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冰箱的門開着, 不斷冒出白色的寒氣。

裏面的隔層被拆掉了,顧修然看着站在冰箱裏的屍體。

這是一個看起來五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青白的臉上被一層薄霜覆蓋着, 她身材瘦小, 肢體不自然地彎曲着。

已經死了有段時間了。

法醫何夢蕾看見顧修然,叫了聲:“顧教授。”

顧修然看了她一眼。沒等他說話,她主動解釋道:“早聽過您的大名, 上個月我還在政法大學聽過您的講座。”

顧修然點了下頭,看了一眼冰箱裏的是屍體:“死了多久了?”

何夢蕾答道:“大約十二三天之前。屍體身體沒有外傷,也沒被下毒,具體情況需要做進一步的屍檢。”

趙航走過來問道:“檢測出艾滋病毒了嗎?”

何夢蕾:“屍體死亡時間太長,試紙檢測不到,需要帶回局裏做進一步的檢測。”

趙航看了看冰箱裏的屍體:“剛才我們的人在樓下抓到一個鬼鬼祟祟的女人, 正是走訪那天在這見到的陳麥文的母親。一問才知道, 那女人是陳麥文花錢雇的。那個時候, 他真媽,冰箱裏的這位, 就已經死了。”

宋柔蹲在楊桐的屍體旁邊,久久沒動。

除了衣服沒來得及被脫掉, 也沒被吊起來, 楊桐的死亡現場跟姜潭和許雅妮一樣。

她的眼睛被挖掉了, 只留下了兩個血淋淋的洞口。漂亮的臉蛋和身體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刀口, 整個人泡在一灘血水裏。

顧修然蹲在宋柔身側:“何法醫說, 斃命的一刀在頸部, 她是死後被挖掉眼睛的, 身上的大多數刀口也是在死後造成。”

宋柔明白顧修然的話,他想告訴她,楊桐死前沒有受太多的罪。

宋柔低聲:“我告訴過她,不要去任何偏僻的地方,她答應我了。”

顧修然看了看四周,門邊有一個巨大的新紙箱,紙箱上寫着原木書架幾個字,旁邊有店家用黑色馬克筆寫的字,是今天的日期。

顧修然:“楊桐和盛巧在超市或者超市附近遇到陳麥文。陳麥文以書架搬運不便為由,請她們幫忙搬回來。她們沒有拒絕。”

宋柔苦笑了一下:“楊桐她肯定是一邊嫌麻煩,一邊照幫不誤,她就是這樣的人。”

一個在卧室搜尋的警員喊了聲:“趙隊,有發現。”

趙航等人過去。

警員從陳麥文的床底下拖出來一個沉重的木頭箱子,箱子上了鎖,上面沒有一絲灰塵。它的主人應該經常打開它。

趙航看了看上面的鎖孔:“帶回物證科,讓他們開箱子。”

顧修然蹲下來,不知從哪裏拿出來一根細細的鐵絲,對準鎖扣,活動了三兩下之後,就聽見咔嚓一聲,鎖開了。

趙航拍了下顧修然的肩膀:“看不出來啊顧教授,溜門撬鎖有一套。”

顧修然嫌棄地抖了下肩膀,趙航讪讪地把自己的爪子收了回來。

趙航拉了拉白手套,打開木頭箱子。

只見裏面整齊放着三個一次性紙杯大小的玻璃瓶子,瓶口緊緊擰着。

這三個玻璃瓶子裏裝的是福爾馬林溶液,每個瓶子裏泡着一對眼珠子。其中一個瓶子上沾了點血,大約是兇手沒來得及清理幹淨。

姜潭、許雅妮、楊桐。

宋柔站在顧修然身側,她盯着那個沾着血的瓶子裏的眼珠子,似乎能在上面看到楊桐活着的模樣,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笑起來的時候微微彎起,永遠灑脫。

法醫将這三個玻璃瓶,連着笨重的木頭箱子一起,封進了物證袋裏。

現場所有的證物都被帶走了,門上貼了封條。兩個法醫和兩個警察扛着裹屍袋下樓,一具是楊桐的,一具是陳璐的。

趙航邊走邊說道:“我們的人到的時候,楊桐已經死了,盛巧還有一口氣,現在醫院搶救。”

宋柔忙問道:“劉小萱呢?”

