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避雪

陸家是慈州人人皆知的富戶,這邯鄲百裏間,無人不知他家的瓷器生意。陸興黎是陸家當家,也是他一手帶出了陸家瓷器的名聲。

自打他去世後,這小半年的時間裏陸家的生意便一落千丈。

坊間都傳陸興黎的獨子顏色無雙,鳳姿卓然,卻不學無術,也不打理陸家生意。眼看着要敗了家業,那陸興黎的大哥又從外面回來,揚言說陸宴并非陸興黎親生兒子,是十幾年前從陸家門前撿回來的孤嬰,說這陸家的敗落全是陸宴的過錯,要拿回陸家家業。

陸宴未有辯駁,只留在山上的莊子裏,誰也不見。

如今臨近年節,山上這陶莊的工人匠人走的七七八八,只留他獨自一人。都說過了年節,陸家就要換主子,便更沒有多少人願意留在這原本的小少爺身邊。

如今這陰冷的屋子裏,卻多了兩個不請自來的外人。

封山是溜門撬戶,劫路殺人的老手,于慈州九匪中排行老三,這次的“肥魚”難得,又無人看守。他蹲瞧了幾日,見莊子裏人都走的幹淨,只剩下那小少年一人,才放心大膽跟着自家大哥來綁人。

陸宴并不反抗,任由兩人綁了自己。

封山點完蠟燭,翻身尋了個椅子坐下,他身形矮胖,只及成人腰間,動作顯得滑稽可笑。

常邊與封山不同,身形高大,他坐在桌旁,擺弄着手間的利器,沉聲問道:“這莊子裏,除去你,可還有別人?”

“大哥,這莊子上下我都瞧遍了,昨日便走得七七八八,只剩這小子一人。”矮胖青年大聲嚷了幾句。 “咱們把他一捆,逼問出財寶之處,卷了錢財,把人……”

“封山!”常邊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封山一頓,才知自家方才失言,若是早讓陸宴知曉自己沒了活路,讓他開口恐怕有些困難。他便惡言逼問道:“這處确是只有你一人了?”

陸宴輕輕擡頭,面色不變,他肌膚白皙如玉,眉眼分明,顯出三分蒼白之色。

再開口,聲音溫潤,帶着少年特有的清淡:“莊子裏的人都已經回了彭城,若說其他人……”

“原本是該有個新來的婢女與我在這兒莊裏同住,今日便是她進山的日子。”一同先前他們闖入時的态度,這陸家的小少爺未曾反抗,問什麽答什麽。

封山點頭,還算他識趣,知道少受點皮肉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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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

只是今日突降大雪,按以往經驗來看,多半會封山阻路。那位小姑娘,進不了山也好。

封山卻未想到這方面,對他而言多一個人,多一條性命,不過是順手的事。更何況對方只是個小婢女。只要未讓她走脫,屆時出去通風報信,引人來救便好。

“若是一會來了,将其引進來,一并綁了。”常邊低聲吩咐,手裏的寒光更甚。

“雪下的這般大,想來是來不了了。”陸宴竟還有心思替他們分析。

封山冷哼了一聲,正要開口,卻聽見那處傳來一陣清晰的敲門聲。他咧嘴笑了起來,又上前,先是将少年上半身的繩索松開,只綁着腿部,将他拖到桌子後面坐着。威脅了幾句,才在常邊的示意下過去開門。

敲門聲還在繼續。

封山先是開了個門縫,探出個頭來,瞧見外面的人,才繼續拉開了半扇門。

外面雪雖然大,風卻并不太盛,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天緩緩而降,鋪蓋在這山間。

大雪紛揚,萬籁俱寂。

“怎麽才來?等你半天了。”封山裝作尋常下人的口氣,一邊側身催促外面的人進來,一邊回頭遞給少年一個眼色。

敢讓她發覺不對跑了,就讓你好看。

而門外唐念錦對這矮胖青年的态度有些奇怪,但外面雪大,落得她滿身銀白,雙手發冷,便也未曾多想,跨步便進了屋裏。

燭影微搖,少年坐在桌後,斂目靜息,薄唇微抿。

而她一身銀白,踏風雪而來。

……

風雪夜裏,一處暗沉無聲的屋子。

一支蠟燭,半處光明。

唐念錦揭下帽子,露出一張清秀嬌俏,凍得雙頰發紅的小臉來。

她又朝着屋裏走了幾步。目光掠過桌後的另一名男子,未作停留。只覺得這氣氛有些壓抑,面上卻未有變化,拍了拍身上的落雪,道:“這雪下的這樣大,怕是外面的山路也走不了了。”

封山站在兩人之間,也是為了擋住少年的腳部捆綁痕跡,先前離得遠,此刻那姑娘走的近了,難免被她發現什麽端倪。

“我上山之前便于家中長兄說好了,今日來此處,不論結果如何,明日都去山後與他告個平安。”她又露出歉意的神色。“若是明日見不得我,以他的性子怕是會去報了官府。我再三與他說了不必,卻拗不過他。”

