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一嫁(5)

這些時日陳氏的腿腳略有些浮腫,素梨便每晚給陳氏泡腳并按摩腿腳。

晚上素梨服侍陳氏泡腳,娘倆又提起了春穎這樣丫頭。

素梨納悶道:“娘,我還是覺得我爹沒這麽大方,明明有我侍候你,他會肯花好幾兩銀子給你買這個丫鬟?”

陳氏默然。

她再依戀丈夫,也不能睜着眼說瞎話,素梨她爹可不是這麽體貼的人。

第二天素梨叫了春穎到一邊,問她家裏的情形,為何被賣,是誰去買的她。

春穎怯怯道:“姑娘,我從小被人牙子拐來的,不記得家裏的情形了。”

她想了想,又道:“去牙婆那裏買我的是一個小厮,他帶着我就去見大爺了......”

素梨什麽都沒問出來,也不着急,便另尋了王四兒過來,交代了一番,讓王四兒進城去了。

一直到天黑,王四兒才從城裏回來。

他把給素梨買回的筆墨紙硯交給素梨,這才道:“素梨姐姐,我都去問了,春穎确實是人牙子拐賣來的,養了好幾年,被你爹派小厮買去了。我按照你的交代,又去白玉蘭胡同的胡大官人家尋你爹,你爹也說是他買的。”

王四兒又從袖袋裏掏出疊得齊齊整整的身契遞給素梨:“我按照你說的去尋你爹,你爹倒是沒有多說什麽,直接就給我了。”

素梨展開身契,細細看了一遍,到底沒發現什麽破綻,只是心裏總是覺得不太對。

她想了想,把春穎的身契收了起來,安排春穎在前院幫着姥姥姥爺做雜活,自己在後院伺候娘親陳氏。

轉眼間到了六月十四。

素梨這幾日緊趕慢趕,終于把阿保訂做的香油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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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精挑細選了六種香油,用李濟給的那套流水碧瓶子裝了,又取出在碧青瓷行定制的碧青瓷蓮花香爐,都裝進了梧桐木匣子裏。

她剛收拾齊備,這日臨河別業那邊就派小厮來催了,素梨就趁着傍晚時分陳三郎去臨河別業修剪月季花,也跟着一起去了。

她在碧青瓷行定制的這種香爐,是她前世自己琢磨出來,畫了圖讓瓷匠燒制的,和一般常用的那種焚燒香餅的香爐不同,須得她親自向阿保講解用法。

別業後花園廊外薔薇花牆邊擺放着一張躺椅,上面鋪設着錦褥和靠枕,趙舒躺在上面,身上搭着薄被,雙目微阖曬夕陽。

旁邊擺着黃花梨木小幾,阿保端坐在小幾前,拿了一摞書信文書之類,一一看了,揀緊要的讀給趙舒聽,然後模仿趙舒的口氣寫了回話,再讀給趙舒聽。

其實這些書信文書都是外書房幕僚看過後挑選出來的,需要趙舒親自回複,這才送到後面書房來。

趙舒一直不曾出聲。

阿保自小跟他一起長大,模仿他像到十足,就連回信,也是簡短異常,從無廢話,像極了趙舒平時處理政務的風格。

正在這時,一個小厮走了過來,遠遠地向阿保做了個手勢。

阿保見了,放下筆,輕手輕腳走了過去,低聲道:“阿樂,什麽事?”

小厮阿樂怕吵着了前面躺着的王爺,低低道:“阿保哥,花兒陳家陳三郎來了,他外甥女秦姑娘也跟着過來送你定制的香花香油。”

阿保聞言大喜,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讓阿壽帶陳三郎去修剪花木,你引着秦姑娘過來,切不可怠慢了秦姑娘!”

阿樂答應了一聲,自去安排。

阿保笑容滿面腳步輕快走了過去,輕輕禀報道:“王爺,陳家的秦姑娘來送鮮花香油,奴才把這些都收起來吧?”

趙舒依舊阖着眼睛,濃長睫毛微微顫了顫,“嗯”了一聲。

阿保把書信文書等送回房內,剛回到薔薇花牆這裏,便聽到王爺的聲音:“阿保,扶我起來。”

素梨抱着一個小小的包袱随着阿樂走了過來,一眼便到了趙舒,見他背着光面對着這邊,身量細條削瘦,越發顯出了身上白袍的寬大,在金色夕陽的映襯下,越發顯得飄然欲仙,心裏不由咯噔一聲,有一種不祥之感,卻依舊微笑:“趙小哥,好久不見了!”

趙舒扶着阿保,看着笑容明媚燦爛的素梨,不知為何覺得有些委屈,輕輕道:“是啊,整整二十日沒見了。”

素梨聽出了趙舒話中的委屈,想着他久病寂寞,心裏怪可憐他的,不知為何竟有些內疚,忙道:“我最近有些忙......”

