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朱利安受傷的右腳妨礙他的行動,而雪天路滑,也不适宜用拐杖,他不得不叫了旅店用車,雖然他明白這樣一來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就會知道。
樓層裏的服務員幫助他來到樓下,進入汽車,并把拐杖也一起帶上。旅店到醫療所的距離很短,車子差不多剛啓動便又停下來。
但即使這樣,朱利安三十分鐘後才到達醫療所。
他讓司機等着,自己拄着拐杖走進去。一進門,朱利安就發覺他可能遇到的是最壞的情況。
霍斯塔托娃醫生站在診室裏,而不是治療室。
這意味着科利文老爹可能已經死了,否則她應當在治療室中進行搶救。更讓朱利安确定那一點的是米嘉的表情,他站在女醫生對面,緊靠着治療室的門,他雙手捂着臉,肩膀在不住地顫抖。而女醫生,當朱利安進來時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繼續對米嘉說完那被打斷的話:“……過程不很長,因此他并沒有經歷過多的痛苦折磨。”科利文老爹顯然已經死了。
在哭泣的米嘉身後,坐着托法娜姐妹,這是朱利安第一次看到她們。
這兩姐妹,非常相象,穿着簡直是上一個時代的厚布裙子和毛料大衣,面孔煞白,臉上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條褶皺都在顫動、抽搐,眼睛大睜着,但似乎什麽也沒看見,她們就像暴露在冰天雪地裏一樣渾身直哆嗦。
斯蒂芬向朱利安走過來,他沒說話,只是凝重地搖了搖頭。
朱利安輕聲問道:“死因是什麽?”
“肝髒出血。他的肝癌已經到了晚期,這種情況随時都可能出現。霍斯塔托娃醫生已經通知了卡爾洛沃的急救中心,他們會派直升機過來,但現在已經沒必要了。”
“當時的情況呢?”
“科利文老爹發病時米嘉先通知了醫生,然後病人被送上急救車,山路積雪,在夜裏沒辦法通過,就叫了直升機,在直升機到達之前先在醫療所搶救。接着托法娜姐妹也來了。”
“那你呢?你是怎麽知道的?”
“托法娜姐妹給我打了電話。”
朱利安迅速看了一眼坐着的兩姐妹,又低聲對斯蒂芬說,“太奇怪了,她們為什麽偏偏找到你,你和這整個事件并沒有關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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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我想她們會向我們說明的……”
斯蒂芬話還沒說完,醫療所的大門突然被打開,好幾個人沖了進來。
他們是鎮長、警察局長、一位年輕警察、林侬租書店的老板老林侬先生以及他的兒子瓦倫丁。
“我聽說科利文老爹被謀殺了!”鎮長和警察局長幾乎同時大聲說。“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女醫生立刻迎上去。
“沒有任何謀殺。如果說有,就是癌症謀殺了科利文,他是病死的。這一點在場的人都可以證明。”
“真的是這樣?”鎮長有些摸不着頭腦,而警察局長杜什凱維奇的臉上已經開始出現怒色。
“是誰告訴你們發生了謀殺案的。”朱利安問道。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他大半夜地給我們打電話說醫療所裏有人被謀殺了,否則我們怎麽會跑過來!”
