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尼古拉看到霍斯塔托娃從門外走進來就覺得她很不對勁:肩膀耷拉着,腰不再挺拔,腳好像踩着棉花一樣軟綿綿的。她低頭走進來,無力地坐在沙發上,似乎是不想讓人看見所以用手遮着臉。
尼古拉知道她去見了布瓦伊,她現在的情況肯定和剛剛的會面有關。他猶豫了一下,慢慢走了過去。“……霍斯塔托娃醫生……”他輕輕喚着她的名字。
霍斯塔托娃毫無反應,好像根本什麽都沒聽見。
他一陣心慌意亂,好不容易讓自己鎮定下來,說:“醫生……對不起,我也許不應該多嘴,但是你說過,悲傷的情緒會對人……産生不好的影響,而這種影響最終會從……從身體的疾病上體現出來。”
也許這種緊張的、背教科書式的說話方式真起到了作用,霍斯塔托娃把手放下,擡起頭。她的臉上還帶着剛才的憂傷和苦悶,這讓一向嚴厲冷漠的她突然變得溫柔而惹人憐愛起來。她沖着尼古拉傷感地笑了笑,然後握住他的手說:“謝謝你,你總是能提醒我一個醫生不應該讓壞情緒或疾病擊倒,而應該去擊倒壞情緒和疾病。我差點兒忘記了。”接着她站起來,松開尼古拉的手,挺直了身體向診室走去。
尼古拉看着她強打精神的背影,然後又看着自己的手,感覺有一種酸溜溜的味道從喉嚨裏彌漫到舌頭上。他突然間想變成一位病人,這樣,霍斯塔托娃就會關心他、對他露出溫柔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嫉妒每一位得到她關懷的病人,甚至嫉妒那些藥片、藥水、軟膏、試劑,她對它們的關心都比對他來得多,而他,一個活生生的人,反而在她的眼裏是最不重要的。他慢慢地、毫無意識地把手擡起來,貼到自己的嘴唇上,但緊接着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立刻慌張地把手放下,臉龐也熱了起來。
我期待的難道就是這個嗎?
愛撫、親吻?
不、不,這不是我要的,我什麽都不要!
讓我奉獻出我整個的心靈吧!讓我為你做一切!
但是、但是……我知道這不可能!我該怎麽辦?我可以理解她,即使她不愛我,我卻可以理解她。而她卻從來沒有試圖理解我,一次也沒有。
這一天,尼古拉先是把處方抄錯了,接着又弄錯了藥品價格,不過,同往常不一樣,霍斯塔托娃沒怎麽特別嚴厲地批評他,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怎麽在意,因為她幾乎和尼古拉一樣,一整天都恍恍忽忽,魂不守舍。
這天下午,霍斯塔托娃焦慮于她竭力保持冷漠的心并不像自己所期望的那麽堅強,而同時,尼古拉也焦慮于他對女醫生的情感裏面有多少是出于純粹的愛戀,他害怕自己的感情裏面摻雜私心,但他也知道,如果徹底消除了個人心情的影響,愛情将因失去發生地而枯萎。他為這種矛盾心煩意亂,不論是在吃午飯的時候,還是坐在房間裏看書,都無法安心。
伊倫娜看出尼古拉有些不對勁兒,但她不想管,這與她無關,在她看來,為了一段感情而悶悶不樂是一個人所能做出的最愚蠢的事,何況她還有別的事情要去關心。塞奧羅斯已經離開家一個小時了,他在臨出門前罕見的給頭發上抹了發蠟并穿上了最體面的衣服,由此伊倫娜認為他肯定是要去拜訪米哈伊爾·布瓦伊,她甚至猜出他是去借錢。
又過了半個小時,塞奧羅斯回來了,他的臉色非常陰暗,從他沒有笑容的臉上可以看出狂怒和懊喪。他坐在沙發上,用手狠狠地抹自己的臉。伊倫娜明白他失敗了,她陰沉沉地看着他,等他擡起頭,說:“看來你和布瓦伊的關系并不像你說的那麽好。”
塞奧羅斯轉頭瞪着年輕的妻子,聲音低沉地說:“我和他的關系從來就沒有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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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伊倫娜冷笑一聲,“你說的對,你們互相鄙視,彼此都認為只有自己才配做人。我真奇怪,你是怎麽跟他說借錢的事的?也許你沖他說出怨恨和辱罵的話,他真的就會借給你,這麽說布瓦伊可太有趣了;或者,你換上跟現在相反的另一副面孔,卑躬屈膝、巴結他?”
