前進,不久,那個影子走出樹林,沙沙的聲音随即停止了。

那個人從頭到腳披着一件深色披風,如果不仔細看很難被發現,他停在樹林邊緣,看了看教堂方向,然後繼續向朱利安所站的地點走來。他越來越近,身影也越來越大,身上的披風被風吹得隆起,邊緣像蘑菇的傘蓋般發亮。

兩個人的距離只有幾步遠了,朱利安從石牆的陰影裏走了出來。來人停下腳步,仔細端詳了一會兒,開口說:“你很準時,雷蒙先生。”

朱利安吃了一驚,因為這個人的聲音他很熟悉。

“原來是你,塞奧羅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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