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下了地鐵,許臨拉住常青的手,常青含淚看了看他,請求道:“今天晚上讓這姑娘和我住一起,好不好?”

許臨帶着笑意回答道:“好。”

俞晨站在一邊,毫無想法地望着這兩人,好什麽好…本姑娘憑什麽要和你住在一起……

許臨扶着常青走在前面,俞晨慢慢跟在他們身後,出了地鐵站。

豐僑公寓離地鐵站一公裏不到,俞晨跟着許臨卻是走了小半個小時,她知道他身體不舒服,于是也不便多說什麽,只是一個勁催促他:“今晚上我還要回住處,你趕緊打電話找人照顧你舅媽……”

許臨就像沒聽到一樣拉着常青走在一旁,常青用另一只手拉住俞晨,布滿皺紋的臉露出天真的笑容,說道:“我們這樣像不像一家人?”

俞晨對這句話恨得牙癢癢的,心裏默念着:“不能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不能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當她跟着許臨走到豐僑公寓的門口,心裏還是小感慨了一下,這片公寓現在的價格已經超過十萬塊錢一平,可是當初她和曹蘭平的婚事卻是因為曹蘭平出不了燕郊兩萬塊一平的房錢耽誤下來的。

也許許臨在多年前對她下的斷言就是沒錯,她和他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許臨住在靠裏的樓棟十五層,俞晨本來打算把常青送到住處門口就對許臨告辭,可是看到他那發青的臉色,還是硬着頭皮跟着他換鞋進家。

裏面的裝潢很一般,依然是空蕩蕩的感覺,沒有花草,沒有金魚,牆上甚至連個挂飾都沒有,長得就像是房開商的樣板間一樣。

常青喜笑顏開,拉着俞晨的手說道:“姑娘,到家了。”

俞晨看到常青的樣子,心想剛才她尿褲子了,必須得清洗。

“我幫她沖個澡吧。”

許臨脫力般倒在沙發上,用手撸了撸頭發,身子斜歪在沙發上,閉上眼揉眉心,如夢呓般說道:“你随意吧,我想睡一下。”

俞晨走進衛生間,放冷水洗了洗浴缸,然後試探着使用熱水器遙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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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氣缭繞中,常青坐在浴缸裏,俞晨撩起袖子仔細為她搓洗,後來彎腰累了,索性撸起褲腿坐在浴缸沿上、腳蹚入水中。

“那個療養院的人多久沒給你洗了…真臭臭…” 此時常青和俞晨的年齡颠倒,俞晨倒像是一個年長的人。

她經常在診所為小動物洗澡,這可以說是她最喜歡做的事情,用水拂去污漬,看到它們在吹風機下幹幹淨淨地活蹦亂跳,是最開心的事情。

照顧人,原來也是一樣。

俞晨為常青洗完澡,給她穿上衣褲,用浴巾裹住了她的滿頭銀發,帶着常青回到客廳。

“沒想到你會做這些。”此時許臨已經離開沙發,在廚房沖了杯冒着熱氣的咖啡走出來,說道。

“畢竟已經是奔四的人了,有什麽不會做的。”俞晨說得不無傷感。

許臨看了看她,用小勺攪了攪咖啡,喝了一口。

“你現在還喝咖啡?” 她疑惑地望着他。

“剛才收到院裏的微信,重症的病人又出血了,讓我回去一趟,你就在這兒住一晚吧。” 他發出指令一般說道,仰頭将整杯咖啡喝光。

“喂…” 俞晨還沒有把“你不要得寸進尺”這幾個字說出口,許臨已經放下咖啡杯,走到門邊換鞋。

她嘆了口氣,設身處地想一想,自己也只能暫時留在這裏照顧常青。

俞晨在衛生間的抽屜裏找到一把吹風機,是戴森最新款的,心生驚喜地叨咕:“我還以為這家夥不會買這樣的東西呢。”

常青的頭發少,已有斑禿,俞晨想要把兩鬓的頭發梳得集中一些盡可能遮蓋,常青腦袋一歪,打起瞌睡。

“也難怪,從昌平那麽遠的地方跑過來,應該是累壞了。”

吹得差不多,俞晨關了吹風機,輕聲叫醒常青,把她帶到許臨睡的主卧。

淡綠色的床單、枕頭、被子,她喜歡這樣的顏色,為常青多套了一層紙內褲,生怕她晚上弄髒床單。

常青握着俞晨的手,俞晨輕聲為她唱起那首回蕩在自己童年記憶裏的《魯冰花》,常青漸漸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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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臨忍着頭痛,坐在的士後座。

“咖啡會加重頭痛的。”許曉曉的幻影再次出現在他身邊,對他說道。

他直視前方不看許曉曉,不想讓司機察覺到他的異常。

“爸爸,你很累對不對?”

