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教堂的管理員克洛德科夫關上自己房間的門,從櫃子裏拿出伏特加酒瓶,把酒倒進酒杯裏。他很快發現,剩下的酒連杯子都沒盛滿,這讓他很生氣,便把空酒瓶扔進了垃圾桶。

正在這時,大門外的門鈴卻響了,克洛德科夫打算裝做沒聽見,但鈴聲響個不停,他只好去開門。他把大門打開一道縫,向外看去,發現朱利安·雷蒙正站在門外。

“已經關門了,明天再來吧。”他沒好氣地說。

“等等,克洛德科夫。”朱利安攔住他。“我有事情問你。”

“我沒時間。”管理員回答。“而且我今晚心情糟糕透啦。”他停了一會兒又接着說,“怎麽,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麽心情不好嗎?好吧,我告訴你,因為我的酒沒了。而且,你答應送我的酒呢?”

看着克洛德科夫骨碌骨碌轉來轉去的眼睛,朱利安明白他是想要酒喝,但朱利安現在很着急,顧不上管理員的要求。“好吧,等以後我請你喝酒。不過現在你要回答我的問題。”

“嗨!”克洛德科夫哼了一聲,“說好了你要請我。那你說吧,什麽問題。”

“墓地裏那個伯伮斯·莫拉托夫的墓碑是什麽時候有的?”

“就這個呀。我不知道,那時我還沒到教堂裏幹活呢。”

“那墓碑一直在那兒嗎?”

“瞧你這話問的,難道墓碑會在半夜裏起來走動?它當然一直在那裏嘛。”

“沒別的了?”

“你還想讓我說什麽。”克洛德科夫有些不耐煩了。

“好、好,就這樣。謝謝你回答我的問題,我要走了……”看到克洛德科夫張開嘴,朱利安立刻想起來他們的約定,于是說,“放心,我不會忘了你的酒。我走了。”朱利安揮揮手,離開了教堂。

克洛德科夫關上大門,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在想朱利安·雷蒙真是奇怪的人,居然對墓地感興趣,這是為什麽呢?他想了一會兒,沒想出頭緒,便開始做另一件事——找酒瓶,他翻開箱子、打開櫃子,卻連個玻璃片都沒找到,這時,他突然愣住了,滿臉迷惑的表情自言自語道:“奇怪,他怎麽知道哪個是伯伮斯·莫拉托夫的墓碑呢?”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正沿着山路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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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天他一直留在城裏忙于加入酒店聯盟的談判,最後雙方終于達成了初步協議,等到聖誕節和新年假期過後,就可以簽訂正式協議。這讓赫伯特很高興,一邊開車一邊吹口哨。他開車到達旅店門前,服務員正準備打開大門,赫伯特卻無意間看到在不遠處的鐵栅欄圍牆外有一個女人的身影,她猶猶豫豫地看着旅店裏面,即不像是游客,也不像是被邀請來的。這讓赫伯特起了疑心,他把車交給服務員去開,自己走到女人身邊。

“對不起。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他禮貌地問。

女人有點兒吃驚地轉過身。赫伯特發現她其實很年輕,不會超過三十歲,而且非常漂亮,金色卷發從額頭向後披散下來,灰綠色的眼睛顯得很明亮,她的嘴唇像孩子的嘴巴一樣圓圓的,帶着可愛的受驚的表情。

“唔,沒什麽。我想我大概是走錯路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赫伯特記得自己從來沒有在鎮上見過她,看樣子也不像是游客,便說:“你是剛剛來到這兒的吧?”