趙航:“什麽劉小萱,她不在這。”

宋柔嗯了聲,八成是在郭良那了。劉小萱本來也不符合兇手特地挑選的被害人特征,她不是第三者。

盛巧介入了潘雲飛和他女朋友的感情。

楊桐當着陳麥文的面,策劃跟顧修然表白。在此之前,幾乎全校的人都以為,校花柳依依和顧修然在談戀愛。

趙航想到了什麽,轉頭問宋柔:“那個盛巧在六院有認識的親戚朋友嗎?”

宋柔搖了下頭:“沒聽她說過,怎麽了?”

“救護車來的時候,她是有意識的。明明喘個氣都費勁,卻還緊緊抓着醫生的手,要求一定要送她去六院,不然不接受治療。”趙航走下最後一個臺階,“明明三院離這更近,六院要繞上大半個北巒市。這丫頭,簡直不想要命了。”

到了一樓,趙航被一個老婆婆拉住。

老婆婆焦急地問道:“領導,你們是不是搞錯了,麥文不可能殺人的,他是個好孩子。”

趙航拍了下老婆婆的手:“證據确鑿。另外,您要是了解一些情況的話,也請跟我們反應。”

周奶奶依然不願意相信:“不可能是他,你們搞錯了,就是搞錯了。”

趙航無奈地嘆了口氣,将周奶奶的手從自己胳膊上拿下來。

警察們走了,看熱鬧的鄰居們也走了。

已經過了淩晨,月亮挂在樹梢上,顯得又冷又孤獨。

周奶奶顫巍巍地進屋,她站在廚房門口抹了把眼淚,竈臺邊水桶裏的水還是那孩子幫他提的,還說下回帶着工具來幫她修水龍頭。

市局刑偵一隊忙了大半夜。

技術部的人過來彙報,上回在郭良和劉小萱的出租房附近拍到的可疑人物的監控畫面已經做好了清晰處。畫面顯示,那人正是陳麥文。

陳麥文往出租房裏放老鼠,切斷電線。劉小萱害怕,把正在跟姜潭偷情的郭良叫走,這才給了陳麥文殺害姜潭的可乘之機。

至于許雅妮,她約潘雲飛在漣漪園見面,潘雲飛說沒見着她。估計在那個時候,許雅妮就已經被陳麥文控制住了。或許他們就躲在潘雲飛身後的假山洞裏。許雅妮被捂住嘴巴,掙脫不了,也叫喊不出。

抓捕陳麥文的工作進展的并不順利。他避過北巒上大街小巷數以萬計的監控攝像頭,躲在了某個黑暗,不為人知的角落。

董局親自來到刑偵一隊,指着趙航的鼻子罵:“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學生,也能給他跑了。國家給你們發工資,養你們幹什麽用的,幹什麽用的!”

“再出現一個新的受害者,趙航你給我卷鋪蓋滾蛋,卷鋪蓋滾蛋!”

董局罵人很有個人特色,最後一句話總會多重複一遍。因此趙航回道:“陳麥文跑不掉的,跑不掉的。”

董局瞪了趙航一眼,端着保溫杯喝了口水,擡頭掃了一眼辦公室,又把目光重新定在趙航身上:“案發現場重傷的受害人怎麽樣了,救回來了嗎?”

趙航彙報道:“還在搶救,我們的人在六院守着。”

董局将保溫杯遞給邊上的秘書,指了指趙航的腦袋,語氣再次嚴厲起來:“三天內給我把兇手捉拿歸案。”

趙航:“是。”

董局一走,趙航就癱在了椅子上。據配合行動的交通部的同事反應,陳麥文最後消失的地點在政法大學後門,他上了一輛黑色大衆套。牌車。

開車的人戴着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沒拍到臉,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從姜潭、許雅妮、楊桐的遇害現場上看,絲毫看不出第二個人的痕跡來。警方完全沒想到,陳麥文會有同夥。

這個同夥是誰,又是否對陳麥文的犯罪事實知情?

