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俞晨,你好,這次的事情謝謝你。”楊禹鲲朝俞晨伸出手,這只手白暫細膩修長,會讓俞晨想起某人,不同的是,手的小指上戴着一只藍色小鑽指環,俞晨很少見到男生戴這種指環,當然,這只手的手背上也不會有鉛筆頭紮過的痕跡。

“這次的事情我也有不對,如果事先跟您外婆交待得清楚一些,可能也不會有這麽大的誤會。”俞晨垂眸說道,她不太敢正眼看如此帥氣年輕的男生,這是她十多年來難以修正的膽怯。

“外婆?聽口音你是南方人。”楊禹鲲清秀的眉毛一動,目光裏滲着細細碎碎的光。

“對,我老家在西南那邊,均州省林城。”她一鼓作氣說出自己家鄉。

“林城?那是個好地方啊,山清水秀,人傑地靈。”

“你說得就好像宣傳片的廣告詞一樣。”

俞晨雖然垂着眸子,說話時目光有些躲閃,楊禹鲲依然從她的語氣裏聽出了爽朗與直率。

“行了行了,你們兩個年輕人就別在這裏客套來客套去了,禹鲲,你得請小俞吃飯才對,這次我生病多虧了她在。”老太太眯着眼睛在一旁推進他們的對話。

“可以嗎?俞晨?”楊禹鲲揚起嘴角,含笑打量她。

俞晨将鬓邊的頭發掖到耳背,對老太太故作輕松地說道:“他應該叫我姐姐了吧?看着年紀這麽小…”

“我今年二十八歲了,已經成年了很久。”楊禹鲲始終含笑望着她。

“那我比你大六歲呢,你得叫我姐。”俞晨心想自己的猜測果然沒錯,這個男孩子還是個90後。

“女大三抱金磚,你也就比他大兩塊磚。”老太太走過來拍了拍俞晨的肩膀,笑道。

楊禹鲲垂眸望向俞晨,柔聲說道:“對,我就直呼其名,小姐不好聽,姐也不好聽,喊名字最好了。”

這句話給了俞晨莫大鼓舞,讓她終于有了勇氣擡頭正視楊禹鲲,杏眼笑起來和少女時一樣呈現月牙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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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臨的舅媽常青所住的療養院坐落在昌平小湯山,距離市中心将近三十公裏,原名北京市幹部保健基地,除了方位偏僻一些,生活設施都是按照星級酒店的标準設計,園區呈現歐洲建築與蘇州園林相結合。

六年前,和常青正式辦理離婚的江文濤把她送到了這裏,那時的常青情緒不穩,後來被診斷出腦萎縮提前了,五十歲不到,已經患上阿茨海默綜合症。

許臨幾個月前來探望常青,給她帶來了幾套春夏穿的衣褲和裙子,護工從櫃子裏拿出來放在了常青的床頭,那時候因為醫院還有工作再加上許曉曉處于彌留之際,許臨并沒有在這裏逗留多久。

常青抱着一個破舊的洋娃娃,看到了放在床頭嶄新的衣物,詢問護工許臨怎麽沒有來探望自己,是不是自己不聽話…護工壞壞地逗她,她那個英俊的侄子生了她的氣,走人了,常青安靜下來。

……

俞晨把老太太送到停車場,才發現楊禹鲲開的車是一輛銀色的瑪莎拉蒂,她就像參觀展覽品一樣打量了一下楊禹鲲,被楊禹鲲捕捉到她好奇的目光,笑着說:“那我就先送我外婆回家了,下次請你吃飯。”

她連忙搖了搖手,“不用不用,那就…再見吧,你們注意安全。”

老太太拉着俞晨的手,笑着說:“他說要請你吃飯,那就是一定要請的,你好好訛訛他,挑貴的點!

俞晨尴尬地笑起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你的笑真好看。”楊禹鲲看着她。

俞晨感覺有些臉紅,和楊禹鲲一起把老太太扶上了車,老太太不忘叮囑俞晨:“他請你吃飯,你一定要去,知道嗎?”俞晨只能點點頭。

瑪莎拉蒂開走了,她呼出口氣,算是完成一項任務一般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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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臨在醫院結束了簽署備忘錄的會議,走完過場,又被邢建國拉回了科室,有個重症病房的病人情況不好,需要二次開胸,這個病人原是吳韓負責,現在吳韓又不在,只能許臨操刀。

常青穿着許臨給她買的衣服褲子偷偷坐上療養院員工下班的班車回城,車上竟沒有人注意到坐在第一排窗戶邊的她是個病人。她的目光亮閃閃的,充滿期待地望着外面的風景。

進了城,下了班車,她在地鐵站迷路,拿了地圖詢問站上的志願者阜成門怎麽走,她要去見侄子,善良的志願者幹脆自掏腰包花了四塊錢給她買了地鐵票。

可是從阜成門地鐵站D出口出來,常青卻找不到目标了,她忘記了許臨在哪裏工作,只記得他是個醫生,這下慌了神,到處問人,人們見她口齒不清,手腳有些不協調,沒有人願意搭理,正打算搭地鐵回家的俞晨看到這個面部癡呆、手腳不便的老婦,慣性般地也不想理會。