“嗯,是啊,昨天晚上剛到,今天打算到處轉轉,聽說這裏有家不錯的租書店,卻怎麽也找不到。”

“原來是這樣。”赫伯特笑了起來,“林侬租書店藏在小巷裏,我帶你去好了。”

她笑着擺擺手。“謝謝你,不過你告訴我怎麽走就行。我自己找得到。”

赫伯特眯起眼睛盯着她,直盯到她有些手足無措。

“真的?”他說,“真的不要我陪嗎?請別誤會,我絕對沒有什麽非分之想。說真的,像你這樣的小姐,身邊最好有人陪伴,父親、兄弟、或者保姆什麽的,總之不能讓你一個人在山村裏面亂跑。尤其是在這個山村裏。”

聽到這兒她笑了起來,嘴角上揚,顯得很甜美。

“我不是十幾歲單純易騙的女孩子,也不是十八世紀嬌柔的貴族小姐。而且,我想在這小鎮上,不會有什麽事兒。”

赫伯特撇着嘴開始搖頭。“你想得太簡單了,小姐。就沖這一點,我還是陪你去吧。”他伸手做了一個特別優雅的“請”的手勢,把她逗樂了。于是他們結伴向山谷下方走去。

路途中,赫伯特先介紹了自己,接着問起她的名字。

“安娜·布瓦伊。”她回答。

聽到這個名字,特別是這個姓氏,讓赫伯特突然間覺得他的神經和肌肉興奮而渴望地搏動。“啊!那麽你就是米哈伊爾·布瓦伊先生的妻子咯?!”

安娜羞澀地點了點頭。

赫伯特緊緊捏着自己的手,強迫自己平靜下來,他害怕自己會爆發出一陣大笑。多麽年輕漂亮的女人!布瓦伊那家夥居然娶了這樣一位美人!如果霍斯塔托娃醫生知道了該是什麽表情啊!他發覺自己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喜悅,雖然他知道這樣想太卑鄙了,但他還是禁不住在心裏說,“讓我先卑鄙無恥一會兒吧,然後再懲罰我”。

等到心情平靜後,他說:“沒想到這麽快你就來了。請允許我恭喜你和布瓦伊先生并祝願你們幸福。”

他張開雙臂擁抱了安娜。

時間很短,但就在這短短的擁抱當中,赫伯特掃了一眼距離很近的托法娜姊妹的房屋窗戶。不出所料,他看到窗簾被迅速放下來時擺動的一角。他微笑了一下,然後轉身和安娜繼續向租書店走去。

當瓦倫丁·林侬看到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走進租書店的時候,他的心中立刻充滿幸福感,好像他的存在就是為了等待赫伯特某一次走進這裏,而他的确來到了一樣。

“赫伯特!”他大聲叫着,眼睛閃閃發亮。

但緊接着,赫伯特轉身讓出門口,一位美麗的年輕女性從他身後出現。她是誰?瓦倫丁變了臉色,心裏焦慮地想,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女人,難道是赫伯特帶來的嗎?他又盯着赫伯特,用目光詢問着。

“你好,瓦倫丁。”赫伯特笑着和他打招呼,“我給你帶來一位新顧客,如果她能住在這兒,肯定會成為你這裏的常客。我說的對嗎,安娜?”

“很對。謝謝你。”安娜已經走到一排排的書架間去了。

在靠近門口的櫃臺邊,瓦倫丁拉着赫伯特的衣袖,小聲地說:“這女人是誰?”

“哦,我打賭你猜不到。”赫伯特神秘地笑了笑,接着說,“你知道,布瓦伊不久前在意大利結婚了……”

瓦倫丁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她就是——!”

“噓!”赫伯特把手指放到嘴唇上,示意他低聲說話。

“你怎麽遇到她的?”瓦倫丁繼續問。

“在旅店門口……”赫伯特雖然在與瓦倫丁說話,眼睛卻一直看着安娜。“嗨。你不覺得她很美嗎?”

“……是的,非常漂亮。”

赫伯特絲毫沒有注意到瓦倫丁語氣突然變得冷淡起來,仍舊用贊美的口吻說着:“豈止是漂亮。我覺得她很像仙子,或者是神話中的公主——卡珊德拉、達娜厄,或者美狄亞,随便哪個都好。我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年齡的女性有如此溫柔純真的表情……”他直起身,向安娜走去。在他身後,瓦倫丁緊緊盯着他,目光意味深長,也充滿痛苦。

年輕人的嫉妒在他的血管裏急速地流淌着,赫伯特和安娜在書架背後的說話聲、笑聲都仿佛是鉛塊,壓在他心上。

當赫伯特·沃恩施泰因陪着安娜·布瓦伊回到布瓦伊家的宅邸門前時,那兒已經有一個人。赫伯特認出那是伐木廠老板塞奧羅斯,不過,看得出來,他并沒有被允許進去。

當赫伯特和安娜互相道別時,塞奧羅斯一直狐疑地看着他們倆。一等到大門重新關閉後,塞奧羅斯立刻湊到赫伯特身邊,問:“那個女人是誰?”

