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站在房門旁,眼睛盯着面前空蕩蕩的房間,鼻子嗅着幹燥的塵土味。

伯努斯消失了,他的那些美麗幻景也随之消失,只剩下吱嘎作響的殘破木地板和被透過窗子的昏暗陽光照射的斑駁牆壁。他看上去再一次地被戲弄了。

赫伯特嘆了口氣。

他沒有任何辦法,他甚至預料到自己會因伯努斯而死。灰塵的味道很糟糕,而他在這房間裏待的時間也有點長。

自己應該出去,赫伯特想。而且在走出去時不要理睬值班的克拉古耶維茨。他轉動門把手,打開門。

一秒鐘之後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卻以仰面朝天的姿勢躺在灰塵翻騰的地板上,而在他上方,朱利安·雷蒙按着他的胳膊,斯蒂芬·布留蒙特羅斯特用毛巾堵住他的嘴。

“對不起,沃恩施泰因先生。”斯蒂芬說,“非常抱歉,我們也不想這麽做。但我們不這樣的話,你恐怕就不會說實話。所以,你瞧,我們并不打算綁架你或者傷害你,對你的錢也不感興趣,我們只是想問你一些問題,而只要你老實回答,我們可以保證對我們聽到的一切都守口如瓶。如果你對此表示同意的話,就麻煩你點點頭。”

赫伯特惡狠狠地瞪着他們,腦袋一動不動。

“哦,既然這樣。”朱利安開口道,“先生,別以為我們拿你沒辦法。我和斯蒂芬很清楚你在商業競争中有欺詐行為,雖然那些合同沒有任何法律問題,但那些極低的價格、那些明顯傾向性的條款,恐怕都是伯努斯·莫拉托夫操縱的結果吧。比如你對于雪松山丘旅店的收購。啊,請別這樣瞪着我。如果你同意,就請點頭。很好,很好,就是這樣。”

他們放開了赫伯特,他坐起來,拍掉身上的灰塵,目光在兩個人身上來回游走。

“你們的勇敢真是值得欽佩啊。”他怨恨地說。

“這不算什麽。”朱利安說,“或者你認為把攙了安眠藥的威士忌交給值班的服務員也是勇敢的一種表現。”

赫伯特冷笑起來。

“好吧。你們想知道什麽?既然你們已經知道伯努斯·莫拉托夫這個人。”

“這還用問?”斯蒂芬說,“我們想知道伯努斯為什麽要把人逼瘋,他的行為裏有很多仍然讓我們不明白;他有什麽樣的計劃,涉及的範圍有多大——如果有可能我們希望能警告那些處于危險中的人;你在他的計劃中又處于什麽樣的位置。希望你能老實地告訴我們。”

“計劃?”赫伯特想到自己剛剛和伯努斯的對話,嘴角扭曲了。“他是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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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朱利安按住他的肩膀,低頭盯着他。

“我和斯蒂芬都和伯努斯有過接觸,他的行為很奇怪,但他的思想既深邃又黑暗,盡管他有自己獨特的邏輯,但并不是無法探究的。你和他的接觸比我們更多,你知道的也應該更多。”

赫伯特嗤笑地哼了一聲。

“他很有思想,很有邏輯。但正是如此他才是個可怕的瘋子!你們以為研究他會得到什麽?某所大學或者機構的贊揚嗎?還是那些被你們告知他們就要死去的人的感激?你們這些只知道真相的人,從來都是冷酷地盯着別人的痛苦!我們不要真相,那有什麽意義!讓我們在活着的時候能擁有一些溫暖而不是冷冰冰的東西吧!”

朱利安松開他按着赫伯特肩膀的手,直起身,把雙臂抱在胸前,他黑色的眼睛看着面前充滿憎恨的臉龐。

“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們寧肯知道冷酷的真相,也不願信奉讓人開心的無稽之談。我和斯蒂芬,我們不願意在欺騙中活着,我們從不認為自己是世界的主人或者是生命的主宰。真相可能确實冷酷和讓人絕望,無知無識地生活在伊甸園裏也确實幸福,但這種幸福正是我們脆弱的表現。我們不可能永遠停留在虛假的夢幻裏面。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們,赫伯特。”

“你說我是懦夫?!”赫伯特沖他咆哮着。

“我認為你只是缺乏勇氣。”

坐在地板上的人發出一陣可怕的笑聲,雙手抓着自己的臉。

“勇氣?我都要死了……勇氣?我的勇氣能帶給我什麽?”朱利安和斯蒂芬驚訝地看着他,但赫伯特突然沖他們吼叫起來,“你們不是想知道真相嗎?!我能告訴你們的太少了!去找康斯坦斯·瑪爾梅!快去找她!她比我知道的更多!她是關鍵!快去!”