“你很累的話,可以對俞晨傾訴一下,你看你和她是多麽有緣分。”

許臨記得,許曉曉生前就是醫院裏的“小話痨”。

此時的司機在專注聽着廣播裏的“德雲社”,也在驅逐深夜工作的疲憊。

“爸爸,這是我為你和她安排的緣分,你要珍惜。”

許曉曉說完這句話,又消失了。

許臨側頭望向窗外,手機鈴聲響起,是陳香雲催促的聲音,說病人已經做了心肺複蘇,可能救不回來了。

他趕到病房時,那個七十歲的老人已經離開,床頭櫃上還放着許臨給他買的柿子。

陳香雲哀嘆一聲說道:“唉,在這兒也住了一年多,剛才通知他的兒子和女兒,一個在南非一個在美國……”

許臨不發一語。

這時白志濤進入病房,“許主任正好你在,06床的病人也需要你去看一下,胸悶呼吸不暢,全身浮腫,有抽搐現象。”

許臨離開病房,匆忙趕往下一站。

夜色深沉,此時的俞晨趴在常青身邊睡着了,漸漸進入夢鄉,再次回到那段記憶深處的明與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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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上次十五歲的俞晨親眼目睹同桌許臨用注射器紮入流浪貓的脖頸,連日噩夢,在她的強烈要求下,剛從縣城回到家的石英不得不跟着她去了林城一中見班主任高老師。

“高老師,俞晨回到家跟我說,她的那個同桌性子太古怪….說是愛好解剖動物什麽的….她想調一下座位…您看…”石英感到很尴尬,因為俞晨不但只是個在這裏借讀的學生,而且學習成績也不好,數理化常年倒數,如果不是擔心女兒的情緒會影響學習,她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為着調換座位的事情到學校來找老師,這是掉面子的事情。

班主任高老師意識到了石英的顧慮,收起手中正在批改的試卷,取下眼鏡扔在桌上,對石英說道:“許臨的考試成績每次都是年級第一,以後很可能是省裏的高考狀元,是學校的重點照顧對象,和這樣的學生成為同桌,你還覺得有什麽問題嗎?要不是看在老俞的面子上,你覺得我會安排俞晨坐他旁邊?解剖動物這些事情都是子虛烏有的…我了解他,他其實是個好孩子….”

石英有些意外,瞪了一眼站在旁邊的俞晨,冷冷問道:“許臨學習第一的事情,你怎麽不早告訴我?…”轉而對高老師求情道:“真是不好意思…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高老師站起身,拍了拍俞晨的肩膀說道:“你啊,跟着許臨好好學,特別是要揣摩他的學習方法,聽你爸爸說你小學的時候也是連跳兩級過來的,這一點倒是和許臨有共同之處,你是15歲,他也是15歲,我是看你倆年紀一樣才讓你們坐到一起,你初中是因為厭學沒學好,但我覺得你智商不差,下點功夫一定能把成績沖上來,好好努力吧。”

這時的石英聽到那個名叫許臨的樓下孩子學習成績竟然是如此優異出色,心中暗喜,握住高老師的手感謝道:“高老師,這個事情我和老俞一定要好好感謝你…許臨這孩子剛好住在我家樓下……”

為什麽在大人眼中,學習成績就是一切呢?他用注射器結束了那只流浪貓的生命,這件事情,此時仿佛已經被石英置之于九霄雲外….

高老師聽到石英說出許臨住在她家樓下的事情,語氣一轉,透出憐惜道:“只是這許臨的家境….并不太好….聽說他的父親曾經是人民醫院的一名外科醫生,後來被病人家屬在回家路上捅了幾刀…人送到醫院就不行了…他媽媽是個護士長…後來因為精神問題被送進了精神病院,許臨一個人就靠着他爸媽留下的那點積蓄和撫恤金生活……我想這些事情可能也對他産生了一些影響吧,他的言行舉止是和常人不同,但是智商和學習能力也和其他學生不一樣啊,面對這種‘不一樣’的小孩,我們要多一點關愛,不是嗎?”

