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許臨跟着俞晨換鞋進家,石英站在玄關冷冷看着他和俞晨,說道:“沖個熱水澡睡覺吧,你如果感冒的話請你戴口罩。”,說着她把手裏的口罩遞給許臨,許臨一怔,接過來戴上,俞晨對石英大聲抱怨:“媽!怎麽人家一進門你就給人口罩啊!”,石英反駁:“在北京戴口罩不是挺正常的嗎?我和你爸年紀這麽大了,總不能你帶個病人回家還要傳染給我們吧。”,俞晨正要對石英反駁,許臨連忙捏了捏她的胳膊,皺眉對她輕輕搖了搖頭。

俞達忠呆在房間裏沒露面,石英對許臨交代道:“俞晨她爸睡了,請你動靜輕一點,別吵到我們,我也要去睡覺了,這半夜三更的,拜托你也站在別人角度上考慮一下,你這樣嚴重打擾了我們休息,怎麽不在外面訂酒店….”

俞晨終于忍無可忍擋在許臨面前,對石英說道:“是我帶他來家的,怎樣!爸爸都同意了,你幹嘛又要把話說得這麽難聽呢?”

石英對俞晨發怒:“你有什麽資格往我家裏帶人!?這是我和你爸爸經營的家,不是你自己的家!再說你每個月工資有往我們這裏拿過嗎!哪個孩子會像你這樣不孝的!和我一起跳舞的老汪家閨女靜靜都懷二胎了!你現在還把你以往追不着的男人往家帶!你有考慮過我和你爸的想法嗎!”

許臨有些氣喘地對俞晨說道:“沒關系,我去酒店…”,費力地憋着咳,把氣灌回肺裏面,喉嚨裏咕嚕咕嚕的,俞晨知道他很難受。

石英見到許臨眼周青白,心想這孩子已經和六年前在婚禮上見到的完全不一樣,清瘦憔悴不少。

“來都來了,還去酒店幹什麽,趕緊去洗澡。”正說着,石英把搭在沙發上的一套幹爽的男士睡衣遞給許臨,“這是俞晨他爸的,你将就穿,俞晨說你前段時間胃出血,我也不知道該給你吃什麽藥合适,你一會兒自己去藥櫃裏翻翻吧。我在衛生間放了新毛巾和牙刷杯子,俞晨你自己帶回的男人自己照顧,我要睡覺去了。”

說完,石英打了個哈欠,表情随意地回房間了。

戴着口罩的許臨望着手裏的男士睡衣,想到多年前石英在醫院照顧自己的一幕,目露柔光。

胃裏一陣隐痛,再加上這一天也沒吃什麽東西,他知道不能再沾頭孢和退燒藥,俞晨給他沖了一杯抗病毒沖劑,他喝完去沖澡,俞晨讓他睡自己房間,許臨死活不進她房間,說是讓她爸媽看到不好,俞晨實在拗不過他,只能讓他睡書房現搭的小鐵床,許臨打趣道:“這個床長得還蠻像醫院的移動病床。”,俞晨聽到他這話,揉了揉濕潤的眼角,責備道:“讓你不要勉強,你跟着過來幹什麽。”,許臨笑着說:“為了試驗你啊,看你在你爸媽面前到底能不能保護到我。”,俞晨低聲叨念道:“我意志力那麽脆弱,這可說不好。”,許臨拉着她的手,輕聲說了句:“你能盡力我就很開心了。”

俞晨把許臨扶到床上,知道他不能平躺,就索性鎖了書房的門,從身後撐着他的背不斷幫他撫揉胸口,許臨終于爆發出劇烈的咳嗽,肺裏咳出一聲聲鈍響,俯身把剛才喝下的沖劑全部咳嘔了出來,撒得垃圾簍的塑料袋裏一團黃液,帶了鮮紅的血絲,他緊閉雙眼,發出痛苦的悶哼。

“許臨…我害怕…”俞晨看到血絲,流着眼淚說道。

“這是支氣管擴張的正常情況,咳得太多喉嚨出血而已。”他稍微緩了口氣,安慰俞晨。

俞晨把許臨的身子扶回自己懷裏,抱着他柔聲說道:“你別說話了,睡一下吧。”

“俞晨,我有點冷…”許臨虛弱地說道。

俞晨用厚棉被裹住他,想了想,往他身後撐了三個枕頭讓他靠在上面,推出電熱丁開上,然後鑽進被子裏,用手不斷為他撫揉着胸口和胃部,輕聲問道:“好一點了嗎?”

