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俞晨從洗手間出來,護士拿着五六個藥袋子和輸液管走進房間,對許臨說道:“該補液了,你的血項老是上不來,可能一會兒還得輸血。”
崔嬌盯着許臨,目光裏帶着責備,她從未想到許臨會僅僅為着那百分之五喪失記憶的可能性,而寧願承受胃出血的風險。他的海馬區膠質瘤屬于良性,手術已經完成了三年,再過一年,複發的可能性就接近于零,而他的星形腦細胞瘤也還是I期,完全可以在停藥後選擇手術,可是許臨害怕膠質瘤在這一年裏複發,這樣雙重的腦瘤手術将會加大他的腦出血風險,他生怕海馬區受損導致自己喪失記憶。
作為神經內科醫生,崔嬌覺得這是多麽不可理喻的邏輯啊,僅僅因為害怕承擔那個位數的風險,就選擇放棄所有的希望,許臨也是醫生,怎麽能如此不信任醫學本身….抑制腦瘤的藥物對他的胃部所産生的影響已經如此嚴重,他如果再繼續服藥一年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崔嬌的目光裏夾雜了對俞晨的妒忌,但是更多的,是對許臨的擔憂。
許臨躺回病床上,俞晨本來要上前扶他,眼見崔嬌在場,又怯了腳步,呆站在一旁,崔嬌回過神來,走到床邊扶住許臨的手臂,許臨不動聲色擋開了她。
手機上“你随意”三個字瞬間在崔嬌的腦海裏出現,她冷冷轉過身,臉上浮現出淡淡微笑,對俞晨說道:“許臨輸液的時候需要靜躺,我們先出去喝點東西怎麽樣?”
護士眼見許臨手背上已經被輸液針紮得一片青紫,于是只能從手臂上找血管,俞晨慢慢走近,看見他的手也和他的臉色一樣慘白,血管呈現淡紫色隐在他接近透明的皮膚下面。
許臨看見俞晨擔心的目光,又看了看崔嬌明亮卻幽暗的眼神,他閉了閉眼,忍着眩暈,對俞晨說道:“你和崔嬌出去喝東西吧,我想要睡一下。”
崔嬌怔住了。
俞晨慢慢走到許臨面前,說道:“你的臉色看起來還是很差。”
許臨用沒有輸液的那只手握了握俞晨的手,揚起嘴角輕聲說道:“會好的。”
他說着,閉上了眼睛,俞晨将被子拉至他的肩膀,看到他眉眼裏隐忍了痛苦,反手摸了摸他的手背。
崔嬌面無表情對俞晨說道:“我們走吧。”
俞晨放開許臨的手,跟着崔嬌轉身走出了病房,許臨睜開眼睛,凝望她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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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嬌和俞晨走出住院樓,天上又起了霾,崔嬌手腕上系着一根普通的黑色皮筋,将淡棕色頭發簡單紮了個馬尾辮,郁郁說道:“房山這塊地方,周圍應該沒有我中意的咖啡廳和餐館,要不,我們去門口的小賣部買兩瓶北冰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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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晨點了點頭,跟着崔嬌左轉彎找到一家雜貨店,崔嬌從冰櫃裏拿出汽水,俞晨用手機掃碼卻因為手機信號不好怎麽也沒有付款成功,崔嬌笑着從香奈兒白色金鏈小羊皮裏掏出零錢包付了錢,笑着對俞晨說道:“別太依靠網絡科技,還是随身帶一些紙幣保險。”俞晨默認崔嬌的想法,輕聲答道:“嗯。”,崔嬌一笑,問道“你看起來心事重重,是因為許臨嗎?”,俞晨搖了搖頭,對崔嬌澄清:“我們只是一般朋友。”
老板用扳手打開汽水蓋,崔嬌抽出盒子裏的吸管插進去遞給俞晨,自己也拿過一瓶汽水撿出吸管插進去,吸了一口,似乎心情舒暢了一些,從俞晨的話裏找到了論點說道:“你剛才還在自我介紹只是許臨的同鄉,現在就變成朋友了。”,俞晨解釋道:“反正就是泛泛之交吧。”
崔嬌又吸了一口汽水,望着不遠處花圃裏盛開的月季對俞晨說道:“是啊,有時候表面上和對方關系很親近,可其實人心卻離得很遠,就比如我和許臨,我們已經上過床了,現在卻還是朋友。”
俞晨搭在瓶身的指尖瞬間僵凝,望向崔嬌,霧霾天吹起的風很幹澀,俞晨覺得自己的嗓子也很幹,卻再無心喝汽水。
“我離過一次婚,離得很艱難,離婚官司打了很久,和丈夫分居的時候,是許臨給了我安慰,雖然只是肉體的,也足夠了。”,說着崔嬌将瓶子裏的汽水一口氣喝了大半。
俞晨腦袋裏又開始響起“嗡”的長鳴。
崔嬌走到路旁将剩下的小半瓶汽水扔進垃圾桶,從小羊皮裏掏出一包萬寶路,抽出一根,拿出金色紅紋打火機點燃,深深吸了一口,走回俞晨身邊朝地上彈了一下煙灰,問她:“介意嗎?”