“那個女畫家?!”斯蒂芬大叫着。

“就是她!你們還不快去?在疑惑什麽!我不想騙你們!”他用雙手推着那兩個人。

朱利安看着赫伯特那狂亂而焦急的目光,那雙眼睛又深又怕人,大得像一堵牆,一道巨浪,帶着不容分說的意志。

朱利安下定決心,拉起斯蒂芬的手沖出房門。

在房間裏,赫伯特倒下去,大汗淋漓的身軀貼着地板,他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積累的塵網,露出疲倦的笑容。

“但願他們還來得及……”

常春藤幹枯的褐色枝條鈎住了倚在牆邊的朱利安的衣袖,他伸手撥開,卻在瞬間驚詫起來。

他認出了這常春藤,時光突然變慢,如水滴挂在葉片尖端輕輕晃動不肯落下。

這株常春藤曾在春季伸展出縱橫交錯的嫩綠葉片,曾在夕陽下被映成滿牆紅色火焰,曾在黑夜裏變身為拱起身子展開翼膜的蝙蝠。

它那像手掌中血管一樣的葉脈在微風中抖動,遠處穿着亞麻拽地裙的姑娘伸手感受植物的涼意,你一看到她,就脫口而出:“她真美。她将不久于人世。”。

美麗人影漣漪般散去,一隊身着黑甲胄騎黑馬的騎士飛馳而過,幾片破碎的綠葉在他們身後的旋風中飛舞,你的眼睛跟随他們遠去,耳朵裏已經聽見老人的哀嚎和嬰兒的啼哭;橙紅色火焰在黑夜裏加深,可憐的克拉拉·蓋斯勒或米海利·佩爾格的肉體在火焰中焦黑發臭;火焰還燒掉了伊莎貝拉王後擦拭眼淚的手帕,燒掉了抄滿“記着我吧,要是我已經遠走”或者“那是個美麗的傍晚,安靜,清澈”的皮面筆記本,燒掉了秋日悶燃的樹葉和香甜的栗子。

但轉眼間蝙蝠的黑翼膜就撲滅了火焰,在冷風中吱吱叫着,在夜色中盤旋;它們的瞎眼睛看到農夫用手推車推着屍體向郊外走去,看到高牆城堡中穿着華服的男人揮動戴滿鑽石戒指的手喊道“否決”,看到被籬笆分開的情人們在樹葉和尖刺的縫隙間輕觸的嘴唇。

是的,總是有事情在發生,它們被編織進常春藤的枝蔓中,在那裏生長,在這裏生長。斯蒂芬正在推開門,這也是無數事件的一部分,它總會發生,并帶來綠葉、火焰和蝙蝠的後果。朱利安想:“我們會看到什麽呢?”在他眼前,浮現了一片青山翠谷,白色巨鳥在天空飛翔……

在他眼前,浮現了一片青山翠谷,白色巨鳥在天空飛翔,飄浮的尖錐形巨石投下陰影,耳邊是柳條鞭打空氣的銳利聲音。

他再一次進入了那個虛幻夢境,帶着過去和未來的永恒寧靜的溫暖世界。

盡管他知道這只是比海王星大氣還稀薄的東西,但他仍然贊美這美麗幻想賜予人心靈的安詳之感。

身旁,斯蒂芬緊緊拽着他的胳膊,嘴巴裏冒出一連串驚嘆的話語,“多美的夢!”多奇異的夢,多真實的夢,你腳下的青草會折斷、流出汁液,染綠你的鞋底和白褲腿;被柳條抽到的皮膚會疼痛紅腫。

