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幽暗的地牢內,溫行縮在一個小角落,把頭埋進曲起的雙膝之間。

應他進來前唯一的要求,安隆帝命人在他的牢房內點燃了幾根蠟燭。

暖黃浸滿了這間牢房,明亮柔和。

溫行擡起頭,怔怔地往着那蠟燭出神。

沒想到重來一遭,居然還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這一條老路。只是,這一次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不管是藥材還是熬制過程,完全沒有經過別人的手,唯一有可能的只餘藥材的來源和熬藥期間他離開的那一小會。

但是這藥材是他的母親給他的,熬夜期間離開時他也有吩咐唐安稍為照看。

也就是說,要麽就是讓他懷疑母親,要麽就是讓他懷疑唐安。

二者都不是溫行想看到的局面。

虎毒不食子,就算母親對自己很冷淡,但也從未有過什麽旁的過激行為,所以溫行對她還是懷有一份尊敬孝順的。

至于唐安,溫行向來信任她,不論如何都不相信她會做出這種事情。

那麽到底是在哪一環出現了差錯?

溫行實在想不通,最後只能輕嘆一口氣。

這一次多半是洗脫不了罪名了。

可是他真的不甘心。

他活得甚至還沒前世長,他甚至還沒有弄清楚雲烏族和自己有什麽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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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不能死!

強烈的求生欲在溫行心底深深紮根,直束縛得他喘不過氣來。

一定還有什麽辦法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搓了搓凍得有些僵硬的手臂。

陰寒的牢房內,溫行蜷縮在小角落裏,看起來弱小而無助。

“咔嗒。”

就在這時,門口忽然傳來一個開鎖的聲音。

溫行下意識縮了一下。

前世在天牢中時,每一次聽到這個聲音都意味着嚴刑拷打的人又來了。

今生難道連這個也逃不過麽?

無名的恐懼蔓延開來——畢竟酷刑真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得住的,溫行就是受不了酷刑的人中的一個。

前世裏他确實忍住了一次又一次的刑罰,但也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陰影。

如果可以,他還是希望不要再來一遍。

溫行瑟縮了一下,正要警惕地擡眸時,倏地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阿行對不起……”

謝衣微顫的聲音環繞在耳邊,輕而易舉地擊潰了溫行剛剛調出來的警惕。

許是謝衣燒還沒全退,異于常人的體溫緊緊裹着他,驅趕走了周遭的一切冰涼。

“客夢你別怕,還有太子哥哥和我呢!”

謝卿清脆的聲音中還摻雜着稚嫩的奶氣,小小的人兒站在溫行面前,純澈的眸底沒有厭惡沒有懷疑,只有一份赤誠的信任。

溫行怔愣在了原地。

莫非謝卿還不知道自己意欲謀害他的罪名?可是就算謝卿不知道,謝衣也應該一清二楚啊,他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太子殿下,六殿下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溫行忍了又忍,終于還是問了出來。

謝衣直到這時才這樣肯松開溫行,修長的手插入他微亂的發絲輕輕理順,輕笑道:“孤還有小卿去和父皇申請過了,在洗脫罪名之前,你就在東宮內禁足,此番前來就是要帶你走的。”

随後他又附在溫行耳邊壓低了聲音,滿是愧疚地說:“抱歉,讓你在這裏受苦了。”

輕飄飄的話語輕輕撥動了溫行心底的一根細弦,溫熱的鼻息宛若羽毛,撩撥得他微感癢意。

溫行統共也沒在這裏待多久,又因着安隆帝準了他點蠟燭的請求,其實都還沒來得及受苦。

只是有一點他還是想不明白,推開了謝衣直視着他,道:“臣的罪名是意欲謀害您和六殿下,而且您也知道,目前的可疑人只有臣一個。”

“可是你不是說了你自認清白麽?”謝衣輕輕地笑了一聲。

“我信你。”

這是溫行曾經苦苦等待的三個字。

低沉的聲音環繞在耳邊,宛若一條游魚,柔和地攪動起那一潭早已沒了波瀾的死水。

頃刻間,溫行感覺仿佛有什麽東西要崩塌了。

“客夢不是這樣的人,我也信你。”

謝卿铿锵有力的話語更是加劇了游魚的攪動,溫行第一次差點忍不住在他們兩個面前卸下僞裝。

原來他想要的,一直都不過是一份同等的信任。

只是一句不痛不癢的“我信你”,只是一份不多不少的真心,在他看來卻是最珍貴的東西。

兩世了,沒想到他居然在今生等到了前世那份求而不得的心意。

可是……已經晚了。

前世的他,很久很久以前就死了,在悔恨與不甘之中永遠的死去了。

現在的他不過是戴着真心面具的僞君子,不值得也不需要擁有這些。

只是,溫行今生真的沒有動用過他的真心麽?

