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請進!”朱利安喊道。而此時赫伯特已經大步跨上前去開門了。從朱利安坐着的位置看不到門口,他聽到開門的聲音,但接下來是一陣奇怪的沉默。

正當朱利安思考要不要拄拐杖去看個究竟時,他聽到赫伯特用放低的聲音說:“呃……你好。”

“你好……”在來者輕輕的回應後,傳來迅速的關門聲。

朱利安大聲問:“是你嗎,瓦倫丁?”

“是的。”年輕人走進房間,懷裏抱着一大摞書,“我把你要的書帶來了,但是很抱歉,哈格德的《她》已經借走了。”

“哦,沒關系的,謝謝你。”朱利安讓他把書放下,然後接過瓦倫丁遞來的借閱單,簽上自己的名字。他看着年輕人把書整齊地碼放在書桌上,把借閱單塞到随身的挎包裏,卻突然想到斯蒂芬提起過瓦倫丁對于赫伯特的傾慕,以及剛剛兩個人在門口相遇時的沉默。這讓朱利安感到好奇,他想知道剛才他們的表情,他想知道瓦倫丁的感情有多深,而赫伯特對于這種感情又明了幾分。他該怎麽開始呢?

“我很高興自己想借的書都有,像上次斯蒂芬遇到的情況可真不好——他想看的書被沃恩施泰因先生預定走了。”

說到這兒,朱利安停頓了一下,觀察年輕人的表情,發現他比剛才更加不自在了。

“他最近又借過什麽書?我沒想到一個旅店經理那麽喜歡看書,我在旅行中遇到的大部分經理都更喜歡刁難下屬。沃恩施泰因先生确實不同尋常……”

“對不起。”瓦倫丁打斷他的話,“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回店裏去了。”

“哦、哦,別着急。”朱利安攔住他,說:“你能不能陪我聊一會兒。你看,我傷了腳,哪兒也不能去,一個人怪讨厭的。你為什麽不坐下呢?我們可以聊聊鎮子、聊聊旅店或者——”

“雷蒙先生!你到底是什麽意思!”瓦倫丁大聲說。

“我?我怎麽啦?”

“你為什麽每句話都離不開沃恩施泰因?斯蒂芬跟你都說過什麽!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斯蒂芬一直在試圖把我和沃恩施泰因先生撮合在一起,而你現在顯然也要這麽做。我不需要你們指手畫腳幹涉。”

“我們想幫助你。”

“幹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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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倫丁,你必須認清自己的感情。斯蒂芬和我看得很明白,你喜歡沃恩施泰因先生,但你自己卻不願意承認。”

年輕人的嘴角扯出一個冷笑。“我看清、承認了又能怎麽樣?你們也太自信了吧,以為看清一切就可以解決一切嗎?太簡單了。你們兩個都愛追根究底,對什麽都想看個仔細,把萬物放到天平上稱量,把世界切割粉碎,對待感情也是一樣,要把它像化學方程式般分解成冷酷無情的定理和規則。可不要對我這樣,我不是玻璃片夾子裏和顯微鏡下的昆蟲,我有我的尊嚴和自由。”

“難道就因為這個你才隐藏你的感情?就因為這些?”朱利安說。

“否則還能是什麽!尊嚴和自由是人最寶貴的東西,你也是這麽認為的吧。”

“我的确這樣認為。”朱利安點點頭,“可我就是看不出來這跟你對沃恩施泰因的感情有什麽關系。”

瓦倫丁驚詫地看着他,好像對于他的不理解感到不可思議。

“我說過了,尊嚴和自由是人最寶貴的東西,不論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是否了解我的感情,我不可能向他那樣一個高傲的人低頭,說‘請求你接受我’。我不可能那樣做。我可以等,等待他慢慢認識到我的感情。”

“也許這等待将是沒有盡頭的呢?”朱利安說。

“沒有其他辦法,我的尊嚴和自由——”