話到末端,石英一直在沉默傾聽,面露恻隐之情,眼圈紅了,目光裏覆蓋了一層濕潤,高老師看出了她的恻隐之心,于是提出請求:“今天許臨沒有到校上課…你能不能…順道去他家看一看…”

“好的,高老師,我去。” 石英立馬答應道。

俞晨站在石英身後,指甲用勁摳着手心,恨得牙癢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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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晨哼着小調回到家,放下書包,今天一天許臨沒有到學校上課,她心情異常輕松,一個人坐兩個人的座位,還用塗改液在許臨的課桌上畫了一條又粗又長的蜈蚣,嘴裏惡狠狠叨念着:“這麽喜歡蜈蚣,就給你畫上好了。”

石英正在廚房做飯,對俞晨喊道:“你下樓讓許臨上來吃飯。”

俞晨臉上的怡然瞬間被一掃而空,“不去!我不跟你說了嗎?我讨厭他!讨厭!”

“去不去?不去你就別吃飯了。”石英把一盆山藥炖烏雞往桌上一放,盯着俞晨說道,聲音不大,卻如同大雨來臨前的涼風讓俞晨意識到要趕快躲雨……

俞晨心不甘情不願地下樓,咚咚咚狠敲許臨家的紅木門,一連敲了十幾下,沒人開門。

她回到家,對石英說道:“樓下沒人,敲門敲得我手都紅了。”,坐下聞了聞烏雞湯的香味,準備洗手大幹一場。

石英沒有顧及俞晨,自己下了樓,敲了五分鐘的門,還是無人開門,她看見防盜門是開着的,門口放着許臨那雙破舊的球鞋,确信房子裏有人。

俞晨在家看到石英無功而返,心生得意,一邊啃着烏雞腿一邊說:“就是沒人吧?跟你說你不信。”

“不行,我得想辦法。”石英憂心忡忡地拿起電話。

“你想踢掉他家的門板?”俞晨放下啃了一半的雞腿,兩手油膩地走到石英身邊,不懷好意地問。

“不然怎麽辦?他一個人在家….。”

“你管他那麽多幹嘛?”

“是你們班主任委托我,讓我到他家看看的。”

俞晨怒道: “….我是讓你去學校跟老師商量調座位的事,不是讓你去接受委托的…”

石英堅定地說道:“你就得坐他旁邊,調座位的事兒你想都不要想了,這全年級第一跟你當同桌,你還想怎樣?”

俞晨瞬間急得跺腳,“媽媽!我不是跟你說我讨厭他了嘛!?”

“你是個借讀生,沒有多餘的位子留給你。”石英焦灼之餘仍不忘貶損俞晨一句。

俞晨賭氣回到桌邊,憤憤拿起烏雞腿繼續啃。

“班上的學生都不願意和他坐在一起,就欺負我一個借讀生…” 啃着啃着,鼻子酸塞,眼裏盈滿熱淚。

石英拿起電話開始撥號碼。

俞晨嘴裏塞着雞肉,負氣對石英大聲說道:“開鎖匠要派出所的證明,你找來也沒有用!”

石英已經有些六神無主,“那怎麽辦…找街道辦事處?居委會?”

俞晨看石英這個樣子,感覺石英已經對這個“年級第一”上了心,心裏一陣難過。

俞達忠從衛生間拿着報紙出來,憂心忡忡的石英叫住他,“老俞,樓下那孩子我擔心是不是出啥事兒了,敲門也不應,你和我下去瞧瞧吧。”

俞達忠和石英一起往家門外走,俞晨想了想,還是放下雞腿跟在父母身後。

下了樓,俞晨望着眼前許臨家破舊的紅漆木門,上面還有些沒有撕掉的“福”字碎屑,門底下染了些白色油漆,像是被人畫上去的叉叉,俞達忠背對木門,旋風般轉身,右腳重重落在門上“福”字的碎屑中央。

随着一聲悶響,門開了。

“這不就完事兒了嗎?還叫什麽開鎖匠。”

俞晨還沒來得及說出“老爸真帥”這句話,就被放在門邊倒下的一個人體骷髅架子吓得夠嗆,屋子裏靜悄悄的,陰冷中飄蕩着福爾馬林的氣味。

她這才注意到這不像一個家,更像是一個診所,客廳的所有家具都是白色的,牆體櫃上擺着心髒模型、藥品罐子以及各種動物标本,貓、狗、松鼠、各種蟲類、還有一只叫不上名字的大鳥,她望着這些動物的眼睛,手臂上瞬間起了雞皮疙瘩,拉住了石英的胳膊,聲音顫抖地說道:“我就跟你們說他不正常,你們還不相信…”