許臨垂眸望向俞晨,輕輕點了點頭,咳喘着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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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文濤下午接到邢建國的電話,驚怒之下将茶杯底磕破了,秘書連忙進辦公室查看,詢問道:“江部長,您沒事吧?”,江文濤招了招手,示意讓秘書出去,對電話裏的邢建國問道:“你說那女的叫什麽名字?”,邢建國确認道:“俞晨啊,怎麽了?”,江文濤的臉色瞬間變為鐵青,大怒道:“這小子太不像話了!簡直是大逆不道!”,邢建國一聽江文濤這話感到奇怪,心想許臨無父無母,怎麽老江就說出“大逆不道”這四個字了,以前邢東起在學校做出再過分的事,邢建國也沒有說過這麽嚴重的話語。

許臨晚上熟睡的時間不到三個小時,一夜咳喘,讓他的臉已經從青白變得暗沉,俞晨在他身邊守到天明,終于支撐不住靠在他身旁睡着了,許臨骨節分明的手指劃撥了一下她的留海,充滿血絲的眼睛裏帶着無盡的依戀,手機早已被他調成靜音,江文濤的未接顯示為“33”,這個夜晚,他的這位舅舅給他打了三十多個電話,他一個未接,心想不管怎樣,也要在今天對俞達忠和石英表明自己的心跡,如今的他已經有能力擺脫江文濤的控制,他們不用再活在江文濤的陰影下了。

敲門聲響起,許臨急忙起身下床,抵唇咳嗽了兩聲,打開門,看到俞達忠和石英站在眼前。

“許臨,好久沒見了,身體好點了嗎?”俞達忠身穿襯衣西褲,灰白的頭發梳理得很整齊,見到許臨,百感交集。

“俞叔叔,石阿姨,我想和俞晨在一起。”穿着睡衣的許臨雙肩微聳,猶如一個男孩站在父母面前提出內心隐藏已久的願望,他平複了一下內心激烈的情緒,繼續說道:“我的戶口本上如今只有我一個人的名字了…江文濤和我已經沒有關系….俞叔叔,我….”

說着,他紅了眼眶,眼角有了淚光。

俞晨在小鐵床上蘇醒,看到這樣的許臨,驚得瞬間沒了睡意,俞達忠和石英也被驚呆了。

這是一家三口第一次看到許臨眼圈通紅的樣子,腦袋裏瞬間都是一片空白,俞晨憑着慣性,連忙從床上下來,套上拖鞋上前緊抓住許臨的手,頂着一頭雞窩對父母請求道:“爸媽,許臨在我眼裏還和從前一樣閃閃發光,我喜歡他,真的很喜歡,我從來就不想當老姑娘,我只是夢想着有一天能成為他的新娘,這個想法從來沒有消失過,求求你們答應,好不好?這十多年來,許臨他一直過得很努力,他應該是我接觸的男人當中條件最優秀的一個了,而我卻患了抑郁症,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我希望能呆在他身邊被他照耀着,我相信我是能克服這個病的…我….”

“行了,別在這兒表忠心了,出來吃早餐吧,我熬了粥,蒸了包子。”石英打斷俞晨冗長的告白,嫌棄地瞪了一眼這個沒出息的丫頭,俞達忠嘆了口氣,淡然對許臨說道:“你快洗臉刷牙,看你這樣子得去醫院打點滴了….”

