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如顧修然所說,陶正則臉上沒有什麽太多的情緒, 即使是見到來客, 也只是淺淡地笑了一下:“顧教授來了, 請進。”

那笑容很浮,像是人臉上蒙了一層虛僞的面具, 勉強得很。

宋柔仔細觀察着陶正則的反應,他若是和宋岚的失蹤有關,此時看見與宋岚長着一模一樣的一張臉的宋柔, 一定會露出破綻來。

可是很遺憾, 陶正則的表現完全是第一次見到宋柔。

就連顧修然都沒從他身上看出異常來。

這個陶正則要不是真沒見過宋岚,就是太會僞裝了。

吃好午飯,顧修然與陶正則去了書房交流專業問題,留宋柔和陶維維在客廳。

陶維維一直很興奮,小臉仰着, 笑得像一朵太陽花。

除了幾個血緣近的親戚, 他家裏很少來客人。就連學校裏的同學都沒怎麽來過,他的朋友們似乎很怕他的爸爸。因為他爸爸總是不笑, 還嚴厲地批評他們太吵。

現在,一直冷冷清清的家裏來了客人, 陶維維自然開心。

他跑回自己房間,從裏面拿出來一個頗氣派的飛機模型, 雙手捧到宋柔眼前:“姐姐, 這是我最喜歡的玩具, 送給你了哦。”

宋柔蹲下來, 柔聲說道:“第一次見面,姐姐都沒給你帶禮物,又怎麽好意思收你的禮物呢?”

陶維維撅着小嘴:“看來姐姐是真把我忘了,我們不是經常一起玩嗎?”

他低下頭盯着腳趾看了一會,又擡起頭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宋柔,聲音透着些許委屈:“可是姐姐言而無信,突然就不去和我玩了。”

宋柔假裝思考了一下:“姐姐想起來了,是一個月之前對不對,就是你們剛開學沒幾天,九月四號對吧?”

九月四號是宋岚失蹤那晚。

陶維維點頭:“那天是我的生日,我爸爸忘了,我一生氣就離家出走了。”他說着,偷偷往書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姐姐幫我保密,我爸爸還不知道我已經離家出走過了。”

宋柔點頭,伸出小拇指,兩人拉個鈎。

“姐姐記性不太好,維維告訴姐姐,那天晚上我們在玩什麽呀?”

陶維維想了一下:“我們就像以前一樣,坐在街邊啊。姐姐還給我買了一只冰淇淋,草莓味的。”

宋柔仔細回憶了一下,姐姐失蹤之前,幾乎每晚都要出去一趟,說是去買東西,原來她是去見這個小男孩了。

宋柔握着陶維維的雙臂,盡量掩蓋聲音裏的情緒:“你還記得是在什麽地方嗎?”

陶維維想了好大一會,擡頭說道:“姐姐你的記性怎麽這麽差,就是在解放路旁邊啊,我們的秘密基地。”

那是北巒二中的後門。

宋柔摸了摸陶維維的頭:“這件事你還跟別人說過嗎?”

陶維維又轉頭看了一眼書房,小聲說道:“沒有,我不敢讓爸爸知道。離家出走的小孩會被打的。”

宋柔握了握陶維維的手:“後來呢,我們吃完冰淇淋之後呢?”

陶維維想了想,突然又搖了搖頭:“沒有吃完啊,冰淇淋掉在地上了,啪地一聲。”

宋柔遺憾道:“好可惜啊,那麽好吃的冰淇淋,是怎麽掉在地上的呢?”

陶維維突然捂住耳朵,尖叫了一聲,蹲在地上埋着頭,身體縮着,微微顫抖,像是想起了什麽極度恐懼的畫面。

宋柔趕緊把他抱在自己懷裏,在他後背輕輕拍了拍。

像是被人從一間黑暗的房間裏拽了出來,陶維維的身體不再顫抖了,眼裏的恐懼也逐漸消散。他死死抱着宋柔的脖子,小小的指甲幾乎嵌進了她的皮肉了。

像瀕死之人抱着宛若救世主的神明。

宋柔跪在地上,下巴貼在小孩的短發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似乎在通過這孩子感受姐姐失蹤之前最後的氣息。

書房裏的人聽見小孩的尖叫聲,從裏面沖了出來。

宋柔正想着怎麽解釋才好。

懷裏的小孩突然笑了:“我跟姐姐玩警察抓壞人的游戲呢。”

陶正則走過去,看了一眼宋柔脖子上被抓出來的一道紅痕。他把陶維維拉過來,板着臉訓道:“阿姨是客人,怎麽能這麽沒禮貌。”

陶維維掙開陶正則,仰着頭:“爸爸你從來都不笑,不也是沒有禮貌嗎。”

宋柔笑了笑打圓場:“沒事的,小孩子玩起來有點瘋罷了。”

臨走的時候,陶維維抱着宋柔的腿不肯撒手:“姐姐,我很喜歡你,下次還來我家玩行嗎?”