封山聽到此處,眼皮一跳,心中暗道麻煩。再細細盯着唐念錦片刻,觀其神情,也不像在扯謊。

他們這門買賣做的隐蔽,待事情了結,把這小子的屍體往窯洞裏一燒,待開春後人們上山,屆時什麽痕跡都煙消雲散。只當是這莊子的主人莫名失蹤了,即便有發現什麽,也懷疑不到他們身上。可這丫頭橫插一手,卻是有些麻煩。

封山腦子裏一時想得多了,難免神色糾結,只好轉頭看了眼桌後的常邊。

常邊做了個隐蔽解決的動作。

封山輕微颔首,雙手縮緊厚重的寬袖裏,将袖裏的狹長匕首輕輕摸住。

“既然來了,就且留下吧。”常邊原本坐在桌後陰影中,此刻身子微微前傾。許是恰好改了風向,燭火晃動到另一處,照在他臉上。

與矮胖的封山不同,常邊盡管坐着,也可以看出其身壯體強,絡腮胡子遮住了臉的下部,但一雙眼睛卻銳利如鷹。

唐念錦點點頭,似是毫不慌張,擺頭打量了四周,自我介紹道:“我姓唐,家中排行老四。”

封山将手背在身後,慢慢繞圈朝唐念錦身後行去,口中道:“這位便是莊子的小少爺,想來你也知道,進了莊子,該做什麽事,不該做什麽事,都得提的清楚。今日你已是來晚了,日後可不得如此沒規矩。”

他這面說話,無非是想轉移她的注意力。陸宴依舊沉默着,唐念錦偶與他目光相接,只覺得裏面深深暗暗,像無盡的深潭幽水,加上這幅上好的相貌,瑞鳳眼,高挺鼻,微微上挑的眼角帶着幾絲風流韻味。

這具身體的主人平日本就是不常出門,又無朋友姐妹來往,随着唐至文一同來此不過幾日。縱然知曉這是個瓷器大縣,也不知此處是哪家的山中莊子。

說話間,封山已經繞到了她的身後。袖中寒光隐現,蹑步上前。又拔出匕首,自下而上對準小姑娘背後的要害,猛然向前一刺!

“屋子這麽冷,不生火嗎?”唐念錦正巧向前行了幾步,就這幾步,恰巧讓封山撲了個空。

這小妮子難道在背後張了眼睛不成!封山腹诽幾句,手上動作卻不慢,立刻收起了匕首。

入夜之後,山間溫度驟然降低,不知何處吹來的風貼着地灌進來,又順着人的腿往上爬。

常邊只道:“去生個火盆。”

既然是大哥的吩咐,封山自然不敢不從,從右側一個小門裏掀開簾布,又推開木門鑽了出去。

他先前蹲點的時候,早已對這處莊子的構造有了大致了解。除去這外間屋子之外,其右側連着雜物柴房,并一個小院,大約是加工瓷器的地方。左側是住房五間,以及其他加工場地。而直行往北,正中間是堆放材料的地方,料房以北,便是窯洞。

封山去生火,屋子裏便剩下三人,互相沉默。

常邊盯着唐念錦,而她看着陸宴,陸宴瞧着燭火。

蠟燭則穩穩地自顧自燃燒着。

唐念錦本想說點什麽打破尴尬,但卻總被空氣裏的某種怪異氣氛給壓的開不了口。

好在局面沒有僵持太久,陸宴先起了個話頭:“聽聞這山間有個傳說,早些年間,有位進山尋找燒瓷材料的青年。” 常邊并未打斷他,唐念錦也露出認真聽下文的神色。

陸宴繼續道:“瓷石瓷土是起步關鍵一環,那青年精益求精,聽聞這山間峰巒聳峙,有上好瓷土,便鐵了心進山來尋,誰想走了大半日,眼見着天黑了,也一無所獲。”

“然後呢?”她眨眨眼,接了一句。

陸宴長而濃密的睫毛輕顫,好看的臉側輪廓在這燭火裏鍍上一層柔和的绛金。

他的聲音清冽,如溫酒細潤:“正當月黑雲厚,山際幽霧彌漫之時,青年瞧見遠處有火光映天,他便朝着那處一路摸了過去。”

“到了一處廢棄多年的圓窯,聽得裏面有喧鬧人聲,青年面露難色,不敢輕易入內,卻又好奇深處究竟有何物,那火紅的光芒,是否是燒瓷所生。”

圓窯是北地常見的窯爐形制,易于控制升降溫的速度,雖有易出次品的缺陷,倒也頗受窯戶喜愛。

而唐念錦似是聽得入神,只待他繼續。

他的聲音低了下來:“而那洞內忽然傳來了一個飄渺的女聲,聲聲直喚這青年入內。聽到此聲,那青年也不知如何,眼神渾噩,不由自己地走進了窯洞裏。”

“他這一進去,就再也未曾出來。”

“那女聲莫不是此處的山鬼,能勾人魂靈?”唐念錦噗嗤一笑:“喚的是什麽?”

陸宴擡頭看了她一眼,道:“那女聲道的是——若到我這處,留命不留魂。”

“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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