這句問話一語雙關,俞晨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崔嬌笑了,指明道:“介意我吸煙嗎?”
俞晨搖了搖頭。
崔嬌和俞晨繼續往前走,她又吸了一口煙,微微眯着眼說道:“許臨和他前妻…可以用形同陌路這個詞形容,我和他互相需要,安慰彼此,我覺得這種關系剛剛好。”
俞晨忽然開口反問:“你怎麽知道他和他前妻形同陌路?”
“那時候許臨的女兒許曉曉還在阜外住院…我問了熟悉的醫生護士,他前妻梁雨澤半年左右會去探望許曉曉一次,曉曉總是叫梁雨澤姐姐,反而叫很多人媽媽,其中也包括我,那個孩子…真的很可愛…也很獨特。我那時候剛好打掉了前夫的孩子,所以也許是因為曉曉的存在,才讓我想要在許臨那裏找到安慰吧…”說到這裏,崔嬌隐隐的淚光閃現,被煙霧罩得黯然。
梁雨澤、許曉曉…俞晨這才記住許臨前妻和女兒的名字….每次同學會,她都抗拒聽到關于他的事情,當然更不可能去詢問她們的名字….
“俞晨,許臨是個好男人,你要珍惜……我下周末就要結婚,和他之間不會再有什麽了。”崔嬌塗着藍色指甲油的食指和中指夾着香煙,淡淡笑道,拿起香煙又抽了一口,輕輕蹙了蹙眉,望着面前的空地猶豫半晌,接着說道:“不過既然作為他的朋友,我還是想告訴你,我父親是他的主治醫師,三年前為他做了腦瘤切除手術….他的忍耐力很強,我希望你…能照顧好他。”
俞晨咬着插在汽水上面的吸管,遲遲沒有吸入汽水,崔嬌的話成了最重的霾,壓得她喘不上氣。
…..
病房裏,五袋藥水空了一袋,許臨從昏睡中醒來,心想崔嬌和俞晨的談話應該進行得差不多了,他伸手夠到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撥通俞晨的電話,一聲、兩聲、三聲…無人接聽。
崔嬌離開了醫院,她知道自己已經不需要再停留于許臨的身邊,留下俞晨一個人坐在醫院花園裏的石凳下,表情呆凝地咬着汽水吸管,望着水池裏不時躍動的橙色金魚。
許臨記得,俞晨在那個絕望的時刻,是主動打電話給他的,他也記得自己在感受着生命蒸發的時候,俞晨奔向他的身影。
有了這些,他篤信,不管崔嬌對俞晨說了什麽,俞晨都不會離開自己,猶如她在通往急診重症的過道上對自己的承諾。
許臨接連不斷地打着俞晨的電話,心想只要是接通的,就不會沒有希望…
俞晨咬着吸管,聽到手機鈴聲不斷在自己的斜跨小包裏響起,這個小包是她今天随意帶出的,五顏六色的一個染布包,是外婆為她縫制的,有些褪色卻輕便,今天想着要為許臨帶東西,便只拿了手機和鑰匙出來。
崔嬌長得是那樣嬌媚玉立,她和許臨在床上應該是很般配的吧,就像曹蘭平和崔真真一樣…俞晨回想躲在曹蘭平出租屋的陽臺上目睹的場景,情緒再次跌入谷底。
作為女人,在崔嬌說起的這所有的事情裏面,她當然最在意的是他們上過床這一件….至于他的腦瘤、他的前妻和小孩…根本就不敢也沒有餘力去想。
這低落的情緒…該怎麽辦…俞晨望着池中的金魚已經游散,恐怕這些活物對這個世界的熱愛都要比自己強烈吧…可是…如果就此離開他…他會怎麽樣呢?會過得好嗎?…亦或會被自己連累嗎?…就算得不到他最初的愛,也絕對不想連累他啊……
手機鈴聲接連響了二十幾次,俞晨終于還是在沮喪中找到了“不想連累”這個理由,接起了他打來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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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嬌回到車上,不知不覺流下了眼淚,生怕睫毛膏暈染,慌忙從車抽裏拿出紙巾,仰起頭,想要令眼淚退回去。
稍微平複了一下情緒,她拿出手機撥通許臨的號碼。
許臨在接連撥打俞晨的電話無人接聽的間隙,看見崔嬌打進來的電話。
“我把我們之間的事全部說了….”她有些打顫地低聲說道。
“知道了。”他平淡地回應,正欲挂斷電話,崔嬌忽然接着說道:“除了你現在的腦瘤我沒對她說…因為我覺得這件事應該由你自己做決定…為了她…你也要接受手術….”