你跑下山坡時會出汗;把漿果放進嘴裏咬破時它散發甜蜜的味道。如此美妙,如此真實——如此具有欺騙性。面對可以供應你無限需求和滿足的世界,有誰不願意深陷其中沉淪至死?有誰置疑它的虛假與否?斯蒂芬已經躺在草地上享受溫暖陽光和植物清香了,朱利安彎下身把他拉起來。

“伯努斯肯定在某處等待我們……”

話還未說完,遠方山頂上傳來一聲野獸的吼叫,更像群山激動的咆哮。

他們吃了一驚,倉惶地看着聲音傳來的方向。

山頂上出現一個光點,轉瞬變成一團光輝,潔白耀眼,俯沖過來如滾滾熾熱的銀。

那是一只巨大的白色獅子正奔馳而下,樹木在它兩側分開,草地上拖出一道深痕。

“哦,他來了,他沖我們來了!”斯蒂芬聲音顫抖地叫着,他想往山谷裏逃跑,但朱利安一把拉住他。

“別慌,他不會傷害我們。”他看着那團白光,笑意越來越濃,他發現自己在某種程度上能夠體驗到伯努斯心靈中的東西,在美與戲劇性的水平上,或許在伯努斯制造的夢境裏他們更能彼此理解。

這或許就是他的目的?

白獅已經來到他們面前,腳爪輕輕挪動,紅眼睛一眨一眨。

“這真是精彩的開場白。”朱利安對它說。

它似乎感到高興似的抖了抖鬃毛,白色光點從毛發尖端溢出,圍繞在它周圍,逐漸變亮,直到耀眼得無法逼視。

那一團白色輪廓發生變化,漸高漸窄,最後,随着光點褪去,披着白袍的伯努斯·莫拉托夫站立在他們面前,紅眼睛帶着微笑。

他看着朱利安,然後看着斯蒂芬,他看着斯蒂芬驚訝的灰色眼睛和他倚靠着朱利安的微微顫抖的手臂。

伯努斯伸出蒼白的手臂,用手指尖托起斯蒂芬的下巴。斯蒂芬也許應該為自己沒有大叫一聲扭頭逃跑而歡慶。

伯努斯撫摸着他的下巴,嘴角邊的笑容加深。他松開手說:“啊,我看着你十五年,從小男孩到現在,你這個‘親愛的小東西’。”

朱利安瞪大了眼睛。

“你不會連我們□□的時候都在監視我們吧?你這個偷窺狂。”

伯努斯咯咯地笑出了聲。

“當然,我當然會,你以為我能幹什麽?你以為我擁有的無窮無盡的時間都是在向上帝祈禱或者是痛苦流淚中度過的嗎?不、不、不!”他揮着手,“我喜歡人類,我觀察他們,擺弄他們,從小嬰兒到垂暮老人。我的腦子裏收藏着許多人的一生,各式各樣,他們就像一個玻璃器皿似的盛滿許多種液體,有苦有甜,有濃稠有稀薄。他們的肉體死去了,但他們仍然在我的腦子裏面生活。”

“你把人只當作供你實驗的老鼠?”斯蒂芬惱怒地問。

伯努斯搖搖頭。

“人生下來就是實驗用老鼠,你以為這有什麽區別?只是有的人終其一生也僅僅是一只老鼠,他甚至連變成貓的夢都沒有做過;而有些人,很大一部分人,他們從老鼠變成了其他動物——老虎、蛇、狗、鹦鹉、長着鵝頭的馬、長着兩個腦袋的孔雀、長着老虎腦袋的美人魚等等我曾經給你演示過的東西;只有很少一部分,他們期望能變成我所不能控制的、真正的人。”

“可你選擇了獅子。”朱利安說。

“因為獅子從古至今都是神秘力量的象征。但不可思議的不是獅子。”伯努斯側身看着遠方的群山,“獅子千百年前就是這個樣,它沒有變,不可思議的是我們自己,我們這些人類和大地變了。”

“……你好像在尋找某種東西。”斯蒂芬輕輕說。

這讓伯努斯的臉上露出了罕見的柔和的微笑。“你說的對,親愛的小東西。”他一直在尋找,尋找那可以把他自己的過去、把整個世界的過去和未來、天穹和大地融合到一起的東西。

伯努斯挽起朱利安和斯蒂芬的胳膊,說:“我們來這兒可不是僅僅為了說話的,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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