“叔叔,我好多了,燒已經退了。”許臨最終控制住情緒,眼裏的淚水褪了回去。

俞達忠意味深長瞧了一眼許臨,沒說什麽,離開。

清晨,許臨在飯桌前一邊用勺子小口喝着石英熬的青菜瘦肉粥,一邊對俞達忠和石英自報這些年來自己的努力成果,石英聽到許臨的年薪将近四十萬,有房有車都是在自己名下,又剛被提升為阜外的心外科副主任,雖然表面上沒表現出來,心裏還是有些開心滿意的,想着俞晨說的沒錯,許臨确實是她能接觸到條件最優秀的結婚對象了,俞達忠則沉靜地一直把目光放在俞晨臉上,觀察這個女兒打量許臨的表情,她雙眸裏散發出的傾慕與迷戀與十多年前簡直一模一樣。

俞晨的手機上出現楊禹鲲發過來的信息:我九月底要去冰島看極光,想邀你和我同行,可以嗎?

她從飯桌上拿過手機看了看,當即回了信息:對不起楊禹鲲,我真的戀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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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臨早餐吃完一碗粥,為了在俞達忠和石英面前看起來不那麽虛弱,又吃了半個包子,掐剩下的被俞晨兩口就吃掉了。

石英看得出許臨的勉強,讓他回房間補覺,許臨和同事打完幾個電話,胸口沒有半夜那麽難受了,便回到書房的小鐵床上躺下。俞晨從書房出來,俞達忠地對俞晨說道:“跟我去爬綠山吧,活動活動筋骨,那裏空氣好。”

俞晨心不甘情不願跟着俞達忠出門,兩人走在彎繞的山道上,山間空氣比市區清新了不少,沿路都是一些早鍛煉慢跑或是倒行活動腰身的老年人,悠閑随心,綠山上有座無名古廟,裏面供着一個千手觀音,平時求子求福的人都往那裏進香,絡繹不絕,現在正值四月末尾,快高考了,那裏擠滿了前來為子女求高分的父母,俞達忠帶着俞晨一直走到古廟前,俞晨望着上香祈求的人流以及被塞滿鈔票的功德箱,露出不屑的表情,俞達忠斥責道:‘’不要對菩薩不敬。”,俞晨只能假裝作出虔誠,挺直背脊跪在蒲墊上,閉眼向菩薩祈禱不要讓許臨再生病,俞達忠睜開眼睛,站起身,朝功德箱塞了兩百塊錢,俞晨驚訝父親怎麽一下子這麽豪爽。

從古廟出來,俞達忠問俞晨:“你和許臨的事情,你真的認真考慮過了嗎?”

俞晨點了點頭。

俞達忠繼續說道:“如果你真的打算和許臨在一起,我就不得不把下跪的事情告訴你。”

“嗯,到底怎麽回事啊?我問許臨,許臨不肯說,問我媽,她又怕和你離婚…..”俞晨有些心急地叨叨道。

“許臨的外公外婆,是因為我而死的….”俞達忠深吸一口氣,望向古廟外的百年古榕茂密的枝幹,下了決心對俞晨坦白道:“你爸爸我….曾經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對着許臨在均州大學當教授的外公百般折磨,後來他的外公忍受不了屈辱跳江了,他的外婆随之用竹筷刺穿了自己的喉嚨,也跟着走了….俞晨,我曾經想過要隐瞞你這件事隐瞞一輩子…可是現在看來…隐瞞是沒用的,你早晚要知道…”

俞晨愣住了…俞達忠在她眼裏一向都是最支持她的好父親,一個有點“妻管嚴”的好丈夫,她無論如何也聯想不出對許臨外公施以暴行的俞達忠是什麽模樣….

“如果那時候能有攝像機攝下我醜惡的嘴臉,你一定會因為有我這個父親而感到恥辱,許臨這孩子…放過了我過去犯下的罪惡,并沒有把他的不幸歸罪于我,可是他的舅舅卻無論如何不能原諒我,許臨的媽媽在北京去世,我帶着石英當時去參加他媽媽的葬禮,江文濤情緒崩潰對我指責,我只能跪在他面前謝罪…別無他法…我能理解他的情緒,我也不能原諒我自己….”