見趙舒身子單薄,肌膚白皙得像玉一般,再加上眉眼烏濃,越發顯得病弱無依,素梨心裏越發憐惜起來,看向趙舒的眼神很是溫柔慈和:“不過我平時就在河對岸的花圃裏做活,若是有事,讓人叫一聲就行了。”

她覺得趙舒像前世她在金明池行宮見過的一種渾身雪白極可愛的小貓咪。

趙舒若真是個小貓咪,那就好了,她就把這小貓咪抱走,喂它吃好吃的,給它洗澡梳毛做按摩,去做活時也可以帶着它......

唉,可惜了!

趙舒垂下眼簾,“嗯”了一聲,不知道在秦素梨的臆想中,自己已經化身為貓。

阿保瞅了自家王爺一眼,又看了看秦素梨,心中挺開心,卻又不敢表現出來,也低下頭去。

素梨把包袱擺在了躺椅邊的小幾上,反客為主,熱情地招呼趙舒:“趙小哥,你身子弱,還是坐下吧,咱們先瞧瞧我帶來的貨。”

阿保扶了王爺倚着錦緞靠枕坐下,又請素梨在錦凳坐下,然後便帶了阿樂去取茶點了。

素梨解開包袱,露出裏面的梧桐木匣子,摁開消息,待匣子蓋彈開了,笑盈盈讓趙舒看:“這是六瓶香油,這是我定制的碧青瓷蓮花香爐,等一會兒阿保過來,我演示用法給阿保看。”

趙舒伸手拿起一個瓶子,拔出塞子,聞了聞,發現是一種從未聞到過的草藥香,便擡眼看向素梨。

素梨笑眯眯:“你看背面!”

趙舒把瓶子轉到背面,這才發現上面是兩個秀麗的墨色小字——“香草”。

素梨身子前傾,指給趙舒看:“我姥爺花圃裏種的一種藥草,香氣有些像青蒿,藥性卻不同,有安寧鎮靜、潔淨身心的功效,就是俗話說的助眠。”

趙舒放下這個瓶子,另拿了一個瓶子,見瓶身上寫着“蓮花”二字,便拔開塞子聞了聞,香氣甚是清雅,像是早晨帶着露水的清風,很是好聞。

素梨見他看向自己,頓時眼睛亮晶晶,得意洋洋道:“我提煉的蓮香與一般不同,沒那麽濃郁芬芳,卻更淡雅。”

趙舒微微一笑,又拿起了一個瓶子:“玉簪花......”

介紹罷玉簪花香油,素梨又拿出一個瓶子讓趙舒看:“你看這一瓶!”

這可是她的得意之作。

趙舒接過來一看,發現瓶身上是兩個墨色小字——“青竹”。

他端詳了又端詳,輕輕道:“你練的是前宋的瘦金體?”

素梨大眼睛眯着,滿是得意:“對呀,我的隸書也好看!”

趙舒每次和素梨在一起總是開心适意,他看了素梨一眼,見她眼睛亮晶晶看着自己,分明是在等自己誇她,眼中不由閃過一絲笑意,輕缈的聲音中也帶了笑:“嗯,真漂亮!”

素梨美滋滋笑了起來。

她不怎麽愛彈琴什麽的,卻喜歡習字,每當有煩心事的時候,她要麽提煉香油,要麽習字,不知不覺就沒那麽煩了。

素梨拔開塞子,讓趙舒聞聞這種青竹制成的香油。

趙舒聞了聞,閉上了眼睛,只覺得如置身于清晨雨後竹林,有一種青竹特有的氣息,清新好聞,令人放松。

素梨把帶來的六種香油都介紹了,卻還不見阿保過來,索性自己擺弄起蓮花香爐,一步步演示給趙舒看:“你看,往上面的小碗裏滴入香油,點燃下面的蠟燭,蠟燭燃燒加熱,香油會散發香氣......”

趙舒專注地看着素梨擺弄那個蓮花香爐,默默把步驟記在了心裏。

他體力有限,大都用在了處理政務上,哪有這樣輕松适意擺弄這個的時候?

不過趙舒還真是喜歡這種感覺。

素梨正熄滅蠟燭,忽然手背一涼,上面滴了一滴水。

原來突然下雨了。

素梨懵了,起身看了看,一邊是金色夕陽,一邊下着雨,可真奇怪啊!

見雨滴越來越大越來越密,噼裏啪啦直響,趙舒已經擡手遮住了臉,素梨知道趙舒體弱,對別人來說極尋常的夏季淋雨,對他來說可能就是致命的。

她來不及叫人,當下上前,打橫抱起趙舒,飛快跑向不遠處的廊下,待急雨淋不到趙舒了,這才叫道:“阿保!”