“這個嘛……”赫伯特看了他一眼,說:“你到這裏來有何貴幹?”

“見鬼!我問的是那女人是誰?”

赫伯特聳了聳肩膀。“有來有去,有出有進。商人的原則。”

“呸!”塞奧羅斯啐了一口,“少裝蒜了!你不就想看我出醜嗎!我是來借錢的,結果被擋在門外了。怎麽樣?該你說了。”

“好。她是布瓦伊的新婚妻子安娜。”

塞奧羅斯的眼睛瞪得滴溜圓。“這麽年輕漂亮的妻子!”

“不僅如此,安娜還非常溫柔可愛吶,跟她丈夫比簡直就是相反的兩種人,像這樣的女人就應該悉心呵護,布瓦伊竟然放心讓她一個人出去,真是太不小心了。你說是不是塞奧羅斯?”

“當然,當然……唔,沃恩施泰因先生,你別是對這位年輕的夫人……”話沒說完,塞奧羅斯呵呵地笑了起來。

赫伯特鄙夷地看着他,說:“我不喜歡這種類型的女人,太軟弱、太容易受欺負,可以想象她在遇到危險時一定會像電影裏面的貴婦人一樣昏倒。這太沒情趣了……啊,旅店還有事情,我先走了。”他很快離開,留下塞奧羅斯一個人盯着布瓦伊宅邸的圍牆陷入沉思。

安娜·布瓦伊回到大宅的客廳時,看到了一位陌生人。那是位與她年紀相仿的女性,全身的裝束都以深色為主:黑色的發結,深咖啡色的上衣,黑色的厚長裙和皮靴,就好像這個人被老式電影過濾了一遍顯得過分的嚴肅和深沉。

安娜想起布瓦伊曾經說過,他和前妻生的女兒蕾妮·霍斯塔托娃是一個刻板的女醫生,這讓安娜有些害怕。但她又想到蕾妮十年前失去深愛的丈夫,心中又升起一股對她的愛惜和憐憫。

不過,不論安娜想什麽,她的表情怎樣變化,對蕾妮絲毫也沒有影響,她從見到安娜的第一眼起就不喜歡她。蕾妮承認安娜非常年輕美麗,姿态優美柔和,但正是因為如此她認為布瓦伊對自己生母的背叛是不可原諒的。

她想起了自己那并不美麗、也不聰明,只是一味隐忍的母親,而背負屈辱的母親最終獲得的是一紙離婚協議書,它是熄滅生命之燭的冷風,是覆蓋在綻開花朵上的冰雪,不久之後,她的母親便靜悄悄地死去了,像一顆長久暴露在幹燥空氣中的珍珠,最終磨去了光澤,變成塵土。

蕾妮愛自己的母親,因此她憎恨米哈伊爾·布瓦伊,也憎恨取代母親位置的安娜。

在她眼中,安娜所有友好的表示——親切的握手、擁抱,柔和的話語——統統是極其虛僞的表現。

米哈伊爾·布瓦伊拉着安娜和蕾妮,讓她們坐在他身邊,試圖通過輕松的談話來減弱蕾妮的對抗情緒。但自始至終,談話就不是輕松的,對峙的狀況也沒有改變。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和安娜在說話,而蕾妮只有被問到的時候才不得不簡短地說一句。

安娜看出蕾妮的痛苦,再聯想到她不幸的遭遇,安娜覺得對方的痛苦都轉移到自己身上,折磨着自己的心靈。因此她說起話來更加充滿憂傷的柔情,但她卻沒想到,自己的這種同情反而讓蕾妮更加讨厭她。蕾妮是一個不需要同情也根本不認同同情的女性,在她看來,同情這個詞本身含有一種居上位者對下位者的淩駕其上的姿态,含有一種幸福者對不幸者的嘲笑。她寧肯安娜不是現在這樣柔弱的女人而是一個氣勢淩人的悍婦,起碼可以跟她大吵一架。