許臨沒有等崔嬌說完,就挂斷了電話,用力支起身,臉上浮現些微焦灼,卻又有着認命般地篤定,自言自語道:“如果她要走…..大不了跟着她就好了…”
一邊自語,一邊繼續不斷撥打俞晨的號碼。
手機鈴聲接連響了将近半個小時,俞晨終于接起了電話,她沒有發聲,只是接起,不是哀怨或是賭氣,只是真的無話可說。
“你還回病房嗎?”緘默半刻,他還是先開了口。
“許臨,現在的我們…還能怎樣接觸?”她望着魚兒已經散去、空空如也的池塘,呆呆問道。
許臨深吸一口氣,有手掐了掐被冷汗浸得發亮的眉心,沙啞卻随意地說道:“我跟你說了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完美…三年前腦袋裏長了顆腦瘤..差點成為廢人….孩子一出生就患了先心病…和前妻之間也沒有感情…..俞晨…我認為這一切都是我所受的報應…因為當初在協和對你說的那些話…所遭到的報應…”
俞晨的心被他的話猛擊了一棍。
“因為這些年過得不如意,所以我想回頭而已...我想把你找回來…我想把幸福找回來….”許臨沙啞的聲音越來越低,低至塵埃。
俞晨此時被霧霾壓得毫無彈性的情緒終于有了感覺,終于有了回應的欲望,流下眼淚說道:“可是你明明就不喜歡我啊,我怎麽帶給你幸福…你說,我怎麽帶給你幸福!”
“俞晨,還記得你十五歲時對我說過的話嗎?你說你希望成為我最好的朋友,做我最疼愛的妹妹,能繼續當我最親密的鄰居…”
頃刻間,俞晨潸然淚下。
“俞晨,我希望就算我不說喜歡你,你也能在我眼前綻放……其實我是個失敗的男人而已,不值得你那麽喜歡,可我希望能陪着你,作為朋友、哥哥、鄰居……”
“閉嘴!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說這麽多無關的話做什麽呢!?我讨厭對你戀戀不忘!更不可能和你暧昧不清!妄想就是妄想,執念就是執念,你只要像你十八歲在協和教室說的那樣永遠不可能喜歡我就可以了!我不需要你善待我…這些年我沒有詛咒過你,我希望你過得幸福過得美好…真的….”俞晨此時的腦海一團混沌,語無倫次地吼道。
說着說着,俞晨的眼淚又下來了,她希望許臨能夠立馬對她的愚蠢宣判,将她打入情感的死牢,不要讓她看見任何希望。
沒有月亮和星星的天空她早已習慣。
“你在哪裏?我現在出去找你…”他在電話裏靜默半晌,似乎也在平息自己的情緒。
俞晨慌忙說道:“我已經在回住處的路上了…許臨,我們不要見面了…”
“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我現在就出去找你…”他吃力地堅持。
俞晨聽見了這個人在電話裏微喘的聲音,“随便你吧,你不要以為你這樣我就會心軟,崔嬌說起你患腦瘤的事情,我能想到的也只是你和她上床的情景…許臨,我想我也沒那麽喜歡你,我有的只是一份強烈的執念…我們已經錯過了這十八年,什麽都來不及了….”
她說着說着,泣不成聲。
“我…我這就出來…”
俞晨聽見了他手機裏摩擦的聲音,感知到他已經離開病床,喊道:“你不要亂來!我都說我回住處了。”
“我出來找你…”他仿佛已經聽不見她說話,無意識地低語。
俞晨拿着電話,一陣微風吹拂她鬓角的散發,想要徹底埋葬在內心深處的情感如同閃電般在她麻木的腦海裏劃過,她轉身,撒腿朝着醫院住院樓跑去。
許臨拔了輸液針,右手緊握手機,左手掐着胃,艱難地、卻沒有絲毫畏懼地,朝着病房外走去。護工出去吃飯了,病房只剩下他自己。
等不到電梯,俞晨只能一口氣沿着樓梯爬到住院部五樓胃腸科病區,氣喘籲籲地呆呆站在過道上,看到穿着病號服的許臨外面套了一件薄衫正手扶瓷磚牆一步步朝前走着,人來人往,匆匆碌碌,并沒有人會留意他是否在搏命向前走。
俞晨看到虛弱的他滿頭大汗,一只手扶着牆,一只手拿着手機抵着胃,走個兩三步就要停下來喘息片刻,忍過頭暈,然後睜開眼睛接着走,顧不上額頭的汗如雨下,也顧不上從手臂上的針眼裏不斷冒出的血滴。
她呆呆站着,從未想象過這麽一個人朝自己走來,自己應該如何面對…
他擡起頭,看見在不遠處站定的她,淡淡笑了,見她站着不動,他便繼續吃力地朝着她靠近。
終于,他走到了她面前。
“許臨,我能吻你嗎?”她帶着報複和嘲諷的語氣質問這個已經大汗淋漓、嘴唇煞白的男人。
沒想到的是,他忽然傾身用冰涼的指尖按住她的頸窩,用自己煞白的嘴唇覆住了她此生唯一的執念。
如同十五歲,蜻蜓點水一般,卻讓她瞬間紮入他柔暖的懷抱,栀子花香泛于鼻尖,讓她如同做夢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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