朱利安和斯蒂芬互相看了一眼,他們心照不宣,彼此已經明白沃恩施泰因在故意搗鬼。
“他騙了我們!”杜什凱維奇生氣地喊。
“請安靜!”霍斯塔托娃醫生不滿地說。她不喜歡這麽多人都擁擠在醫療所裏,而且後來出現的人們似乎并不關心去世的死者,這讓她有些惱火。
“我可以保證科利文老爹是病死的。請你們不要再争吵了。現在應該想想該做什麽。”
這句話提醒了鎮長,他意識到情形有點兒尴尬,于是咳嗽了一聲,說:“那麽……呃……我非常遺憾……”
他邁步過去抓住米嘉的手握了握,“我們都非常傷心。您的祖父是一個能時時讓人們感到快樂的人。希望他在天國裏能過得愉快。非常抱歉打擾你們。”說完,他鞠了一躬,退出醫療所。
目送他們離開後,米嘉跟着女醫生走進治療室,其他人留在外面。新到來的林侬先生和瓦倫丁在問明情況後也憂郁地坐到椅子上,一時間房間裏悄無聲息,人人都覺得安靜得無法忍受,空氣裏好像充滿某種東西,讓他們呼吸困難。
過了一會兒,一個重疊的聲音緩慢地說出了一個詞,“白獅”。
每個人都像被刺了一針似的跳起來,他們盯着說出那個詞的托法娜姐妹,腦子裏翻滾着各種各樣的思想。
“科利文老爹是病死的。”尼古拉首先開口。
托法娜姐妹咧開嘴,露出光滑的牙床,她們無牙的嘴巴笑起來成了一個黑糊糊的無底洞。
“你們不相信?”斯蒂芬問。
她們一起用力點了點頭。
“這只是一個巧合罷了,”林侬先生說。
他把雙手插在褲腰裏,故意鎮定地說,“是科利文他運氣不好,他患肝病已經很多年了,黃疸也很嚴重。”
托法娜姐妹再次露出了那陰森森的笑容。
這次她們說話了:“制造病痛、讓人突然死亡,這對白獅來說算不得什麽,它可以很輕易的做到。你們忘記塞奧羅斯的死了嗎?一個神秘的意外。或者是姆拉德諾夫父子的死?兩個普通的意外事件。似乎都是巧合,但白獅就是有能力做到。”
“你們在聳人聽聞。”警察局長杜什凱維奇說。
“随你的便。”她們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反正科利文老爹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這句話讓朱利安一驚,他感到托法娜姐妹肯定知道些關鍵東西。他拄着拐杖走到她們身邊,說:“你們怎麽确定的?”但托法娜姐妹卻突然像變啞巴一樣沉默了,任憑他怎麽問,一個字都不肯說。不過,她們剛剛說出的那個詞卻如一層厚重的雲霧一樣籠罩在每個人心上。
在這樣陰冷的夜裏,旁邊房間躺着一個死人,而他的死亡也許會在別人身上重演。恐懼的感覺到處彌漫,人們像被關在籠子裏的一群鳥,不停地掙紮着,忽而猛地站起來,走到別的位置去,忽而又轉回身來。
緊張感随着科利文老爹的屍體被推出來而達到高潮。托法娜姐妹的表情最冷靜,她們盯着白罩單,目不轉睛,嘴唇緊緊抿着,假如她們有牙齒,一定會咬出血。
尼古拉望着屍體,不由打了一個寒戰。這并不都是因為他可憐死者,而是因為他慶幸自逃脫了,因為白獅完全可能選中自己去死。
可是它沒有選我,它選中的是酒館老板科利文,而不是醫療所的男護士尼古拉·塞奧羅斯,我逃脫了……他對那個屍體,那個頂替他的人産生了感激之情。
在這些人中,最激動的是瓦倫丁。他可以在他的詩歌裏說出許許多多關于生死問題的大道理,其他很多人也是這樣,但是他們對于生死實際上一無所知,因為他們是那麽懼怕死亡,完全不敢正視它。
就像現在,面對屍體,他只能用恐怖的眼光望着他,只能用恐怖的心情等待,慶幸自己不是那個蒼白僵硬的死人,除此而外,他便什麽也想不出,也做不出了。
推着屍體走出來的霍斯塔托娃醫生卻異常冷靜,她打量着屋裏的每一個人,觀察着他們的表情,而她自己對于死者卻沒什麽感情。反正這是科利文老爹的不幸,不是她的。
是他死了,血液凝固,躺在這兒。
她甚至用一種好笑的神情看着別人,并竭力掩飾這不合時宜的心理。
醫療所沒有停放屍體的地方,科利文老爹的屍體将被送往教堂,在那裏經過警察局的例行檢查後便可以安葬。
把屍體送上車,人們便各自回家,但關于死亡的消息會随着他們傳到鎮上每個家庭裏。
霍斯塔托娃醫生回到醫療所後,發現朱利安、斯蒂芬和托法娜姐妹并沒有離開。面對迎上來的朱利安,她禮節性地笑了笑。
“你很平靜。”朱利安對她說。
“你指什麽?”