趙航想得腦袋都大了,他抓了抓頭。這種心理變态式的殺人行為往往都是一個人獨立變态和獨立完成。

鮮少有兩個人或者幾個人同時發生同一種變态行為的情況。畢竟每個人的成長環境、生活經歷和性格不同,怎麽能突然一下子變一樣的态。

或者說,接應陳麥文的人就是個普通人,他并不變态,只是單純地想幫助他。

再複雜的情況,趙航就想不到了。

他泡了一碗紅燒牛肉面,一邊吃一邊琢磨。一碗面吃完了,也沒琢磨出什麽東西南北來。

電話響了起來,辦公室十幾雙眼睛全部盯了過來。

離得最近的邵其峰接通,挂了之後對趙航彙報道:“趙隊,盛巧于淩晨兩點半搶救無效死亡。她去世之前,把自己的腎捐了出去,匿名。”

又多了一條人命,趙航無力地擺了下手:“通知法醫驗屍。”

他低頭看了一眼時間,對辦公室衆人說道:“除了負責抓捕工作的,其他人都回去睡覺,養足精神,明天早點來,繼續幹活。”

宋柔坐着沒動,她手上拿着法醫剛剛送過來的,從楊桐喉部取出來的一只火鳳凰圖章。

跟姜潭和許雅妮身上的一模一樣。

趙航走到宋柔面前,靠在她桌邊,将圖章從她手上奪回來:“宋岚,你先回去休息。”

“對了,老顧呢?”

宋柔:“不知道,可能回去了吧。”

畢竟還沒有正式上任,在外面就算了,随便出入市局內部插手案件,不合适。

宋柔站在一樓大廳門口,不知道什麽時候,外面下起了雨。不大不小。

可她沒帶傘,想找人借一把的時候,聽見有人叫她。

“宋岚。”

宋柔往雨幕中看了看,顧修然從車裏下來,撐着一把黑色的長柄傘。雨水在黑色的傘面上彈開,形成一道微弱的光圈。

從她去政法大學卧底的第一天,她出現在他的課堂上,直到現在,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叫她。

因為知道她不是真的宋岚,所以不肯叫她這個名字。他是從什麽時候看出來她不是宋岚的?

顧修然走上臺階,站在屋檐下面,将雨傘舉在宋柔頭頂,聲音如就九年前一樣又不太一樣:“我送你回家。”

他的車就停在市局大院子裏面,這邊其實是不讓外來車輛亂停。

宋柔:“不用了吧,不順路。”

她說完,看了一眼門口的保安室,沖那邊喊了一聲:“劉叔,幫我拿把傘。”

許是距離太遠,又夾雜了嘩嘩的雨聲,正在值班的劉叔沒聽見。

顧修然将手上的傘收起來,遞給宋柔,轉身沖進了茫茫雨幕。

宋柔撐着傘,走到保安室門口:“劉叔,那輛外來的車,怎麽能停在院子裏面的?”

劉叔将收音機的音量調低,笑了笑:“小然可不是外人,他從小就在這長大的。”

宋柔問道:“什麽意思?”

再多的,劉叔就不說了。他往雨裏看了看:“快過去吧,人還在等你呢。”

這個時間點,又下了雨,別說出租車了,連私家車都很少。

宋柔坐進顧修然的車子,非常客氣地說道:“麻煩你了,我家現在的地址是……”

顧修然握着方向盤,眼睛看着前方,聲音低沉:“我知道。”他淋了雨,額前黑色微濕,更顯得眉眼漆黑。

雨刮在玻璃上來回搖擺,像跳着一支無言的舞曲,一直也不停歇。

宋柔看着窗外,雨越下越大,伴随着幾聲驚雷。閃電将景物照亮了一秒鐘,又暗了下去,路邊的高樓商鋪,再次隐在了雨夜中。

她突然擡起頭來問他:“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發現她不是宋岚。

顧修然側過臉,看着眼前的女人:“9月16號,上午十點整。”

那是她去政法大學的第一天,犯罪心理學的課堂上,他握着一卷書走進階梯教室的那個分秒。

顧修然拿起雨傘從車上下來,繞到副駕門邊,一手舉着傘,一手拉開車門。

宋柔從車裏下來,鑽進傘下。

印象中,從未有人這樣給她開過車門,像迎接出游的公主那般。

他把她送到樓道底下,收起傘,擡頭看了一眼天空,又轉頭看着她:“雨這麽大,我的身上濕透了,能去你家讨杯熱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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