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事

徽嘉二十六年,霜降。

京城長鎬的冬日不比北方,透着南地特有的濕冷和灰白。明威将軍的病逝,令整個長鎬籠罩在悲涼的氣氛中,唐至文一家,便是在這樣一個清晨動身離開了京都。

一路上,舟車勞頓,那徐氏自然心中不悅:“早說那件案子,你別去摻和!如今可好,連累一大家子人随你去那蠻荒之地,你我不說,可苦了咱們兩個孩子。”

唐至文一路上聽她埋怨也不少,知道不能與自家這個厲害的對着說,事事須依着她,否則便要鬧得不得安寧。

一路上兩個馬車,一新一舊。這前頭穩當的車裏,坐着他們一家四口,除去陳氏外,便是她那兩個寶貝兒子。而後頭的舊馬車,車輪颠簸,拉着的是一家的行李,以及唐至文的小女兒,唐念錦。

“京中那件案子辦砸了,多少官員受了責罰流放,我們此去慈州,已是最好的結果。”唐至文摸摸自己的胡子,緩聲道:“錦兒在後面,怕是身子吃不消,要不……叫她前面來坐坐?”

陳氏聽了這話,當即冷笑兩聲,道:“怎麽?心疼她?瞧見那丫頭我就來氣,那後面一車的物件,不得人緊着盯着?”

唐家大郎靠着車廂壁,也懶洋洋道:“這馬車狹窄擁擠,如何擠得下別人?爹,你還是少操點心,別惹得娘不高興。”

唐家四個兒女,大郎唐浦整日無所事事,二郎唐淵多次科舉不中,三娘早早出嫁在外,都是徐氏的兒女,唯獨這小女兒唐念錦,是唐至文的亡妻所生。

徐氏手段了得,她本出身不低,是個小官女兒,卻寧願當妾也要嫁入唐家。待唐念錦生母過世,她多番經營,才當了正室。唐至文被她管的死死地,唐念錦又是個軟性子,早年失母,受了什麽氣都獨自擔着,也不哭鬧。

唐至文嘆嘆氣,不再說話。

後車陰冷破舊,也不防風,小姑娘在車裏颠簸不說,寒冬天裏,卻是凍得雙唇發白。但她死死咬着唇,想着這路走過,到了慈州,挨過去便好了。

慈州不大,最出名的便是彭城,尤其是慈州的白地黑花瓷,就連唐至文在京城也有所耳聞。他們一路奔波,總算在年節前趕到了彭城。安頓下來不過幾日,又聽說彭城的習俗便是上山進廟祈福。

徐氏擔憂自家兒郎的前途,便要進山祈福,又說要帶着全家兒女,縱然再是不喜,也叫上了唐念錦。唐至文初到彭城,要熟悉的公務繁多,便沒有跟着去。

徐氏原本與這同街的鄭四娘聊的火熱,見唐念錦唯唯諾諾跟出門來,臉便先冷了幾分。她從前為了正室的位子,在外邊端的是一副好後母的樣子,如今不必再讨好唐念錦,也不必在外人面前做樣子,自然是如何順心如何來。

鄭四娘倒是未曾在意,只與她道:“我這家裏還有幾個瓷枕,都是陸家作坊裏的上品,改日送你一個,也算是我這個街鄰的一番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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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州位處邯鄲,屬于北地,山間多有落雪,幾人出門得早,到了廟裏,徐氏便按規矩給兩個兒子綁了紅簽,上了祈福香。

從廟裏出來,她與鄭四娘走在前邊,聊着聊着便說到了自家子女的婚事。鄭四娘家中有個女兒,剛剛及笄,言語間多有暗示。

徐氏嘴上說的好聽,心中卻是瞧不起這北邊偏僻之地的人。她自家的兒子,自然是看着樣樣都好,将來要娶的必然也是名門貴家的嫡女。

但經鄭四娘這一提,她心思也活絡起來,這家裏那個小丫頭如今也快十五歲了,早日将她打發嫁得遠遠的,她也不必日日在家裏見着鬧心。

回頭看了一眼唐念錦,心裏也開始盤算着下山之後,多去打聽打聽這北邊有哪家人,可給她說一門親。

唐念錦跟在後邊,卻看見大哥抱着一個酒壺,醉醺醺的晃了過來,喝了一口酒,催着她給自己拿錢:“別,別藏了,我都瞧見了,娘去……去上香的時候,你拿着錢也去買了根紅簽,你哪來的銀錢?”

又皺眉道:“說!是不是偷了家裏的錢?”

唐家二郎本就不願進山走這麽遠的路,此刻巴不得早些回家歇息,此刻走在幾人前面。唐浦一身酒氣,又堵着唐念錦,便落在後面。

唐浦被徐氏寵成如今的樣子,日日醉酒,唐至文有心管他,卻也攔不住,只能扣下他的日常用錢。唐浦瞧見自家四妹藏着錢,便動了心思。

小姑娘臉皮薄,私買紅簽不過是想替亡去的母親祈福,此刻被大哥嚴厲質問,臉漲的通紅:“沒……我沒偷錢。”

“那你是何處來的銀錢?!”