俞達忠的注意力沒有在那些令人恐懼的物體上,他輕輕喊了一聲許臨的名字,無人回應,內心更加焦灼。

三人走到廚房,看到許臨倒在地板上,空蕩蕩的竈臺上放着一盒冷掉的泡面。

“趕快把他扶起來。”俞達忠連忙俯身對呆住的俞晨和石英喊道。

“哦…哦。”俞晨和石英回過神,連忙上前一起把許臨從地上拉起來,石英把許臨放在俞達忠的背上,俞達忠把他背進卧室,放在床上。

“媽媽…他會不會死了呀…” 俞晨四下看了看房間和客廳一樣,全是白色,感覺恐懼已經壓得自己喘不上氣。

“別胡說…”

俞晨顫抖着用手放在許臨的鼻子下面探了一下鼻息,感受到微弱的溫熱,舒了口氣。

“要送他去醫院嗎?”俞晨問道。

這時,許臨悠悠轉醒,看到眼前這三人,眼神裏沒有驚訝,反而閃現一種若有若無的柔和,問道:“你們…”

“我爸踹門進來的。”俞晨冷硬地回答,心想這家夥還真是個麻煩。

石英摸了摸許臨的額頭,說道:“你在發低燒,去醫院吧?”

“過一段時間就會沒事,不用去醫院。”

“可是暈倒的話…最好還是去醫院看一下…” 石英小聲勸道。

“沒事的,您放心。”

“不會是我爸踹門把你吓暈的吧?”俞晨不合時宜地說起冷笑話,看到一旁愁眉不展的石英和正在朝自己瞪眼的俞達忠,收起了嘴角露出的譏諷。

就跟誰擔心你一樣……俞晨白了許臨一眼,腹诽道,自顧自轉身走了,她可不想呆在這陰冷的地方…許臨這樣的人,看着就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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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俞晨在房間裏做完英語作業,伸了一下懶腰,眼見石英遲遲沒有送夜宵進來,走出房門,看到客廳沒有人。

俞晨預感石英一定在樓下。

石英坐在許臨的床邊,用毛巾浸了浸瓷盆裏的冷水,使勁扭幹,輕柔地搭在許臨的額頭上,許臨緩緩睜開眼睛,既沒有感謝也沒有抗拒,目光掃過石英的下巴和耳垂,流露出對母愛的依戀。

“你…經常會暈倒嗎?”石英關切地問道。

“小時候腦袋做過手術。” 許臨如實答道。

“哦,這樣啊。”石英從床邊坐回椅子上。

“我每年會做一次體檢,醫生說,只要保持情緒穩定,就不會有問題。”許臨看到石英坐回椅子上,心裏一空,解釋道。

“是嗎?那就好…” 石英坐着,看了看周圍,和客廳一樣,這裏所有家具也是白色的,衣櫃、床、牆體、地板,沒有任何裝飾。

俞晨推開許臨家被踹壞的木門,走進許臨的房間,目光直直瞪向石英:“你在這兒幹嘛?我肚子餓了,要吃酒釀圓子…”

“你這孩子說話怎麽沒大沒小的,你同學生病了,我當然要來照顧一下。” 石英站起身說道。

“你是我媽媽,憑什麽照顧他!?”俞晨心裏壓抑的不悅轉變為憤怒。

“你們班主任拜托我的…。”

“班主任讓你來給他當保姆你就來當保姆啊…我看是你同情心泛濫吧…見他身世悲慘可憐,所以在這裏表現一下你無私的關懷!或者就是你那虛榮心作祟,見他是年級第一就來獻一下殷勤!我告訴你,沒用!我讨厭這個人!你等着吧,我和他當同桌學習成績只會越來越差!” 燃燒的憤怒讓俞晨此時口無遮攔,就連理智都快失去了。

結果就是….石英走上前,狠狠給了她一耳光。

俞晨捂着火辣辣的臉頰,怒視石英,石英平時對俞晨雖然嚴厲,會吼會罵,可是很少會動手。

“你居然為了這個死變态打我!?你有沒有想過被他殺掉的那只流浪貓有多可憐!你們這些大人,每天就只把學習成績挂嘴邊,他這種人,學習成績再好又有什麽用!”

俞晨将地上的水盆踹翻在地,拿起櫃子上的退燒藥狠狠砸在地上,轉身跑出房間。

石英也知道自己“失手”了,正想要出去追俞晨,許臨突然捂着腦袋蜷曲在床,發出痛苦的悶哼,她急忙回到床邊心焦地用毛巾為他擦着頭上的汗,無奈地看着許臨在大腦神經的激烈反射中痛得全身蜷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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