塞奧羅斯脖子上的血管突突地抖動着,他的眼睛裏像是被燒着了。“閉上你的臭嘴巴,伊倫娜。”他說,“你最好記住,是我在賺錢養家,而不是你。”
“我該對你感激涕零,我該跪在你腳前請求你寬恕!”她誇張地展開雙臂,擺出祈求的姿勢,但緊接着她啐了一口,說,“可我現在早已不是你第一次見到的伊倫娜了,我從來都不是‘她’——那個低聲下氣、靠別人憐憫的女人。我知道,你們男人喜歡這樣,于是我就裝出那種樣子讨你們喜歡,因為那時我要先活下去!可現在不同啦,塞奧羅斯,你對布瓦伊下跪吧,我正高興看着呢!”
“啊!我早就知道!”塞奧羅斯叫喊着,“你是個放蕩的□□!你從一開始就在背叛我!”
“不。”她回擊他說,“起初我并沒有想要變成現在這樣,我本來是想和你度過一生,可是你睜大眼睛瞧瞧吧!有哪個女人想和一個一事無成的酒鬼在一起!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跟我有什麽關系。是你!毀了你自己的是你,然後你還想間接毀了我!”
“閉嘴!”塞奧羅斯憤怒地喊。
“該閉嘴的是你!蠢貨就該和蠢貨抱成一團,你去找布瓦伊吧!反正你們都掌握着對方見不得人的歷史!匍匐在他腳下,吃他丢下的東西吧——”
話沒說完,伊倫娜覺得臉頰一陣劇痛,整個人仰面倒在沙發上,嘴巴裏一股腥味,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挨了塞奧羅斯的拳頭。她爬起來,用手托着臉,咬牙切齒地說,“好啊!好啊!塞奧羅斯,打得真好啊!”
接着她站起來,迅速跑進自己的房間穿上外套和大衣,披散着頭發,沖出大門。
塞奧羅斯起初有些茫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打了她,但随後伊倫娜的怒吼讓他醒了過來,他竭力想攔住她,但面對半邊臉腫起來的憤怒的妻子,他的氣勢處在下風,最後,他只能眼看着伊倫娜沖出屋子,走進黑夜。
傍晚,朱利安接到一個電話,是伊倫娜打來的,這讓他覺得有些意外。在電話裏她的聲音含糊不清,朱利安不清楚是電話的問題還是她的問題。她想見他,約好在上次相遇的教堂墓地東南角見面。朱利安一時以為伊倫娜打算說出所掌握的秘密,但他很快打消了自己的樂觀情緒。當他帶着疑惑來到墓地時,伊倫娜已經在等着他了。
朱利安發現她與那天晚上有些不同:她還是披着那晚的披風,卻多加了一條頭巾,整個臉龐都被遮掩在陰影下;手臂交抱在胸前,好像很冷似的,因此她的前胸後縮,後背弓了起來,這使她顯得陰郁而頹喪,對比上一次見面時她的高傲和嚣張,給人一種有什麽事情突然改變了她的印象。
因此,當朱利安來到她面前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發生什麽了?”
“沒什麽重要的。”伊倫娜吸了口氣,輕輕說。
在說話時,她一直低着頭,朱利安還看出來她在發抖。“到底怎麽了?”他又問。
“真的沒什麽。”
朱利安盯着她。他知道肯定發生了什麽事情,而且這件事和她有很深的關系。她也許受了委屈,于是找他來,她并不需要他解決問題,而是需要他的安慰。朱利安很清楚自己在此時應該扮演的角色——如同他曾經很多次在莉迪面前扮演過的——拯救公主的王子、搭救少女的騎士、解救赫西俄涅的赫拉克勒斯。
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作出一個讓人安心的微笑,說:“我們到墓地裏面走走吧。”接着他拉着伊倫娜的胳膊,半是勸誘半是推桑地把她拽進了墓地。
他們在墓碑間漫步徜徉,朱利安看到某塊墓碑上的名字就問伊倫娜這個人的故事,而對于她本身的問題卻只字不提。他在等待她自己開口。果然,在心不在焉地回答了幾個問題後,伊倫娜拉住他的衣袖,急促地說:“朱利安,請原諒我。我找你出來不是為了閑談的。”
“哦?那麽是你打算告訴我秘密啦?”他裝得很天真地說。
“不、不是。”她顯得非常苦惱,手指擰在一起,一瞬間她好像猶豫了,但随即又開口說:“我是為了我自己的事找你的,我也許不應該這麽做,但我想不出其他的辦法來了。至于是什麽事情……你自己判斷吧。”說完,她擡手掀開了頭巾和披風。
當看到她的臉時,朱利安倒吸了一口涼氣。伊倫娜的左半邊臉完全腫了起來,和右半邊臉相比高出了一大塊,眼角下面的皮膚顏色發青,眼睛也被迫眯着。
“該死的!這是誰幹的?!”他禁不住喊起來。
“還能有誰?除了我的丈夫,還能有誰?”伊倫娜竭力平靜地回答。
“塞奧羅斯……?你去看過醫生了嗎?”他問。
伊倫娜點了點頭。