朱利安從鼻孔裏哼了一聲。

“你的尊嚴、你的自由,沒錯,人是要重視這些。不過,我很奇怪,你們——你和許許多多其他人——憑什麽就那麽看重人類這種生物。是的,人類是如此高貴,如此威嚴!可人類的所作所為不過是蘋果一般的世界上那一層黴菌而已,他有什麽臉面驕傲呢,有什麽臉面把自己擡升到萬物之首的高度?他不過是宇宙正在變冷過程中的附産品。人類總是僅僅從自身的思想和文化中去探讨自己的本性,并把大自然降格為布景。你把人看的無比重要,把你自己的尊嚴和自由看得無比重要,可是你同我們每個人一樣都是兇手。一切生命都充滿痛苦,你根本無法改變這一點,除非你現在自願去死。你和沃恩施泰因都太過于在乎你們自己的存在了,如果你們繼續這樣被蒙蔽住視線,我相信你等待他理解你的時間會耗盡你的生命。”

瓦倫丁張大嘴,驚訝地盯着他。“哦!天啊,你在說什麽!”他轉身向門口奔去,他打開門,差點和斯蒂芬撞個滿懷。

斯蒂芬走進房間,目送瓦倫丁離開,然後他回身問朱利安:“出什麽事了?瓦倫丁看起來非常蒼白。”

“我跟他談起了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我建議他向對方說明自己的感情,但是他不肯。”

“噢。”斯蒂芬一邊嘆氣一邊搖頭。“你不該這麽做。瓦倫丁恐怕要難過好些天了。”

“如果我不去勸說他,我會比他難受的時間更長。我真不明白,既然他那麽喜歡他,而且沃恩施泰因也已經有所感受,為什麽不說清楚呢?一輩子有多長時間能禁得起這樣磨蹭。”

斯蒂芬笑着坐在沙發上,說:“但瓦倫丁才是那個需要做出行動的人,而不是你。別忘了,對于任何其他人來說你都僅僅是一個旁觀者。而且……”他稍微收斂了笑容。“縱然你能夠改變某個人,也不能改變歷史;縱然你能改變歷史,也不能改變世界自身的冷卻。”

“你們說的話真像。”朱利安感嘆道。

“誰?”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在瓦倫丁之前,他曾來過。”

“今天是什麽節日?大家都争相來看望你。”

“幽靈歡慶日。我是說真的,我們在C307房間發現的紙片莫明其妙地到了沃恩施泰因手上,我猜是伯伮斯幹的,他和沃恩施泰因之間肯定關系不一般。我想以後要更多接觸他才行。但是有一點很奇怪,如果說沃恩施泰因和在這兒發生的不尋常的事情有聯系的話,我看不出他的動機。塞奧羅斯的死不會給他帶來好處。”

“那麽複仇呢?”斯蒂芬笑嘻嘻地說。

“你驚險小說看多了。”

“可是我希望如此,那該有多麽刺激呀!巫術、神秘的怪獸、裝滿以前君主寶藏的巨大洞窟、寫在古老纖維織物上的可以揭開遠古宗教謎團的咒符、揮舞着波紋刃寶劍的騎士和背負偉大使命的美貌女子——”

“原來你是個狂熱的福特派人士。你來就是為了說這些幼稚的幻想的?”朱利安不客氣的打斷了他。

“當然不。我來只是想看看你。而且,我發現走廊裏安置了個服務臺,有一個服務員在值班,我想任何再次進入C307房間的想法都行不通——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在監視你吶。”

這個回答倒真讓朱利安吃了一驚。

晚上,朱利安躺在黑暗中,把今天進出他房間的人想了一遍。

這些人中有的在工作,比如給他檢查的尼古拉;有的帶來威脅,比如沃恩施泰因;有的心事重重,比如瓦倫丁;有的無憂無慮,比如服務員瑪莎。但他卻想不出斯蒂芬的目的——他似乎沒什麽目的,盡管他告訴他自己被監視了,難道斯蒂芬真的只是來看他的嗎?

