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朱利安和伊倫娜·塞奧羅斯的再次碰面是在兩天之後。他一個人正躲在四歷法酒館的角落裏喝啤酒、看報紙,伊倫娜走了進來并徑直來到他面前,坐到他對面。他很想逃跑,一是因為這個女人讓他有一種由捉摸不清帶來的驚惶的感覺,二是他很清楚在酒館裏當着衆人的面和伊倫娜暧昧不明的話會讓別人誤會,而且,就在此時,已經有不少在酒館喝酒的人在偷看他們了。
兩個人都沒說話,朱利安繼續盯着報紙,而伊倫娜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着他,讓他非常地不舒服。過了一會兒,伊倫娜叫的葡萄酒端上了桌,她抿了一小口,接着開始說話:“你決定了嗎?”她問。
“嗯?”朱利安這時才把報紙放下,“什麽決定?”
伊倫娜冷笑了一下,她當然很清楚朱利安裝傻的目的是什麽。“你是否已經決定在‘秘密’和‘自由’兩者間作交換。”
“我不太明白,”他說,“秘密是你的秘密,自由也是你的自由,跟我沒有直接關系吧。”
“看來我說的不是很清楚。我擁有秘密,而你嘛……”她露出了一個非常豔麗卻讓朱利安覺得毛骨悚然的微笑。他怎麽會不明白!他全明白。就在兩天前的晚上他就完全理解了伊倫娜的意思:她會告訴他秘密,交換條件是她可以做他的情婦,而他所要做的就是為她在倫敦找一個出路。
表面上看失去自由的是伊倫娜,但其實失去自由的正是他自己。他比那些古往今來的無數情夫中的大多數都看得明白:當一個女人投入他們的懷抱時,失去自由的恰恰是他們自己。
“那你丈夫呢?”朱利安突然說。
“你覺得我愛他嗎?”
“不。”
“那麽就請你作出決定吧,朱利安·雷蒙先生。”要秘密,還是要自由。
他低頭喝了口啤酒,然後緩緩地說,“我只同意一部分。你想離開這裏的心情我理解,我可以幫你。至于我們兩個人的關系主動權在你,我絕對不會強迫。而關于你說的秘密,如果你願意告訴我,那麽我很樂意知道;而如果你不願意告訴我,還是一樣——我絕對不會強迫你。我只做我該做的事,而你也只做你願意做的事情。至于‘交換’,讓我們換一個詞吧,‘互助’怎麽樣?”
在他說的過程中,伊倫娜越來越驚訝,她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詫異地看着他。一些斷想在她的心中晃動,像星星一樣閃亮,旋即隐去,被另一些斷想取而代之。
她臉上那種膨脹的傲慢不見了,她覺得自己瞬間又重新變回成一個普通的女人,而這讓她的心裏溫暖備至,血管中的冰化為了美酒。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溫柔的微笑,用低沉而顫抖的聲音說:
“讓我自己決定嗎?……由我自己決定嗎?哦!是的!‘互助’,應該是這個詞!我會告訴你的,總有一天會告訴你的!”朱利安正用詢問的目光看着她,她卻突然站了起來,彎着腰,對他說,“我會告訴你,但不是在今天……不行!我要走了!我得離開!天吶!我必須離開!”