“我是說,從你臉上看不出痛苦、憐憫或者仁慈。”
女醫生又笑了一下。說:“當醫生的,看慣了這種事。”
“不僅僅如此。你是一個女醫生,而……”
“所以我必然會傷感、仁慈嗎?不,你錯了。我是醫生,但我并不仁慈,更不因為我是女性就一定要仁慈。我的經歷告訴我,女人和大多數男人一樣,迎接災難的時候沒有任何抵抗能力,沒有受到任何保護。我想你心裏明白。”
他當然明白,但他不願承認。
朱利安幹脆什麽也不說。他和斯蒂芬留下其實是為了等托法娜姐妹,她們需要開幾劑治療風濕痛的藥物,以前一直是科利文老爹來開藥再帶給她們,現在她們不得不自己來了。
霍斯塔托娃在把藥交給兩姐妹後目送她們和朱利安、斯蒂芬一起離開醫療所。她覺得很奇怪,為什麽這四個人會聯系在一起呢?她并不知道,在她離開的那段時間裏,他們定了一個協議;她更不知道,這個協議會影響到她的未來。
這是朱利安和斯蒂芬第一次進入托法娜姐妹的老宅院,雖然以前那沿街的破敗樓房給他們留下了印象,但進入院子後還是很驚訝。
托法娜姐妹的家似乎有幾十年沒有修整過了,從建築格局上還可以依稀看出往日的氣派,不過荒廢的庭院讓一切看上去都有随時随地在黴變、崩塌的危險。
院子中央的積雪已經被堆到院牆腳下,露出一地雜草和小樹的黃梗,一條幾乎被雜草覆蓋的卵石路從大門曲曲折折通到主屋門前。主屋的牆壁千瘡百孔,木質窗框向外突出,象是老人的下巴。
臨街的牆上爬滿了常春藤的枯枝,它們扭曲纏結着如同人體內的毛細血管,亂哄哄一大片撲在石頭上,有朝一日這些枝條将包圍整個房屋,把它吞吃蠶食掉。主屋另一側有兩幢連接在一起的二層小樓,它們和主屋緊緊貼着,仿佛一群在暴風雪中受驚的牲畜,擠成一堆。
托法娜姐妹慢吞吞地打開門,朱利安和斯蒂芬跟着她們走了進去。
主屋裏面和外面一樣破敗,甚至要更糟糕,到處都是灰塵和一團團殘破的蜘蛛網,屋子一側趴着一條老得不象話的狗,連站起來打招呼都不能做。斯蒂芬猜測這條老狗不是托法娜姐妹養的,而是不知從那裏來的流浪者,偶然鑽到這老房子裏來,而兩姐妹也懶得把它趕走。
他們繼續向樓上走,穿過吱嘎作響的地板和搖搖欲墜的樓梯,來到二樓那用作起居室的大廳。在把朱利安和斯蒂芬讓到沙發上坐好後,她們又端來一壺熱茶,然後坐在她們習慣的桌邊位置上。
“你們把我們找來,是真的打算告訴我們一些事情嗎?”朱利安先開口說。
“我們要告訴你們有關伯努斯·莫拉托夫的事。”兩姐妹中的一位說道——姐姐,或者是妹妹,誰也分不清。
朱利安和斯蒂芬互相看了一眼,他們顯然都感到意外。
“為什麽要告訴我們呢?”斯蒂芬說,“把秘密留在心裏不是更安全嗎?”
托法娜姐妹的胸膛裏發出一陣笑聲,短促尖銳,一直上升到天花板,接着又被強烈地彈回地面。
“我們必須說出來。”
“如果現在不說,總有一天,沒人會知道那個秘密。”
“姆拉德諾夫一家死了。”
“塞奧羅斯死了。”
“科利文老爹死了”——“誰知道下一個是不是我們!”她們異口同聲地說。
“怎麽?死去的都是知道秘密的人!這是怎麽回事?!”
“因為阿爾伯特·G。一切都是因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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