恐怕不盡然,不過他自己也沒有留意到罷了。

半晌,垂眸沉默許久的溫行驀地扭頭,輕顫着吸了一口氣後才回眸,笑着說:“臣,謝過太子殿下、六殿下。”

他的笑意不複先前那般對誰都是親和的模樣,少了份虛假多了份釋然。

謝衣心底一抽,突然覺得溫行變得不太一樣了,但又說不出具體是哪裏不一樣了。

事實上,溫行确實變了。

在剛剛的那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前世的他早已死去,那麽前世的謝衣自然也随着他的重生消失不見了。

謝衣還是那個謝衣,只是到底不再是前世那一個。

一切從頭再來,那麽一切都有可能改變,包括一個人的心意。

溫行依然沒有原諒謝衣,只是那僅限于前世的謝衣。

他第一次嘗試着将前世與今生徹底剝離成不同的兩段經歷。

自己的罪名比前世還要證據确鑿,謝衣和謝卿卻依然相信他,若說他們沒有一絲一毫的真心,恐怕溫行自己都不信。

一年後他仍舊會毫無留戀地離開,只是在這餘下的一年裏,他也願意分出那麽一小部分予以回報。

當然,若是他們提前收回了,他也毫不猶豫地抽身。

一味的抗拒只會紮傷別人和自己,倒不若想開點、放淡點,這樣對誰都好。

想通了一切,溫行感覺心底好像有什麽東西終于被剝落,整個人都輕松了不少。

只不過溫行依舊帶着一份僞裝——一份假裝自己依舊不願意真心待謝衣的僞裝,這一次連謝衣都沒有識破,只當溫行是真的受苦了。

他下定了決心要加倍對他好,笑着說:“那我們回去了,好不好?”

溫行清明的眸底間蘊出了一抹笑意,點點頭,道:“好。”

旁邊的謝卿也忍不住揚起了笑臉,拽起溫行一角衣袖,雙眸亮晶晶的,滿是最純真的信賴。

就這樣,一行三人歡愉地回了東宮,再一次激起了旁人的議論。

再怎麽說溫行也才入獄不到一個時辰就被帶回了東宮,堪稱史上蹲牢蹲得最短的人。

然而他的罪名還壓着頭上,所有空閑的人都在讨論他到底是為什麽得以如此之快出來。

不過身為當事人的溫行其實也很好奇。

“還是多虧了小卿哭得驚天動地。”

謝衣回想起禦書房內那個一哭二鬧就差三上吊的謝卿,忍不住笑出了聲。

謝卿倒不覺得丢人,笑嘻嘻地說:“主要還是父皇對我有愧,所以我就想試試看這樣行不行,沒想到還真成了。”

也虧得謝卿還小,鬧起來沒面子負擔。

溫行無奈地輕笑一聲,揉了一把他的腦袋說:“下次不許這麽鬧了。”

“你還想有下次?”謝衣輕挑眉,起身走到溫行坐着的床邊欺身壓下去,環住他的脖子蹭了蹭。

“你也是,不要再鬧這種幺蛾子了。再來一次孤真的受不了了。”

脖間傳來輕微的癢意,溫行莞爾一笑,輕柔地推開了他,無辜地說:“臣也不想的呀,而且臣也不知道為何會變成這樣子。”

謝衣順勢在溫行的身旁坐下,輕舒一口氣,道:“此次案件孤要避嫌,父皇丢給了大理寺那邊處理。而且孤查過了,負責案件的那位出身清白,平日裏也不結黨派,算是值得信任。”

溫行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謝卿瞅着時間差不多了,先行告辭回了自己的院子去。

送走了謝卿,回到溫行房中謝衣又和溫行繼續起了關于這才罪名的事情。

“诶,阿行你仔細想一想,有沒有可能有哪一個環節出現問題的?”

溫行知道謝衣是想問什麽,垂眸說道:“能出現問題的只有兩個地方,一個是藥材的來源,一個是熬藥途中臣離開的時候。”

“只是這藥材當初是臣母親親手交予臣的,而臣離開的時候也有囑咐安在小竈房門口候着。”

謝衣一時間也沉默不語。

許雲寧是溫行的母親,安平日裏的忠心耿耿他也看在眼裏,不管是哪一環出現問題對于溫行而言,或許都是不能接受的。

良久,謝衣輕嘆一聲,說:“你那藥材還有麽?孤拿去給太醫們看一看。”

言下之意就是要先從溫行母親那邊開始檢驗了。

若是檢驗出藥材本身沒有問題,那麽出問題的就是安。若是檢驗出藥材本身有問題,那麽……

溫行閉了閉眼,随後回答:“還有的,臣去拿。”

但願,事情不會往太糟糕的事情發展。

只是溫行的期待終究還是落空了——

是藥材本身出了問題。

溫行的心一下子沉入了萬丈深淵之內。

溫府裏的所有藥材在買入或者存入庫房前都會進行一番檢查,确保無毒無害。

而且溫府中下人不多,大多還都是府內四人各自信得過的貼身侍女、小厮。

那麽這件事情……就只能是出在母親那裏了。

“你……也別太傷心,說不定是哪個下人叛變了呢?”

謝衣見溫行聽到這消息後神色黯然,忍不住出聲安慰了一句。

溫行斂去其他神思,說得:“希望吧。”

但事實上他心底清楚得很,就算真的只是下人做的,他母親也絕對不可能沒有一點兒牽連。

只是他想不透,怎麽說他也是她的小兒子,她怎麽能狠得下心?

他輕嘆一聲,到底還是沒有表現出來。

太醫将檢查的結果上報給了大理寺,經過大理寺的探查,初步認定問題出在溫将軍府內。

因為邊疆平定而沉寂許久的溫将軍府被推上了風尖浪口。

礙于溫府內三尊都是不好惹的殺神,大理寺派人檢查了一番溫府的藥材庫,最後認定是許雲寧的貼身侍女叛變,偷換藥材。

最終那個侍女被以間接謀害皇嗣為名處死,這一場大起輕落的鬧劇伴随着溫行對母親僅有的幻想結束了。

所有人都繼續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情,籌備着謝衣的及冠禮。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次更新是後天啦~

另外感謝一紾愠小可愛的營養液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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