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克拉古耶維茨覺得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只進去了二十秒,至多不超過半分鐘。
但他進去的時候還衣冠楚楚,出來的時候卻渾身一股煙味,而且表情是那麽的怒氣沖沖,他甚至看都沒看他克拉古耶維茨一眼,就握着雙拳,大步走開了。
克拉古耶維茨心裏想:他值班以來遇到的最異常的情況剛剛發生,不過看起來他并不需要彙報。
接連幾天的大雪過後,天氣又晴朗起來,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那些感冒、發燒、關節痛的病人紛紛好轉,來醫療所看病的人少多了。
在沒有病人的時候,霍斯塔托娃醫生就會悉心照料窗臺上的幾盆蛇頭貝母。現在它們紅色棋盤花紋的花朵已經凋謝,只剩下綠油油的長葉片挺立着。她正在用小剪子剪掉幹枯的老葉片,手法就像她給病人縫針一樣的熟練。
同時,她心裏還想着等春天來臨時是否增添幾盆羽扇豆。
醫療所的年輕男護士尼古拉走過來,對霍斯塔托娃醫生說:“布拉高什醫生說想讓你去一下。”
“布拉高什?”女醫生放下剪子,“我沒聽說過他。”
“他是布瓦伊家的私人醫生。”尼古拉回答,神色有些緊張。
霍斯塔托娃剛剛還喜悅的臉上立刻披上了陰雲。“他找我幹什麽?”
“在電話裏他沒有說明,但他非常希望我們能去幫助他。”
“幫助?……幫助?”女醫生喃喃地念着這個有些不祥的詞,心裏在想布瓦伊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居然要找自己幫忙,是布瓦伊先生?還是他年輕的妻子安娜?但霍斯塔托娃很清楚,無論這兩個人之中哪個出了事,她都不會感到惋惜。
霍斯塔托娃到達布瓦伊府邸時,布拉高什醫生已經等候多時了,這個留着胡髭的中年男人帶着她從前廳走進房間。
仆人接過了女醫生手裏的醫藥箱。布拉高什醫生一路上将情況講給她聽:“我們認為布瓦伊夫人懷孕了。我找你來是因為在宅邸裏沒有醫療用的檢測設備,而你的醫療所裏都有。今天我想讓你取走夫人的血液樣本進行化驗。當然,不是有疑問,主要是出于保險。……”
布拉高什醫生還在繼續說着,但霍斯塔托娃卻沒繼續聽下去,她的思想開始執着于一件事:安娜·布瓦伊懷孕了。
這個頂替了霍斯塔托娃母親的女人,這個比她可憐的母親幸運的女人,這個比她自己還年輕的女人——居然懷上了她父親的孩子!她看着自己經過的走廊兩側的鵝黃色壁紙,看着臺階上酒紅色的長地毯,看着牆壁上霍爾拜因的油畫,這些東西她都很熟悉,但現在她憎恨它們,憎恨這個家,憎恨這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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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進房間,霍斯塔托娃第一眼就看到坐在軟椅裏面的安娜·布瓦伊。這個女人年輕貌美,只是神情有些緊張,顯然懷孕的事實讓她感到驚訝,但她的眼睛和嘴唇仍那麽天真,流露出一絲做母親的喜悅。
然後霍斯塔托娃看見了布瓦伊先生,他已經無法掩飾自己的興奮,高興地在房間裏面走來走去,甚至于當看見與他斷絕關系的女兒時,也沒有露出以往的煩躁神情。
“蕾妮,”他叫她的名字,“很高興你能來。”
“這是醫生應該做的。”霍斯塔托娃冷淡地回答。
因為害怕互相之間會說出不愉快的話,女醫生立刻開始檢查,在詢問幾個問題後,她抽取安娜的血液,放到醫藥箱裏面。然後她和布拉高什醫生又談了一會兒,便準備離開。
“霍斯塔托娃醫生。”這時安娜·布瓦伊突然叫住她。“我可以獲得你的祝福嗎?”她微笑着說。
而盯着安娜美麗溫柔的笑容,霍斯塔托娃卻突然覺得胸口像被手術刀割開一樣痛苦,從傷口處湧出憤怒和害怕的混合物。
憤怒是因為安娜正坐在她可憐的母親曾經坐過的位置上,而害怕,是因為安娜的溫柔——柔弱的、奇妙的、難以抗拒的溫柔,這種可怕的溫柔像一張無形而堅韌的大網,在空氣中緩緩前進,鋪展到每一個接觸者頭上,可以想象,當它收緊時,網裏面的人已經失去了掙紮的力量。
霍斯塔托娃猛然退後一步。
“不。”她堅決地回答。
女醫生離開後,安娜失望地嘆了口氣。至今為止,她所做出的彌合霍斯塔托娃和她父親關系的努力全部失敗。她甚至都不祝福自己!安娜想。
但慢慢地,安娜發現其實自己對霍斯塔托娃的憎恨了解的并不多。她知道,女醫生對她死去丈夫的愛非常深,而安娜自己卻從未經歷過那麽深厚的愛,她甚至并不是很喜歡自己的丈夫。
現在她有了一個等待出世的小嬰兒,而它會教給她什麽呢?