宋柔轉頭看了顧修然一眼。

顧修然蹲下來,把陶維維的爪子從宋柔腿上一根一根扒下來,摸了摸他的頭:“下回去顧叔叔的辦公室玩好不好?”

說完指了指宋柔:“你要叫她阿姨,知道嗎?”

陶維維揮了揮手:“姐姐再見。”

從陶正則家出來,宋柔将自己從陶維維嘴裏套出來的話和他的反應告訴了顧修然:“看維維害怕得瑟瑟發抖的樣子,我沒法繼續追問下去了。他也似乎完全不記得那天晚上,那個冰淇淋掉到地上之後發生的事情了,只是一要去回想,恐怖的情緒就會湧現。”

她看着他:“這是怎麽回事,是所謂的選擇性失憶嗎?”

顧修然點了下頭:“也叫創傷後應激精神障礙,患者表現為對與創傷相關的事選擇性遺忘,屬于心因性失憶。”

“這種能治好嗎,能讓患者回憶起當時發生的事情嗎?”宋柔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手段溫和一些的。”

陶維維畢竟還只是個七歲的孩子。

顧修然帶着宋柔從電梯裏出來:“心理師對患者進行催眠,可以幫助他回憶起當時發生的事情。”

“出于自我保護,患者的大腦機制選擇遺忘那段經歷。強制喚醒會令患者十分痛苦,甚至因此産生精神失常的都有。”

宋柔低着頭:“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顧修然看着她:“有,需要長時間耐心的陪伴和引導,直到患者意識到自己可以接受和承受住那段回憶了。”

宋柔停下腳步,聲音低了下去:“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能讓一個孩子寧願忘記,也不願意回想起來。那一定是很恐怖的事情,對嗎?”

顧修然停在宋柔身後,擡手掀開她的上衣領口。

她白皙的後脖頸上是被譚維維抓出來的紅痕,最深的一道破了皮,隐隐滲了點血出來。

他在她傷口上吹了吹,柔聲問道:“疼嗎?”

她感到他吹出來的溫熱的風,帶着他身上白檀的氣息,她縮了下脖子。

“這能算什麽疼。”

比起那晚宋岚和陶維維所經歷的令人無法想象出來的那些事,她這根本不算什麽。

她感到一雙溫熱柔軟的唇貼上了她的後頸,又輾轉了兩下,然後撤離。

一陣如電擊一般的酥麻迅速竄進了她的四肢百骸。

如同少年時期,他歪在教室座椅上,用手指戳着她的後背。

“唾沫可以消毒。”他溫聲,“以及,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在你身邊。”

“陶正則看起來一切正常。”

不等她身上的麻勁過去,他就轉移了話題,像是剛才那一吻只是用來消毒的,單純地不得了。

宋柔忘了計較,被他帶偏進了正題裏:“如果幕後兇手是陶正則,那陶維維在這中間起到了什麽作用,是陶正則利用陶維維給我姐下了什麽套了嗎?”

顧修然輕輕搖了下頭:“不會。”

宋柔仔細回憶了一下說道:“陶正則看起來與他兒子并不親密,沒準真會用自己的孩子犯險。”

顧修然看着宋柔:“錯了,陶正則很愛陶維維。”

宋柔擡頭:“你怎麽看出來的?”

顧修然:“用眼睛看的。一個人是不是愛另一個人,言語和動作都可能撒謊,但眼神不會。還有一些下意識的動作和習慣。”

“吃午飯的時候,外面風剛一起來,陶正則就去把窗關了。而這個動作正是我想做的,他先一步去做了。”

愛一個人最極致的表現就是下意識。

又一陣風吹來,顧修然停下來幫宋柔将外套拉鏈往上面拉了拉,生怕夾到她下巴上的肉,就用自己的手背墊着:他幫她拉好拉鏈,手卻不肯放下下來了,手心翻了個面,拇指和食指的在她下巴上輕輕捏了捏。

她微微低下頭來,他輕輕用力,又将她的下巴擡了起來。

她睜大眼睛,正要說他。

“我喜歡你今天的唇膏。”他目光從她唇上移不開了,“是草莓還是橘子味的?”

宋柔臉紅了一下,拍了拍顧修然捏着她下巴的手:“講正事呢,你瞎撩什麽。”

顧修然将大拇指往上,輕輕蹭了蹭她的唇,趕在她第二波發作之前,迅速收回了自己的賤爪子。

不知不覺走到了政法大學校門口。

裏面走出來一個戴着白邊眼鏡的老師,那人抱着一本書,熱情地沖顧修然笑了笑:“顧教授。”

這張燦爛親和的臉跟剛才一臉冷漠的陶正則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誰都喜歡笑臉,宋柔當然也是,她對這位的老師印象就好多了。

傅翰文打趣道:“這位是政法大學的校花還是顧教授的女朋友啊?”