說着,她端起酒杯,把剩下的葡萄酒一口氣全喝掉,緊接着把酒錢扔在櫃臺上,快步離開酒館,留下朱利安一個人茫然地坐着。他顯然并不知道,就在兩天前的夜晚還在威脅他、欺騙他、耍弄他的伊倫娜·塞奧羅斯,在走出酒館的時候已經開始為她的威脅、欺騙、耍弄而羞愧不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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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朱利安和斯蒂芬相約一起去登山。他這麽做主要是為了自己的本職工作。既然已經跟倫敦的報社說自己要在這裏采訪,空手回去實在說不過去,他關于當地風土人情的記述已經寫完,現在需要拍一些照片。而且,朱利安也想把有關白獅秘密的調查放一放,雖然他很想在自己離開前把一切都搞清楚,但在沒有進一步資料的情況下着急也沒有用,不如抓緊時間放松身心。
當天的天氣很好,雖說仍然很冷,不過明亮的陽光照在臉和手上很舒服。他們沿着蜿蜒在山間的道路一直向高處攀登。冬季山區的雪線會下降,這一點斯蒂芬給朱利安指出來了,雪線之下的雪只剩下零星的幾片,而之上的積雪始終沒有融化,陽光一照非常耀眼,估計再向上走一段他們就需要戴上墨鏡。
兩個多小時後,他們來到了雪線附近,因為沒有帶來專業的登山裝備,再向上會有危險,他們就在那兒停了一會兒。利用這個時間,朱利安給群山和山谷中的小鎮拍了一些照片。
把相機放進背包裏後,朱利安回身看着高聳的山峰,深深吸了幾口氣。那些山峰像被撕裂般銳利,而它們本身也撕裂了天空,它們那麽高,那麽尖,冷酷無情。
他從來不會像登山家一樣有想征服面前山峰的欲望,非但如此,他更願意離這些壓迫人的石頭法官遠一些。他也知道,站在山颠将會得到什麽樣的快感——世界都将鋪陳于腳下,而那些平日裏你需要仰視的建築、人物此時都變得微如草芥。但你比山峰高出的一個人的高度算得上什麽呢?當你站在頂峰,看着遠處螞蟻般細小的人群,陡然而生一種俯視的滿足感:你比他們偉大。
而其實你算得上什麽呢?山峰沉默地站在那兒幾億年,只有幾十年生命的人類從它身體上匆匆跨過只是它厚重皮膚上的一陣輕風。
“你在想什麽?”斯蒂芬見他沉默不語,問道。
“我在想,對于白獅的調查應該進行到什麽程度。真相有時并不是人們願意看到的,假如我們發現的是很可怕的東西,該怎麽辦呢?我們已經來不及把它再掩埋起來了。”
斯蒂芬笑了笑說:“假如真是這樣,你會害怕嗎?”
“我擔心的并不是我自己。科利文老爹跟我說過,無論這地方發生了什麽事,我作為一個外國人可以一走了之,但你們卻還要繼續生活下去。”
“渾僵僵的生活?”斯蒂芬看着山谷間的小鎮,發出一聲冷笑,“與其變成一塊冷酷無情的石頭,還是選擇在仍有感覺的時候死去比較好。記得伊倫娜·塞奧羅斯在四歷法酒館的話嗎?‘我更想見到從現在起發生的一切所造成的後果。’我覺得自己也是這麽想的。既然有人喜極而泣,也就有人會因為痛苦而歡樂。我想要知道真相,即使那真相再怎麽痛苦,都應該被接受,而且成為生活本身的一部分。”
朱利安聽到他的話,嘆了口氣,說:“這不是你該說的。”
斯蒂芬看着他,墨鏡光滑的表面反射出他自身的影子,看不到朱利安的眼睛。他轉頭,重又看着遠方,心裏卻在想:你以為我是只對甜蜜糖果感興趣的小孩子嗎?你以為苦澀只是供你一個人品嘗的嗎?你的那些痛苦的經歷啊,在你講述它們的時候,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隐藏起來的幸福感。你渴望品嘗它們。