沒有人應聲。

趙舒發現自己肩膀挨着素梨柔軟的胸前,素梨身上特有的體香氤氲在他的鼻端,他忙積聚力氣掙紮了一下,低聲道:“放我下來吧......”

素梨此時顧不得別的,擡起膝蓋頂開了門,抱着趙舒走了進去。

見西暗間門上挂着水晶簾,她便抱着趙舒走了進去——窗前有精致錦榻,靠窗處整整齊齊擺放着一排書,應該是趙舒平時起居之處。

她小心翼翼把趙舒放在了窗前錦榻上,又替他理好錦緞軟枕,拿起錦被展開搭在了趙舒身上,确定他躺得舒适了,這才去觀察趙舒的情形。

見趙舒閉着眼睛,臉頰上泛着一層淡淡的紅,她心中擔憂,忙道:“趙小哥,我覺得......得讓阿保請大夫來看看你......”

此時的趙舒,幹脆連薄薄的眼皮也有些微紅,耳朵也透出些紅意來。

素梨見狀,很是擔憂,忙出去尋阿保。

這時候阿保沿着走廊跑了過來:“秦姑娘,我家公子——”

素梨忙道:“快請大夫來吧,趙小哥剛才淋了雨。”雖然只淋了幾滴。

沈寒之很快就提着藤制醫箱趕了過來。

素梨坐在外間等着。

她記起前世在金明池行宮見到趙舒。

那時候她在趙序身後,趙舒就在她和趙序對面坐着,他沒有妻子,沒有妾室,甚至連房裏人也沒有,身後空蕩蕩的,只有他獨自一人端坐在那裏,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素梨清清楚楚記得當時的情形,趙序端起酒盞祝酒,趙舒不過是端起酒飲了一口,緊接着就咳嗽起來,整個人一下子倒了下去......

後來她聽說趙舒陷入昏迷。

再後來,趙序娶了李雪芷為王妃......

想起往事,素梨垂下眼簾,默默在心裏禱祝,希望姥爺的祖傳秘藥能解趙舒的毒。

哪怕是能讓趙舒不再這麽受罪,也是好的啊!

這時候水晶簾子被人從裏面撩起,阿保陪着沈寒之走了出來。

他向素梨點了點頭,送了沈寒之出去,這才回來招呼素梨:“秦姑娘,不用擔心,我家公子沒事。”

素梨确定趙舒沒事了,這才舒了一口氣:“沒事就好......”

又道:“今日天晚了,我也該回去了。”

阿保忙道:“秦姑娘,外面還下着雨,你舅舅也在花亭那邊避雨——不如等雨停了再走......”

素梨側耳聽了聽外面的雨聲,便道:“你們公子睡下了麽?若是沒睡,我進去看看他。”

阿保眼睛一亮:“自然還沒睡,秦姑娘請進去吧!”

公子剛用完針,怕是正疼呢,一時半會兒還睡不着。

素梨想了想:“這時候你們公子該用晚飯了吧,我還是回去吧,這點雨對我來說不算什麽。”

她淋了不知道多少次雨了,一次病都沒生過。

阿保神情黯淡了下來:“我們公子今日整整一天水米不進了......”

素梨吃了一驚,心道:怪不得趙舒抱起來輕飄飄的呢!

身子這麽弱,還不肯吃飯,趙舒這是要修仙啊!

阿保忙道:“秦姑娘,你上次做的雞湯面,我們公子倒是吃了半碗。”

素梨從不忸怩,當下慨然道:“既如此,那我再下廚煮碗面,看看你們公子能不能用一些。”

雞湯面是素梨親自端進房裏的。

阿保喂趙舒吃面的時候,素梨坐在一邊,目光炯炯看着趙舒吃面。

其實別業後花園小廚房裏什麽都有,廚子什麽都準備好了,她只是把面煮熟而已。

在素梨的監督下,趙舒勉力吃了小半碗面,又喝了幾調羹面湯。

這是他這些年的極限了,阿保心中驚喜萬分,看向素梨時,眼中滿滿都是驚喜。

服侍趙舒漱罷口,安置好趙舒,阿保忍不住道:“秦姑娘,不知明日你有沒有空......”

趙舒原本在閉目養神,聽到阿保這句話,不由也豎起了耳朵。

素梨知道阿保的意思是讓她明日過來再給趙舒做一次飯,當下微一沉吟,道:“明日我要陪我姥姥和我娘去李家吃壽酒......這樣吧,我明晚若是回來得早,就過來一趟。”

阿保聞言,當即道:“李家?是碧青瓷行李家麽?我聽你舅舅說家中正在議你和碧青瓷行李濟的親事!”

素梨大大方方道:“八字還沒一撇呢,明日只是去李家相看一下。”

她其實早見過李濟了,這次去是想看看李濟家裏的情形。

屋子裏一下子靜了下來。

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清晰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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