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斯幽醒來的時候,好巧不巧,日頭正東升。
昨夜本少爺睜圓了一雙眼,直愣愣地瞅了姓洛的一宿。
小王爺睡着時,是一副安穩可憐的神氣,好比一只失了群的雛鳥,叫人油然而生一股溫柔的憐意,不成想一睜開眼,這少年的眼神裏便蕩起孤冽悠寒的氣息,眼中迷茫之色一瞬即逝,坐起來沖我有禮貌地一拱手:“多謝徐兄昨夜的救命之恩。”
承他青目,終于放脫了本少爺的手,我一甩手,咬了咬牙關,臉上擠出個笑來:“洛兄客氣,咱們倆誰跟誰。”
又承他慧心,發覺了本少爺一只右手酸疼得幾乎廢掉,帶了滿臉歉意向我道:“徐兄,想必是昨夜在下唐突了,你的手……手可有些不适?”
他奶奶的,算這小子有點良心。我一向看得開,頓然将這碼事忘了,一拍胸脯道:“你只放心,我好得很。”
斯幽微微一笑,正要說話,風荷如同一團火似的闖了進來,手裏托盤上盛滿了香氣四溢的食物,又有一碗熱騰騰的藥,急沖沖直捧到斯幽的面前:“表哥,你醒啦?”
斯幽沉靜如昔,颔首道:“嗯,荷丫頭,我沒來由地被人行刺,不曾防備,昨晚受傷中毒,叫你擔心了。”
風荷臉帶怒容,恨恨地道:“表哥,昨晚那刺客膽子忒大,竟敢到鎮國公府行刺!若是叫我抓住了,定要活生生剝了他的皮!”說罷不滿地瞪了我一眼。
本少爺從這一眼中,看出極其濃重的威脅意味,只得抱拳道:“風姑娘,是我府上的守衛不當心,叫小王爺受了傷,你多包涵,回頭我就命人細細地查上一查,定要将那刺客抓來讓你們發落。”
斯幽忙搶過話來,誠誠懇懇地向我說道:“徐兄休要這麽說,昨夜若不是你及時保護,此刻我早就性命無存了,說起來,徐兄已救了我兩遭兒,如此深恩,在下真不知道該如何報答。”
風荷憂郁地瞧着他蒼白的容色,截住他的話頭:“表哥,先別說這些有的沒的啦,你快吃些東西,再喝程太醫開的藥。”
我眼睜睜瞧着這小姑娘萬般盡心地服侍她表哥進食服藥,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沒半點本少爺的影子,自覺這風景煞得壯觀,嘆了口氣,認命地踱了出來。
繞過回廊,本少爺正背負着手,嘆息未盡,只聽得一聲輕笑随風飄入耳來:“昨夜徐少俠勇救小王爺,倒是一出上好的傳奇戲。”
廊外的花叢深處,獨立着一個少年,正是本少爺心肝寶貝的竹馬葉公子。
身周群芳爛燦如星,然而縱有這萬紫千紅,繁花似錦,到底同那襲碧衫争不過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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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到是他,先喜後憂,忍不住向他靠近了幾步,凝神搜查四周一番,見并無異狀,方才皺眉道:“你怎地獨自來了?我家裏昨夜才來了刺客,倘若還藏在這裏,一時傷了你,可怎生是好?”
景止倒沒什麽懼意,笑道:“你曉得我爹的脾氣,不許我同你往來過密,我若帶了人來,回去不免麻煩。”
我嘆道:“那你就該在家裏歇着,平白跑來做什麽?倘或受了傷,叫……叫我如何過意得去?”
他一雙妙目瑩澈如水,似笑非笑:“聽聞徐公子為救小王爺,同刺客英勇大戰三百回合,那情景想必妙得很,我怎能不來瞧瞧?”
我不由得又是一聲長嘆:“你不曉得,那位小王爺也不知攤上了什麽大麻煩,自我認得他以來,一路上都有人追殺于他,不想都住到了我府上,還有人敢找上門來,當真是不将本少爺瞧在眼裏。”
景止沉吟道:“此事你既難以索解,不妨去向那位洛家的小王爺問個明白。”
我點頭道:“說得是,我方才瞧洛兄也有話要同我說,只是被風姑娘拘住了,不曾說得。等他表妹在裏面唠叨完了,咱們便去問問罷。”
景止美玉似的手指懶懶地搭在一朵月季花上,微笑道:“咱們?我怎好同去?”
我扯住他衣袖,涎着臉只顧笑:“你卻同我裝什麽幌子,你我從小就是親兄弟一般,我有什麽好東西不先給你?有什麽事不告訴你?難道我獨自聽洛兄說了原委,卻要瞞住你麽?”
景止“唔”了一聲,負着手只管低頭賞花。
過不多時,果然見風荷端着托盤出來,帶了些詫異之色,向我道:“表哥叫……請你進屋說話。”
我笑眯眯應了聲是,拉了景止并肩進房。
斯幽見我帶了葉公子來,也不驚奇,招手請我們坐下,便說道:“徐兄,在下這點麻煩事,實在多多叨擾了你。”
我笑道:“客氣,客氣。”
他略一思忖,搬出了我好奇已久的話題:“徐兄,昨夜在下昏睡時,可曾……可曾說過什麽奇怪的言語?”
我肚裏暗笑:“何止奇怪?昨夜你拉着本少爺的手死死不放,翻來覆去,少說也叫了四五百聲母親,慚愧得很,本少爺不巧是個慷慨豪邁的男兒,倒占不得你這個平白來的便宜。”
但師父從小就教誨我,為人處世,應當寬容仁慈,切不可失于輕薄之流,當下只淡淡笑道:“倒也沒什麽奇怪,只是洛兄昏睡之時,想必夢見了家中親人。”
斯幽微一失神,臉上浮起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茫然,輕聲道:“嗯,原來我在睡夢之中,念叨了許多次母親……”
我暗道:“我只提及親人,這小子卻聞一知百,倒也不可小觑了。”
卻見他眉峰驀地一聚,臉上的恍惚之态立時盡去,沉着嗓子道:“徐兄,在下之所以屢次遭人追殺,就是因為我母親的緣故。”
聽他這語氣,自然是要講個不甚短的故事,我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斜倚在椅子上,挑眉笑道:“願聞其詳。”
出乎本少爺的意料,小王爺講起故事來,分外的言簡意赅。
我一盞茶還沒飲盡,他已平平淡淡地說畢,我轉頭低聲問景止道:“可要添茶?”
他含着笑微微搖了搖頭。
我見他扣着茶蓋兒并不飲,多半是吃不慣,我曉得葉公子自幼養得極矜貴,怕他在我家連杯茶也喝得不自在,遂殷勤道:“這是去歲的銀針,你可是吃絮了?我叫丫鬟換了碧螺春來,可好?”
景止不答,眼光一轉,示意我認真聽小王爺說話。
我不敢再問,自暗中嘀咕,你不知道洛小王爺這故事講得多沒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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