距離聖誕節還有半個多月,天氣漸漸開始變得陰暗起來,從早到晚漫天飛舞着細小但冷得刺骨的雪霰。雪松山丘旅店裏的滑雪游客正在減少,再加上天氣冷,原本居民就不多的小鎮更加寂靜冷清。有些人耐不住這樣的嚴寒,攜整個家庭到地中海地區度假,而沒錢到國外的人就只好終日蝸居在房屋裏,輕易不出來。
但是,在這樣讓人心灰意冷的天氣裏,也仍然有人走着相反的路線,從溫暖的托斯坎納海岸返回寒冷的山區。
這天傍晚,模糊昏黃的太陽即将落入山後時,一輛在小鎮極少見的豪華汽車緩緩駛過無人的街道,費勁地攀上打滑的斜坡,悄悄停在了米哈伊爾·布瓦伊的宅邸大門前。車門打開後先鑽出來的是副駕駛席上的人,他一身黑色西裝,手裏撐着一把黑傘,在他的掩護下,後座上的一個人迅速從車裏出來,随即消失在宅邸大門後,這時即使街上有人也看不清他的相貌。
因此,當天夜間,知道米哈伊爾·布瓦伊已經回到鎮上的人只有他家的幾個仆人而已。
不過,再嚴密的保密措施對于一個閉塞的小鎮來說都沒什麽作用,在這種地方生活的人,天生就有一種靈敏的嗅覺,他們根據蛛絲馬跡推測的本事讓偵探們佩服,他們對互相間嚼舌頭傳閑話的熱衷讓社會學家感興趣。在布瓦伊回到鎮上的第二天,本鎮的大人物們——鎮長、警察局長、銀行行長一起進入了布瓦伊的府邸,而當天下午,鎮上的每個人便都知道金融家回來了。于是,在小鎮各家各戶的房間裏,人們都開始談論起這件事來。
在全鎮人中,伐木廠主塞奧羅斯是對布瓦伊的歸來反應最強烈的一個。他是在吃晚飯的時候聽兒子尼古拉說的。他最初的表情是鄙夷,似乎是想把自己和金融家劃清界限,但說着說着,他的态度不知不覺改變了。
“……雖說布瓦伊在創業時候所用的手段有些不幹淨,但畢竟那大部分都應該歸到他父親的頭上,而且,這年頭誰有錢誰就是成功者。經濟規律嘛,就像是自然界的規律——達爾文進化論——弱肉強食,經營不好的企業就應該被出色的大企業吞并或者被擠出市場——弱者就該為強者讓出道路,否則,經濟增長又怎麽能實現呢?”塞奧羅斯對于自己引用了進化論的證據相當自得,連尼古拉和伊倫娜冷淡的表情都沒有注意到。他繼續說:“讓我們看看那些經濟強國吧,哪個不是擁有衆多全球性的大企業呢?他們統治着某一領域,确立經營規則,保持市場穩定。我們國家也應該讓這樣的企業發展壯大才是啊。”
聽得不耐煩的伊倫娜皺着眉頭把一大勺玉米濃湯倒進了塞奧羅斯的盤子,滾燙的湯勺差點碰到了他的下巴。
“你幹什麽!”塞奧羅斯叫了一聲。
“吃你的飯吧。”伊倫娜說,“少議論那些跟你沒關系的事情。”
“我在關心國家的經濟發展!你懂什麽。”
“我懂什麽?我知道沒錢買吃的就會挨餓,我還知道你所說的那些大企業從來不會為你的發言給你一分錢,我還知道你所說的什麽經濟規律從來不在乎普通百姓的生死!”
“伊倫娜!”
“算了吧,塞奧羅斯。你口口聲聲贊揚的經濟規律、進化論何時管過你的死活,照你所說的,你這個欠債瀕臨倒閉的伐木廠就應該完蛋,而你這個廠主就應該餓死,反正你也不會創造任何價值了,何不給能創造價值的人讓開路!”
塞奧羅斯被問了個張口結舌。他有些惱羞成怒,臉漲得通紅,但他所有的憤怒最後只凝結成了一句意義不明的話:“你等着瞧吧,等着瞧吧……”
早晨醒來,蕾妮·霍斯塔托娃覺得心中非常苦悶。
她知道,這種情感的産生是因為她今天要去見自己的生父米哈伊爾·布瓦伊。昨天晚上,她接到了他的電話,雖然她已經知道他回到了鎮上,卻仍然有些吃驚,畢竟,他們斷絕父女關系已經七年了,在這期間他們極少通話,甚至在路上偶然遇到也裝做是陌生人。布瓦伊邀請他去宅邸見面,這預示着肯定有大事情。霍斯塔托娃其實已經猜到了幾分:之前她聽說布瓦伊已在意大利和一位有地位有金錢的女士結婚,想和她見面也必定是為了這件事。
可是這跟我有什麽關系,霍斯塔托娃想。你續弦是你的自由,我已經不再是你的女兒,自然不會幹涉你的行為,可是你再次把我硬生生扯進來是什麽意思?安撫我?還是你良心發現覺得對不起我的母親?