她這麽想着時,仆人們正在往房間裏搬東西,等她記起應該問問的時候,他們已經搬完了。
那是一套新的家具,顏色是舒服的草綠和天藍,點綴着各種小動物。
“這是為我們未來的兒子準備的。你覺得漂亮嗎,安娜?”布瓦伊先生愉快地說。
“是的,非常可愛。”
“我打算把這裏改建一下,用作孩子的房間。而你應該住到隔壁靠南的那間去,那裏空間比較大,陽也充足。”
安娜握住布瓦伊先生的手。
“謝謝你,米哈伊爾,你總是想得很周全。但是,你不覺得在關心未出世的孩子同時,也該關心一下你已經成人的女兒嗎?”
布瓦伊先生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我已經跟她斷絕關系了。”
“可是……”
“不要再提她,安娜。我們現在需要操心的事情已經夠多的了。”他突然笑了笑繼續說,“我特意囑咐廚師做了你愛吃的煨鳀魚,換好衣服後立刻到餐廳來吧,我已經等不及了。”最後他親吻安娜的額頭,轉身離開。
他走後,安娜又陷入了剛才憂郁的狀态。她感到不安,就像四周有無數極長又極細的鋼絲在顫抖,卻不知道是什麽引起顫抖,仿佛遠端有野獸在咬着鋼絲相互撕扯。
這一天米哈伊爾·布瓦伊過得非常愉快。
當他到安娜的新房間和她道晚安的時候,破例多待了一會兒,說了幾個笑話,把她逗得咯咯直笑。
然後他哼着歌回到自己的房間,看了幾封無關緊要的信,喝了一小杯酒,躺到床上睡覺。
深夜,布瓦伊被耳畔傳來的“噼啪”聲驚醒,他睜開眼,卻被見到的景象吓了一跳:原本淡黃色、橙色細條花紋的天花板上突然出現無數像破碎的瓷器上的裂縫,它們如蛇般蜿蜒向前,互相交錯,發出“吱嘎”聲,一塊塊的碎片和石塊雨點似的掉落滿地,那些“噼啪”聲正是它們發出的。
慢慢地,裂縫開始自天花板延伸到四面牆壁上,碎裂的壁紙和水泥粉末紛紛落下。
“這是——這是怎麽回事?”布瓦伊難以置信地喊着。“是地震嗎?仆人!仆人!”但是沒有人回答他。
碎石塊越掉越多,天花板和牆壁的某些地方已經形成空洞,從外面照射進一道道紅色的光芒。布瓦伊看看窗戶,發現覆蓋着窗簾的窗戶非常黑暗,顯然外面應該是黑夜,但這些紅光是哪來的呢?緊接着,窗戶也開始碎裂,而透過黑漆漆的裂縫照射進來的是紅光。
布瓦伊覺得害怕,他跑到門口,想打開門,但他怎麽使勁門就是一動不動,而身後,碎石塊落得越來越密了。
終于,随着“轟隆”一聲,天花板徹底垮掉,四壁也随之倒塌,紅色的光線一下子湧進來。
布瓦伊站在床前,腳邊是依然翻騰着灰塵的瓦礫堆,而再往前,不是大理石走廊,不是挂着油畫的牆壁,而是黑色淤泥的沼澤,這片泛着水光的沼澤向四周延伸到無邊無際,好像整個世界突然間被它覆蓋,而布瓦伊和他那被毀掉的房間,正處在沼澤中央。
“怎麽回事……”布瓦伊驚恐地低語,“到底是怎麽回事?是我瘋了?難道是我犯了什麽罪過……”
“的确如此。”一個聲音說。
布瓦伊迅速回頭,發現在他身後的沼澤地上站着一個人,是他的女婿——安東·霍斯塔托夫。
“安——安東——”
“你居然還記得我。”年輕男人說,“也對,是你阻撓我和蕾妮結婚,是你為了除掉我而把我派到波斯尼亞,因為我知道你和塞奧羅斯的卑鄙的勾當——”
“不、不,我不知道你會死在那兒,我非常悲傷——”
“悲傷?”安東冷笑着,“在得知我死訊之時你不是和塞奧羅斯舉杯慶祝了嗎?在給蕾妮寫信的時候你不是還假造了眼淚痕跡嗎?”