她走進站臺等地鐵,想到常青方才到處求助的樣子,感到良心不安。

許臨在做手術,手機放在了辦公桌上。

療養院的護工發現常青失蹤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半,焦急地不斷撥打許臨的電話,卻總是無人接聽。

俞晨爬上樓梯,從E出口返回D出口,坐在臺階上茫然無措的常青看到俞晨,趕緊朝她走過來,就像一個迷路的小孩找到了回家的路。

她拉住俞晨的手說道:“我餓了。”

俞晨嘆了口氣,把常青帶到肯德基,要了個豪華套餐,不經意間發現了她手腕上挂有一個藍色塑料小牌子,忙取下來看了看,按照上面的信息撥通了療養院的電話。

“您方便的話能把她送回我們醫院嗎?車費我們出。”

“喂,你們不會來接一下她嗎?我好心找到電話打給你們,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可是現在我們安排不了車。”

俞晨忍不住對着手機大聲說道。“叫出租車不行嗎!?你們什麽療養院啊!”

“請問您現在是在阜成門是吧。”護工靈機一動。

“是啊。”

“病人的家屬在阜外醫院工作,我聯系一下他,您稍等”

……

許臨沒能搶救回病人的生命,家屬痛哭,一旁的杜虎看到這一幕,心裏有了莫名的快意,許臨卻是問心無愧的樣子,臉上連同禮貌性的悲傷都沒有,病人胸口被插入匕首,心髒受損,吳韓的第一次手術能挽救已經是奇跡。

警察帶着病人兒子來看被他捅死的老子最後一眼,他雙目含淚大聲叫爸跪在跟前,卻挽回不了什麽。

許臨回到辦公室,掏出手機,看到未接來電,得知常青走失之事,護工把俞晨的手機號碼給了他。

俞晨跟王晞說完電話,常青已經吃光了豪華套餐,她忽然聞到一股尿騷味,這才發現尿液順着常青的褲腳滴到地上。

慶幸的是肯德基的員工很盡職盡責,連忙拿了抹布出來打掃,也沒有責怪常青和俞晨,俞晨一再道謝,連忙帶着常青離開。

走出肯德基,俞晨無奈地看了看常青,“看來要先給你買塊尿不濕才行。”

她拉着常青進入附近的超市,緊緊牽着常青的手,生怕她再次走丢。這時,手機鈴聲響起。

“喂,你好,剛才療養院的人給我打了電話,你現在是和我舅媽在一起嗎?”

這低沉沙啞又冷漠的聲音,怎麽這麽熟悉……

俞晨答道:“嗯,是的。”

許臨微微一驚,短短三個字他已然知道是她。

“你們現在在哪兒?”

“在地鐵站這邊。”

“哪個出口?”

“D出口。”

“好,那你們等等,我大概三十分鐘後到達那裏。”

俞晨頓時感到不耐,“要這麽久?我這邊還有事兒呢…”

“我是個醫生,一時走不開。”

俞晨想到在阜外被這人瞧不起的一瞬,頓時心又痛起來,加重了語氣說道:“阜外醫院的主任就這麽了不起嗎?別人的時間也是時間。”

“好吧,我盡快。”他輕咳了一下,聲音沙啞地答道。

俞晨在超市為常青買了一包紙內褲和全棉的藏藍色長褲,在洗手間隔間裏為她換上。

許臨迅速交待完醫院的工作,匆忙離開。

俞晨拉着常青在D出口等待,喧嚣的街道上,眼見那個子不算高,背脊卻挺直的清瘦男人在霓虹燈的閃爍中朝她走過來。

“這是緣分嗎?”俞晨不禁笑起來說道,也不知是開心還是無奈。

“應該只是巧合。”他眸子帶着調侃的笑意。

俞晨望着他的眼睛,不知那笑意是蔑視,還是其他自己不敢碰及的情因。

可是不管是哪種情因,俞晨都讨厭他臉上那種仿佛天生就有的高傲。

她把手中裝着髒褲子的塑料袋遞給許臨,努力學着他的調侃說道:“你把你舅媽丢到那麽遠的療養院,還真是放心。”

許臨接過袋子,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撥了撥鼻梁,沒有說話。

常青在一旁為許臨解釋道:“他工作忙……”

俞晨盯着許臨,咄咄說道:“工作忙不是理由,有沒有心才是關鍵…”

“我有沒有心,你最清楚了。”他說着話,眼底的笑紋從未隐去。

俞晨看清了他此時的臉色并不太好,眼袋下有青影,嘴唇的顏色很淡,眼睛裏的血絲仍然沒有褪去。

“你舅媽交還給你,希望你別再搞丢,我還有事,要先走了。”

俞晨轉身要走,她讨厭此時內心升騰起來的矛盾情緒,下定決心成為他眼裏的路人,那就不會在他的視野裏多有滞留。

這時常青卻伸出手緊緊拉着俞晨不放手,哀求道:“不要走…我想你跟我一起回家,我不想住療養院了,不想住了…”

俞晨看了許臨一眼,問道:“你不會這麽晚還要把你舅媽送回療養院吧?”