宋柔之前在政法大學卧底,當過那麽幾天的校花。有人認出來她,一點也不奇怪。

她笑了笑,掏出警官證:“不是校花也不是什麽女朋友,是市警察局的。下午傅教授有空嗎,我們這邊需要做個走訪調查。”

傅翰文也是教犯罪心理的,自然在重點調查人員名單裏。

傅翰文笑道:“配合警方辦案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我的辦公室就在顧教授隔壁,下午三點之後我都在。”

傅翰文走後,宋柔轉頭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看。

顧修然擡手擋在宋柔眼前:“好看嗎?”

宋柔拍開顧修然的手,誠實道:“好看。”

傅翰文比顧修然大幾歲,三十出頭。與顧修然太過明豔張揚的長相不同,傅翰文是那種沒什麽攻擊性的柔和型的樣貌。

他的眉毛是平和地沒有眉峰的,唇角是微微揚起的,像是天生就帶着笑。這樣的人大多出生在一個健康幸福的家庭,他們無憂無慮,任何可能誘發變态的因子都近不了他們的身,不像陳麥文,不像葉坤。

顧修然往前一步,垂眸看着宋柔:“我不許你看別的男人。”

語氣霸道又理所當然。

他這個樣子不像個護法,像個獨斷專權的帝王。

公主殿下說道:“你讓開。”

顧修然勾唇笑了一下:“你确定?”

宋柔轉過身,一邊往政法大學的大門裏走,一邊說道:“我的意思是,下回可以帶何夢蕾來。”

顧修然的臉色已經不能用好看來形容了,他唇角揚了揚,在秋天的季節裏眼底漾着悠然的春風:“好主意。”

但凡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法醫何夢蕾喜歡顧修然,滿眼崇拜的那種喜歡。

他原本以為她不甚在意這個。合着在這憋着壞主意呢。

顧修然頓了一下:“不過很可惜,傅教授已經有心上人了。”

宋柔頗為遺憾地啊了一聲:“真可惜。”

兩人說這話,後面駛來了一輛藍色大卡車。車廂邊上卡着一根青菜葉子,那片葉子一半被壓得法會**了,另一半還煥發着綠□□人的生機。

後面的廂門沒關,車子開過去的時候能看見裏面半個車廂的菜。

圓滾滾金燦燦的南瓜堆成了堆擠在邊上,一筐筐青菜滿得像是要溢出來,還帶着泥的土豆裝在紅□□狀的口袋裏,幾根大蔥從車廂裏探了出來,葉子被風刮得刷刷響。

車廂左邊的一小塊空地上坐着一個女人。

她穿着一件黑色運動衫,褲子膝蓋上的洞不知道是破的還是就那種設計。鞋底沾了一層泥,像是剛從泥濘的地方走過。

最惹眼的是她的頭發,幹巴巴的像稻草一樣的頭發上,趴着幾縷挑染的寶藍色。

宋柔往前追了幾步。

車裏的人似乎也看見她了,但她眉毛都沒有動一下,眼神也跟之前一樣,又陰又冷,像是死了一樣。

大卡車拐進學校食堂後門停了下來。

顧修然追上宋柔:“怎麽了?”

宋柔指了指從車上跳下來的女人:“我認識她,以前在二中門口的黑網吧裏當網吧小妹。”

她咬了下唇:“就是她坑了我姐,蠱惑我姐去打群架,借我姐的手殺人。”

被捅傷的那個人就是魏連虎,命大沒死。

也是幸虧沒死。

那件事之後,宋柔代替宋岚坐牢,宋岚洗心革面考了警校。

孫翹從車裏搬出來一袋土豆抗在肩上,轉頭對政法大學食堂出來接應的人說道:“陸姐,我這是最後一次過來送貨了,以後就不來了。”

陸姐問道:“怎麽了,不幫你婆婆一塊幹活了,要換工作?”

孫翹朝狠狠地上吐了口唾沫:“狗屁婆婆。”

說完用沾滿淤泥的鞋子将那口唾沫碾了碾,像是踩碎什麽肮髒的東西一樣。

陸姐又問道:“你那婆婆……”

孫翹瞪了那人一眼。

陸姐改口:“上周魏阿姨來送貨,聽她說她兒子失蹤快一個月了,找到了嗎?”

孫翹冷笑了一聲:“找到不找到,關老娘屁事。他最好死在外頭了才好。”

她戾氣太重,陸姐沒再搭腔,幫着一塊從車廂裏将一筐筐蔬菜搬下來。

宋柔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低頭看了一眼,是邵其峰打來的。

“瘋子,你人呢,下午還得排查,你快點啊。”

邵其峰在電話裏說道:“岚姐,接到趙隊指示,排查工作先往後放。北巒二中後門下水道發現女性碎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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