“他媽媽…是多久去世的….”俞晨忽然問道。

“零三年非典那一年…好像是一月份吧….那時候非典還沒有開始….我和你媽不想影響你高考,所以那時候沒有告訴你這件事….”

俞晨驚呆,想到自己被許臨删除QQ、MSN以及電郵不回,也是在那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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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承包了林城人民醫院住院樓的工程,在和醫院領導的接觸中,無意中得知了醫院出的事情,許臨的爸爸在他八歲的時候殘忍殺害了三個女人,聽院長說是個骨子裏就很變态的家夥,有着雙重人格,平常在醫院照常上着班,晚上就會跑出去作奸犯科…醫院頂不住社會輿論的壓力,才對外聲明他爸爸是因為其他原因去世的…..當時我聽他們說起許臨的媽媽叫‘江蔚珏’這個名字,就知道是江教授的女兒了,那時候我帶着人大串聯跑去江教授家裏鬧事,就曾經看到過教授放在桌上的女兒照片,她長得很美,帶着一點混血的味道,眼睛是那種凹陷的大雙眼皮,個子很高挑身材也很美,這外貌和這名字當時在林城都是少數,所以我對她印象很深。當時江教授被折磨的時候,江蔚珏和江文濤曾經跑到城裏來為父母送過一次飯,年輕的我帶着一種可怕的煞氣,還将他們的飯踢到了地上喂狗,江蔚珏那時候瞪着我的眼神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這段記憶一直折磨着我,當時聽到許臨母子的遭遇,我晚上根本睡不着覺,當時醫院宿舍剛好很多住戶都搬出,許臨家樓上早就不住人了,林城醫院離林城一中距離近,我便跟你媽找了借口,租下了那裏的房子,住到了許臨家的樓上…我想要找機會彌補這個可憐的孩子…我…我總覺得他和他媽媽這悲慘的命運都是我造成的…我對不起他們母子倆…所以江文濤讓我下跪的事情并沒有錯,我罪有應得,江蔚珏如果不是因為父母慘死,精神恐怕也不會那麽快垮掉…這些事情我全都有責任…恐怕不管怎樣彌補都彌補不上了…”

俞達忠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俞晨知道他早已不是那個十多年前對着許臨家的紅木門旋風踢的那個俞達忠,他已經變老了,并且正對着自己的下一代坦白曾經犯下的罪過,可是就算他說出自己的曾經有多麽不堪,然而在她眼裏,這個爸爸支持她走過了很長一段路,如果從紐約回來時俞達忠沒有支持她考獸醫,如果當初俞達忠和石英、石惠一樣報着短見逼迫自己相親匆匆出嫁,今天的自己又會是什麽模樣呢?

那個年代離她太久遠,她一點也體會不到,可是許臨所承擔的,又會是怎樣的沉重與苦痛….

俞晨這時候才明白,十八歲的許臨對自己說出的話是怎樣的份量和含義。

“……俞晨,你好自為之吧,我雖然這樣鼓勵你,可是我看待女孩的标準就是外表、家世、學識,這些都是父母、基因和家史所決定的,我身邊的這個女孩,三個方面都比你強,我們在不同的世界,你不要再執迷不悟糾纏我了…..”

“……俞晨,你給我聽好了,在我眼裏,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差勁的女孩,以後還會變成最差勁的女人,我不會喜歡你,永遠不會…你如果要因為我說出這樣的話就毀掉自己,那也是你自己的命運,與我無關…..”

這些話裏的每一個字,無不承載着許臨的背負,那時的他,應該很痛很痛吧….

對于這段往事,她沒有立場與資格怪責父親,命運也許有些時候就是這樣沒辦法反抗,想要跨越一些界限,也許真的只能是美好的願望。

“爸爸,我确實配不上他。”俞晨追随父親的目光望向那棵百年古榕,緩緩啓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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