許臨平淡回應:“不會,我把她送我住處。你能留下和我一起照顧她嗎?”

俞晨真不知道這人哪來這樣的自信。

可正當她想要拒絕,卻看到許臨忽然掩嘴咳嗽起來,微微佝了腰,眉頭皺起,她看得出他此時身體不舒服。

這一天雖然是許臨休息,可是實際上也沒休息到多少時間,他淩晨六點睡着,十點就醒了,醒來拿着平板畫畫,笨拙的他遲遲描畫不好那雙俏皮的杏眼,畫了塗,塗了畫,修修改改已經過了半天。

“這段時間有點感冒。”他咳得眼淚都出來了,稍稍緩下來後,立刻對她解釋。

這時候一旁的常青居然有了哭腔,對俞晨請求道:“姑娘,我想和你在一起…你不要走….”

“你住處…沒有女性可以照顧她嗎?”俞晨忽然明白,眼前這個看似癡呆的老人是有思維的,她很可能知道許臨家裏沒有可以照顧她的人,而她又不願意住療養院,于是只有懇求自己不要走。

許臨深深凝望俞晨,點了點頭說道:“嗯,我目前單身。”

俞晨微張着嘴,心想這是極為不科學的事情…

常青拉着俞晨不放手,俞晨猶豫了一下,對許臨問道:“你家住哪裏?”

“金融街。”

她估摸着阜成門和金融街之間只有兩三站路,一貫的懦弱最終還是讓她妥協了。

“我先和你一起把她送回住處,你看看周圍有沒有人能暫時照顧一下她….”

“好。”

俞晨原以為許臨應該對自己說的是“謝謝”…為什麽他總是在她面前這樣不可一世….

可是就算這樣想,又有什麽用呢?….許臨拎着袋子朝地鐵站走去,她拉着常青連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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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是北京城裏人下班出城的時間,二環地鐵上,人并不多,常青坐在俞晨左邊,許臨坐在俞晨右邊,常青拉着俞晨的手全程微笑,許臨用手撫着額頭閉目養神,俞晨假裝不經意地看了他疲憊憔悴的臉一次又一次。

她低念道:“你這人這些年也過得不怎麽樣嘛….”

不過,她并沒有因此覺得歡暢,反而心情更低落了。

沒想到的是,只是小聲叨咕了一句,這人已經睜開眼睛望向她,眼裏仍是意味不清的笑意。

俞晨咬了咬嘴唇,為了避免尴尬,問他:“你怎麽還是一個人?老婆呢?”

她依稀記得最近一次參加高中同學會是在三年前,那次許臨依然缺席,卻依然是同學們聊天的主題,有人說他的妻子美得就像赫本,有人說他已經是北京阜外醫院專家級別的人物,有人說他的孩子生病了,有人說他的孩子不是親生….

衆說紛纭,俞晨已無興趣….

可是現在近距離看到他這張疲憊憔悴的臉,俞晨還是問出了這句話,想要求證同學們所說是不是真的…

“我離婚了,孩子也去世了。”他如實告知。

俞晨心裏感到悲哀,有孩子、孩子去世、離婚,她自己卻連結婚都沒經歷過。

“對…對不起。”

“沒關系。”

許臨想了想,掏出手機打電話給江文濤,直截了當說道:“舅媽從療養院跑出來了,今晚暫時留在我住處。小湯山的療養院不能住了,你派人幫她辦一下手續吧。”

常青所住的療養院是江文濤的朋友開設,本來江文濤是要把常青送出國,許臨堅決反對,甚至威脅江文濤如果把常青送出國,那自己也會出國工作,江文濤無奈,只能把常青安排進朋友的療養院,自己位居高位,他實在不想因為常青而影響到自己的仕途。

江文濤語氣低沉地在電話裏說:“你這說不住就不住,讓我跟我朋友怎麽說?你馬上開車把常青送回療養院再說!”

“我車借給朋友了。”

“你…你這孩子怎麽能随便把車往外借?那你打車總行了吧!”

“我不會把她送回去的。”他的嗓音雖然已經低沉沙啞,卻有着一種穩定的氣場,不容對方辯解。

“那你照顧得了她嗎?你有那個時間嗎?我說許臨,你什麽時候都想顯示你的面面俱到,可是思維怎麽這樣天真呢?”江文濤在電話裏開始對許臨“說教”。

“你不就是喜歡思維天真的,才娶了個比自己小幾十歲的老婆嗎?”許臨有了怒意,冷淡地反駁道。

“你…!?你說話怎麽越來越沒有家教了!”江文濤壓抑已久的怒火爆發,對着電話吼道。

“我都沒有家,何來的家教?”他輕笑自嘲。

“難道要我和你一樣,一直守着過去的負擔過日子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你也沒有權利指責我!”

許臨不想再和江文濤說下去,挂了電話。

俞晨在一旁一邊用手機跟王晞發微信,一邊豎着耳朵聽旁邊許臨的電話,琢磨着跟他通話的人肯定是他那位位高權重的舅舅無疑。

“豐盛胡同”站很快到了,俞晨扶着常青,跟在許臨身後下了地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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