這錢是她往日得了病吃不起藥,徐氏只說是小病,她不得已賣了以往母親送的發簪,得了一點銀錢,拖着病體悄悄去抓了藥後剩下的,若真讓大哥搶去買酒……

唐浦卻是不管不顧,見唐念錦說不清,便伸手要來搶她。唐念錦往日裏都不曾反抗,如今卻是不知何處來的膽子,與唐浦争扯起來。

兩人站在山路上,旁邊便是一個深溝,往下看不到底。拉扯間唐浦的酒瓶滾掉在山路上,酒液順着瓶口流了出來。唐浦擡手狠狠打了小姑娘一下,便轉身去撿自己的酒瓶。

他喝得臉頰通紅,眼前也是暈晃的,撿了瓶子再來尋唐念錦,卻瞧見這又窄又崎岖的山路空蕩蕩的,早沒了自家四妹的影子,嘴裏念叨了幾句,“小丫頭,跑的還挺快。看我,我回去不告娘一狀,叫你私藏銀錢!”

便晃晃悠悠地扶着山壁,追下山去了。

慈州方圓百裏,都不乏高山險地,且越是人跡罕至的地方,越有好的瓷土。工匠們常常進山尋找燒瓷的原料,山間便也修築了不少莊子草屋。

唐念錦摔下山坡去,半日沒了氣息,唐家的人以為她是怕責罰,私溜出門,便也沒放在心上。只待這丫頭什麽時候回來了,在重重罰她。

若說這冰天雪嶺,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能活命的機會不大,可這小姑娘卻愣是回了一口氣來,悠悠睜開眼坐起身,瞧着自己的境地,一臉茫然。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臉,覺得有些火辣辣的疼。大抵是先前摔下來的時候磕碰到了,手腳上有些瘀傷,摸上去隐隐作痛。但所幸沒有骨折一類更嚴重的傷勢。

好半天,才低聲喃語:“我……穿越了?”

這具身體與她原本的截然不同,身子主人卻是和她同名,都叫唐念錦。不同的是在原本的現代世界,她已是個成年的大學生,學的美術。而這具身體不過十四五歲,上身穿着一件短臂棗紅襖,并缃色下裙,最外面還搭着一件邊角起毛、有幾處縫補針腳的普通素色羊裘。大抵是穿的日子久了,原本該柔軟的羊毛變得板硬。

羊裘太大,與她嬌小的身子并不合适,顯得有些笨拙。她緩了半刻鐘,才把腦海裏的記憶接受完畢。

原本的她在另一個世界生活,和所有普通的人一樣有着平靜的生活。只是自己唯一特殊的地方,是打小就有的一個怪病。

她常能感受到強烈的情緒,且負面情緒占大多數。唐念錦自己也看過心理醫生,結論是她沒有任何心理疾病或者是抑郁傾向。直到有一天,附近大學的實驗室找上她,說是在研究一種新型的粒子理論,在她身上檢測到了相關的數據。

對方解釋了一大推,她也沒怎麽聽懂,只聽到最後:“所以說,在另一個空間,一定存在另一個人,能和你基于以上理論展開情感共鳴,甚至在對方情緒異常強烈并超出正常閥值時,對你造成嚴重影響。”

唐念錦沉默了三分鐘:“說人話……”

“就是他/她不開心,你就不開心。”

按理說,這樣的理論在她聽來和瘋言瘋語無異,且任何涉及到人類的實驗都是慎之又慎。唐念錦拒絕了對方,便也沒放在心上。

如今她在一次外出的路上出了車禍,醒來便到了這個陌生的雪嶺深山中,還換了具身體。唐念錦也不得不開始相信之前的那些話,如此想來,這個世界的唐念錦說不定就是和她心意相通的人,接受小姑娘的記憶之後,她也多少能理解自己為何能常感受到那些負面的情緒。

親母早亡,後娘惡毒,長兄無徳,小姑娘在唐家的日子過得是極其凄慘。

此時瞧這天色已經有漸暗的跡象。加上冬季的緣故,白日時間更短 ,天黑說不定只是一瞬的事。若夜裏還在這外面,縱然遇不上野獸,也得被凍死。

她身上這件羊裘,還是唐家大郎穿久了後不用的。以小姑娘在唐家的地位和存在感,想等他們發現她出事,在回來救她怕是只能收回一具屍體,倒不如自己尋尋生路。

陰天風冷,雪又開始簌簌落下,她踩在雪上,凍的發冷的腳下傳來嘎吱嘎吱的響聲。

很快,狹長的山谷就走到了盡頭,唐念錦搓了搓發白的手,朝遠處四處張望。她眼睛一亮,在前面的山林掩映間,隐隐約約看到了屋瓦一角。

将羊裘的泛黃的帽子罩住頭部,暫時擋住大雪的侵襲,唐念錦朝着那個方向尋路走了過去。

……

山間舊宅。

屋內開闊,擺具不多,正中間放着一張長木桌,一個矮小而臃腫的影子在桌前晃了幾下。

很快,桌上一只蠟燭閃着搖搖欲墜的光亮燃了起來。這微光仿佛一點風便能将它熄滅,但它又總能在每次被吹倒後猛然彈回來,繼續燃燒。

柔和的燭光落在桌上,也落在旁邊那少年如玉琢般好看的側臉上。

劍眉斜飛,長如蝶翼的睫毛低垂,掩蓋住那雙好看的眸子中的情緒,高而挺的鼻梁在白玉無瑕的肌膚上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陰影。

緊閉的唇間挂着一絲微不可查的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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