這讓朱利安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在朱利安眼裏,斯蒂芬既聰明又博學,但是他身上還有着不可救藥的喜歡嘲弄人和惡作劇的毛病,這使那年輕人有時非常讨厭。比如上午斯蒂芬告訴他不可能再進入C307房間時,臉上露出的嘻笑神情甚至讓朱利安一瞬間以為斯蒂芬是白獅的幫兇。

但朱利安接着想到,在嘲笑完之後,斯蒂芬卻又非常關切的談起了朱利安的傷勢,語氣溫柔得與剛剛判若兩人。實際上,他并不了解斯蒂芬,他看到的每個人都能看到,而在那年輕美麗的頭顱下面究竟發生了哪些微妙的反應,他一無所知。

搖了搖頭,朱利安拿起今天的報紙,從第一版看到最後一版。報紙上沒新鮮東西:某個地方的工人們舉行罷工;某個公園裏有女孩被□□。工人們總是在罷工,而女孩們也總是被□□,幾乎每天如此。他無動于衷地想着。

二十年前,每個國家的年輕人都是熱血沸騰,他們抗議,他們示威,他們反叛,他們喜歡把世界改造成自己喜歡的模樣。

而現在的年輕人,會認認真真地學某種技術,兢兢業業地工作,然後仔仔細細地計算自己的銀行帳戶,并高高興興地滿足于這樣的人生。這當然不錯,他想,這當然不錯,可他就是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兒。

假如他沒有和斯蒂芬相處兩個多月,他大概也會把他當作現今随處可見的普通年輕人——留着精幹的發型,走路呼呼生風,夾着公文包,幹高技術工作。但斯蒂芬卻正相反,他有點兒邋遢,動作慵懶,似乎沒什麽人生目标,腦筋雖然轉得快卻從來不用在所謂的正途。

而這個形象——朱利安認識到——其實就是他自己。

斯蒂芬和他很像,都與這個社會有些格格不入。

而那個被幾乎整個社會所承認、所宣揚的精明“成功者”,正是他既喜歡卻又想遠離的莉迪的形象。是的,現代的人們都很像莉迪,他們年輕漂亮,那麽成熟,那麽有見解,那麽有成就——又那麽的枯燥無味。

他覺得自己明白問題在哪裏了:世界上的“莉迪”太多,而與他們保持平衡的“斯蒂芬”又太少。社會把人全都塑造得那麽快速、那麽不耐煩、那麽迫不及待地需要成功,像一陣陣的旋風,而那些少數幾個想停下腳步好好思考的人不得不被他們帶着疾走。如果他知道讓時間變慢的咒語,他就會揮舞小魔棒,念出某個關鍵的如尼文字母,讓人們在每一步間隔的十分鐘裏變得悠閑。可他當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黑夜深沉,走廊裏大座鐘咯咯的響聲透過牆壁傳進房間,變成遙遠的鼓的回聲。朱利安·雷蒙正被持續的夢所折磨,那些讓他難以忘懷的人交換他們的頭顱、身體、聲音,用各種方式出現在他的夢境中,跳躍、叫喊、掙紮、哭泣,仿佛全力避免自己被忘記。

電話鈴聲打破寂靜,發出刺耳的尖叫。朱利安從夢中驚醒,渾身是汗。他拿起聽筒,裏面傳來斯蒂芬的聲音,那聲音低沉暗啞,好像是粗礫石的嗓子裏發出的。朱利安一瞬間竟沒認出來。

“我在醫療所。”斯蒂芬說,“你立刻趕過來。我知道腳傷使你行動不便,但你必須過來。”

“發生什麽事了?”朱利安感到了嚴重性。

“科利文老爹恐怕活不到明天了,霍斯塔托娃醫生正在急救,但希望渺茫。”

“難道是白獅?”

“我不知道。醫生說是他的肝病終于開始要他的命,但托法娜姐妹認為——”

這個名字讓朱利安大吃一驚。

“你說什麽?!托法娜姐妹在醫療所?!”

難以想象,從來不出宅院、從來不見外人的那對老小姐居然現身了。

“她們的确在這裏。不管怎樣,你盡快過來,但願你到的時候科利文老爹還有一口氣。”

斯蒂芬挂上了電話。

朱利安突然間覺得大座鐘的咯嗒聲異乎尋常地增大,每走一格都像錘子般敲擊着他的神經。這次事件太突然,

雖然朱利安知道像科利文老爹那樣嗜酒如命的人遲早會因酒而死,但塞奧羅斯的葬禮剛過去三天,未免太巧合了。

難道白獅真的在裏面起着作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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