“那好,”他把雙手按在她的肩頭,看着她的眼睛。“現在跟我說說,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伊倫娜将家中瀕臨破産的狀況和塞奧羅斯向米哈伊爾·布瓦伊借錢的經過講了一遍。在講述過程中,好幾次一提起塞奧羅斯她就會渾身發抖,每當這個時候,伊倫娜總會有意無意地靠到朱利安身上,而他也似乎總是無意中把手搭到她肩膀上。
等到伊倫娜講完後,朱利安嘆了口氣,說:“他怎麽能這麽做。我必須說,從法律的角度看,你完全可以提出離婚。”
伊倫娜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這不是自己希望聽到的,她想。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的可憐,我也不需要法律。法律!正是它把互相間沒有感情的人牢牢拴在一起。我不需要這些!你的愛呢?你的幫助在哪裏?難道說即使在像你這樣的一個人身上我都無法期待麽?她失望地搖了搖頭。
“不行,我不能離婚,這是我唯一的生活保障。如果我離開了,誰能幫助我呢?”她看着他說。
朱利安知道,她這話是說給他聽的。如果是在十年前,或者是在他剛剛和莉迪相遇的時候,他也許會對她說“讓我來保護你吧”——這也正是她現在所期望的,甚至會和她一起私奔。但他已經不年輕了,在這些年裏他遇見過許多像她一樣有着不幸遭遇的女人,他沒辦法幫她們。
見朱利安默不做聲,伊倫娜便知道自己所期盼的已經如焚燒的秋葉般變成了灰燼。她苦笑着,松開朱利安的手,慢慢向前走去。
“伊倫娜!”他在她身後說,“你現在怎麽辦?你想過嗎?”
“我會去巴寧太太那兒住幾天,把傷養好,然後……也許我還是會回去,也許……我沒有想好。随便吧……”
她站在那兒,眼睛望着極遠處,朱利安向她所望的方向看了看,發現只是一片日落時慘淡的天空。他回過頭,看着她。
從她那拱起的、幾乎下一秒鐘就會抽搐起來的嘴唇上,從她那像精致易碎的乳白色水晶的臉龐上,他讀到了痛苦。那些屬于她的痛苦,混合着那些屬于他所知道的女人的痛苦,像伊倫娜的呆滞表情和此時寂靜的空氣一樣凝固了。痛苦變成了石頭和磚,變成了他們腳邊那些沉重而無用的墓碑。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他的手掌中,表情真摯地說:“伊倫娜,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恨你,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冷酷無情。我現在不能帶你走,這是真的,可我還是可以幫助你。現在你先住在巴寧太太那兒,如果以後塞奧羅斯對你還是那麽兇惡的話,來找我吧,也許我們可以找到解決的辦法。”
朱利安說話非常直率,非常真誠,尤其是非常親切,他那和藹的深色眼睛和仁慈微笑的嘴唇都讓伊倫娜感到心裏暖融融的。她不由自主地摟住了他的肩膀,把臉靠在他胸前。朱利安沒有動,就保持這個姿勢等了一會兒,然後他低下頭,在她的額頭上印上輕輕的一吻。伊倫娜能感覺到,這個吻是純潔的,絲毫沒有□□的成分,而她不知道是該對此高興還是失望。
他們拉着手,在墓地裏面散步,不停地說着小鎮上的事情以及他們各自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那些痛苦的墓碑在夕陽映照下變成了溫暖的金色。朱利安下意識地走近了那塊刻着伯伮斯·莫拉托夫名字的墓碑,他現在很想給伊倫娜講講它的故事,但當他拉着她走到碑前,卻發現碑面上什麽都沒有,空白一片。朱利安愣住了,而不知道緣故的伊倫娜催促着他:“你想告訴我什麽啊?”
“等等……”他摸着額頭,簡直有些站立不穩。
“你怎麽了?不舒服嗎?”她問道。
“沒有……沒有……”他嘟囔着,接着他回過神,對她說:“對不起,我必須離開了,突然有點兒事情,不能再陪你啦。非常對不起,但是我必須走。再見,伊倫娜。”邊說着,他邊向門口走去,等到最後兩個字說完,他跑了起來,很快就消失在圍牆之後。
伊倫娜并沒有怎麽阻攔他,實際上她仍沉浸在剛剛的美妙感覺中,她陶醉于朱利安印在她額頭上的那個吻,她陶醉于他手掌中粗糙卻又溫暖的感覺。她一個人站在墓地中,望着他剛離開的方向,嘴裏在輕輕地說:“朱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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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