“哦,哦……”布瓦伊開始擰起手指。安東注意到他的動作,說:“好好愛護你的手指吧,因為你在臨死的時候會感激我提醒你的。”
“你說……什麽?”布瓦伊覺得渾身發冷,就好像有人把一大塊堅冰塞進了他的胸口。
“我說,你會死去,就像我一樣。”說着,安東·霍斯塔托夫挺直了身軀,無數從空氣中突然出現的子彈穿透他的皮膚、肌肉、骨骼,爆開一片片比紅色的天空更陰暗的血漬。他頭朝後倒下去,被黑色的泥沼緩緩吞沒。
布瓦伊看着這可怕的景象,渾身上下頓時起滿了雞皮疙瘩,不停地打着顫。
“哦,上帝啊,上帝啊。”他徒勞地呼喚着,“讓我離開這個鬼地方!”但他還沒說完,剛才安東倒下的地方又出現了一個人,他是米哈伊爾·布瓦伊的父親羅伯爾·布瓦伊,他容貌枯槁,眼睛裏面充滿淚水,一看到自己的兒子,眼淚就止不住往下掉。
“唉!我的兒子!”他的聲音像摩擦的粗礫石,“你為什麽在這裏!你怎麽也會到這步田地?難道我的罪過要連累你,即使我受了那麽多的苦都無法挽回嗎?”
“父親!您說的——難道是那個秘密?!”
老人點點頭。
“是的,一切都是從那兒開始。你将看到我的死亡,然後看到為什麽我會死亡。”
最後一個字剛出口,老人的身體便開始抽搐,他的手、腳以及身體的每個關節都異常的扭曲着,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積壓他的身體,然後,那些關節被撕裂,白色的骨頭粘連着血肉奇形怪狀地支棱着,這副骨骼與肌肉的混合物伴随着他的呻吟聲深入了沼澤。
但還未等布瓦伊驚叫,在那個位置上再次出現了一個人,他全身的皮膚和毛發都是白色,只有嘴唇和瞳孔是鮮豔的紅色。
布瓦伊不認識他,但卻猜出了他是誰。
伯努斯·莫拉托夫跪在那裏,他猛烈的呼吸更像啜泣,一枚子彈發出巨響,從他左邊的耳際穿過,然後,像時間被突然放慢一樣,伯努斯的身體和那些飛濺的血液飄飄然倒下,而這次屍體并沒有被泥沼卷走,而是重新站立起來,變成了一頭碩大的白色獅子,它的鬃毛映着天空的紅色,飄蕩如同火焰,它一步步向布瓦伊逼近,血紅的眼睛盯着他。
“饒恕我,饒恕我!”布瓦伊驚惶地後退,他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懼和絕望,它們如此冷酷,把他和一切溫暖、活生生的人類接觸切割開。他退到了沼澤邊上,白獅就站在他面前,随着一聲震動大地的怒吼,它向他張開了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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