而現在,蕾妮心中的煩悶和仇恨無處發洩,在她的心裏越積越多,變成毒素,沿着血管侵害着她的肉體。

當蕾妮最終走出布瓦伊宅邸時,她像被扔在沙灘上的魚一般張大嘴吸氣。帶着泥土和腐敗落葉味道的濕潤空氣讓她覺得舒服了一些。

她走到橫跨河流的古老石橋上,雙手扶着冰冷的石頭欄杆,看着橋下籠罩着一層霧氣的小河。河水潺潺,發出悅耳的聲音,但蕾妮知道,水勢比夏季小了很多,兩岸向水面延伸出亮晶晶的冰層,再有一場大雪河水就該全凍住了,直到來年春季才會重新恢複生機。她擡頭看着盤踞在山谷兩側的小鎮,覺得它也像這河水一樣被凍住了,而何時才能迎接春季,她并不知道。

十多年的冰雪,需要多少熱辣辣的陽光才能融化啊,人心上的冰雪又豈能是天空中的太陽能解決的東西。

蕾妮右手側的山坡頂端就是雪松山丘旅店,此時旅客不多,生意清淡,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忙着加入酒店聯盟的準備工作,朱利安·雷蒙忙着寫自己的旅行報告;沿山坡向下,科利文老爹和外孫米嘉正在打掃酒館,而對面的托法娜姊妹還是像往常一樣坐在窗戶前面一邊打毛線一邊觀察外面;接近山谷底端是蕾妮自己的醫療所,此時尼古拉應該在看診了。在她左側,山坡最高處是教堂,而底下不遠處就是布瓦伊家的宅邸,最遠處盡頭是塞奧羅斯的伐木廠……

所有的人都在像自己一樣整日忙碌,蕾妮想,也許這些人也和自己一樣,在某個平庸的日子裏會突然回顧過去,發現那些零落地流散在生活中的片斷,驚訝地盯着那些有如埋藏的文物一般留存在心中的記憶,并且發現那些殘磚斷瓦竟以自己根本無法理解的方式堆積在時間的廢墟中。

我們已經知道,在古樸的四歷法酒館對面,就是托法娜姊妹年久失修的老房子。

如果我們推開油漆剝落的大門,走過雜草叢生的院子,進入昏暗陰沉的門廊後,就可以迎面看到一段木質樓梯,木板已經破損,扶手欄杆也缺了幾段,腳踩到樓梯上會發出刺耳的吱嘎聲,讓人既厭煩又提心吊膽,生怕一個不注意就會落入樓梯下面黑暗的儲藏室裏。

樓梯盡頭處是一個開放式的大廳,在半個世紀前,這裏還整潔漂亮、終日燈火輝煌、充滿男男女女低聲談話的聲音,現在這裏卻已是蜘蛛網密布、到處覆蓋灰塵的寂靜空曠的地方。

靠窗有一張小圓桌,托法娜姊妹正相對坐在桌前,她們的雙手都平放在桌面上,眼睛盯着對方,姿勢僵硬得像木偶。她們其中一個人——我們已經知道,想準确分辨她們是不可能的——開口說: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到康斯坦斯·瑪爾梅家去了。”

“是的。科利文打電話告訴我們了。”另一個接着說道。

“他向女畫家定制了一個雕像。”

“但我們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雕像。”

“我們必須知道這一點。”

“是的。已經跟科利文說了。”

“米哈伊爾·布瓦伊和他的新妻子安娜已經回到鎮上。”

“是的,他們要在這裏舉行婚禮,過聖誕節。但是米哈伊爾·布瓦伊又離開了。”

“是的,他又離開了,不過在聖誕節前肯定會再回來。”

“這兩件事有關系。”

“是的,有關系。”

“神秘的——”

“危險的——”

“可怕的——”

“關系……”

托法娜姊妹把最後那個詞拖得很長,最後變成了一陣嗚嗚的鼻音,在空曠的大廳裏聽上去就像是貓頭鷹的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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