霍斯塔托娃蒙住了臉,一想到母親就讓她很痛苦,她不想去見布瓦伊。
但是,有一種隐藏在她身體深處的魔力,驅使着她給臉龐化妝,把頭發挽成發髻,穿上一套黑色的衣裙,按照預定時間來到了布瓦伊宅邸的大門前。
在等待大門打開的短暫時刻裏,霍斯塔托娃觀察了一番宅邸的外部:它看起來和她多年前毅然決然離開時的變化不大,仍然是爬滿常春藤的泥灰外牆,黑色的鐵栅欄和大門,院子裏到處是樹木,在夏天裏會将整個主樓都遮掩住,但現在是冬季,透過紗網一樣的樹枝可以看到灰色的主體建築,它還是像以前一樣冷冰冰的矗立在院子中央。
大門打開了,一位穿着黑衣服的中年仆人指引她穿過鵝卵石鋪就的彎曲走道,進入主樓的會客廳。米哈伊爾·布瓦伊已經等在那裏。霍斯塔托娃覺得這些年的生活似乎并未對他的外貌産生太大的影響,他還是同四十多歲時一樣身板直直的,氣宇軒昂,黑眼睛炯炯有神,鷹鈎狀的鼻子傲氣十足,唯一能讓人察覺他年齡的是發灰的頭發,在十年前,它還是烏黑的。
米哈伊爾·布瓦伊看到霍斯塔托娃的時候有些激動,向她快步走去。而她發現了這一點,為了防止出現她所厭惡的“感人的擁抱”,她立刻伸出右手,同時說道:“您好,見到您真榮幸,布瓦伊先生。”
她的話禮貌周到卻沒有絲毫感情,這讓布瓦伊的熱情迅速褪去,他伸手和她握了一下,同樣非常禮貌地說:“我也非常榮幸,霍斯塔托娃小姐。請坐。”他指着沙發。
兩個人落座後,男仆端上了茶點,然後就退了出去。在這期間,霍斯塔托娃一直觀察着他,但發現這個人自己并不認識,然後意識到那些老仆人可能都已經被打發走了,不免有一些惆悵。布瓦伊注意到了這一點,說:“你還記得狄米特裏嗎?那個在你小時候很喜歡和他一起玩的仆人?”
“是的,狄米特裏·尤利亞諾夫,那時他還很年輕,他現在怎麽樣了?”
“他現在擔任我下屬的一家銀行的部門經理,工作非常出色。”
“……啊,非常不錯……”霍斯塔托娃輕聲說。她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為了勾起她的回憶?為了緩解兩個人之間緊張的氣氛?還是在展示他的仁慈?如果是前兩個目的,她還可以忍受,如果是後一個,她有理由憤怒。她不想要看到他的被表演出來的仁慈,根本不需要,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個什麽人。“您邀請我來,是要和我說什麽呢?”她問。
“……我想告訴你,我最近結婚了。”
她沒有說話。那又怎麽樣,和我有什麽關系。
布瓦伊繼續說:“我們在意大利舉行了婚禮,當時還是秘密,邀請的親友很少。按照這裏的傳統,我想要在鎮上再舉行一次更正式、更具有家庭氣氛的婚禮。我希望你也能參加。”
原來就是為了這個,霍斯塔托娃想。你是想讓我和那個未出現的繼母搞好關系吧,害怕我會因為母親的緣故而記恨她。你以為我是什麽人!這麽多年啊!作為我曾經的父親的你卻依然以為我會為了私怨而憎恨無辜的人!我始終沒有看錯你,我也替母親惋惜,她居然會執着地愛你!
“我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霍斯塔托娃冷冷地說,“不應該做什麽。我有我的底線。”
布瓦伊察覺到了她的不滿,有些尴尬地說:“這讓你很為難,我明白。我感謝你的理解。”
你怎麽知道我想的是什麽呢?霍斯塔托娃的黑眼睛緊緊盯着他。如果我樂意,我可以拆散你們這對新婚夫妻,她想。
“婚禮我會參加的。”
霍斯塔托娃答應下來,之後他們随便說了些事情,她便告辭了。從布瓦伊宅邸回到醫療所的路上,她一直覺得很難受,好像有什麽東西趴在她心髒上,阻礙它跳動。回到醫療所後,她一下子倒在接待室的沙發上,用手蒙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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