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意圖謀反是要抄家的重罪,假若皇帝心情好了,或者情節尚未嚴重,或許還可以得個流放免于殺頭。
但是溫氏軍權在握,與皇帝關系不遠不近,根本沒有可能逃過一劫。
溫行雙手緊握成拳,指甲幾乎要嵌到血肉之中。
他終于明白上一次溫餘教他安分守己時為什麽眸底會有嘲諷了,因為溫餘也知道這件事情。
他不贊同,可是卻沒有阻止。
自幼教導他忠君愛國、克己守禮的兄長明明知道父親心懷不軌卻沒有想辦法阻止,反倒是自己躲到了偏遠的邊境去。
多麽可笑。
溫行捂住臉,無聲大笑。
冷風順着縫隙鑽進體內,滲入骨縫。
到頭來,他也不過是別人精心策劃的局中的一顆棋子。
可是他居然還曾經肖想着能得到執棋人的關注。
前世,他是謝衣的棋子。今生,他是溫氏的棋子。
從頭到尾,只有他一直自以為掌握了自己的命運。
但命運卻告訴他,這些不過是個假象,他活着本就是一個笑話。
溫行挺直的腰板緩緩彎下,把所有的情緒混雜着冷風揉進最深處。
良久,他終于起身,一步一步遠離了這片荒郊野嶺的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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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東宮內。
謝衣站在空無一人的房前,面沉如水。
“那個,殿下……趁着今日休沐,您去歇會兒吧?”陪着謝衣的福祿忍不住出聲勸慰,“溫公子就由奴才來等着就好了,您可別累壞了身子。”
溫行多久沒有回來,謝衣就在這裏站了多久。
從最初的擔憂着急到最後的平靜。
溫行的房間裏沒有打鬥的痕跡,沒有迷魂香的味道,沒有出問題的茶水。而且就連安也不知所蹤,那麽只有一種可能。
溫行是自己離開的。
其實自打昨日被安隆帝召見後,謝衣就察覺到溫行情緒的不太對勁。
或許是父皇同他說了什麽吧。
【“你和他是不可能有結果的!”】
安隆帝蘊着怒意的話語一遍遍回蕩在耳邊,宛若帶刺的藤蔓,緊緊捆住謝衣的心髒。
他閉了閉眼,終于挪動僵硬了一夜的身子,啞聲道:“不必了,孤回去睡會,你也別等了。”
感覺到謝衣心情不佳,福祿雖不理解,還是順從地道了一聲“是”。
謝衣知道自己這時最好派人再去一趟溫府,可是臨到嘴邊的話轉了一圈,又被揉碎吞了回去。
謝衣并不知曉早在那一次受污期間,溫行就向現在的“謝衣”敞開了一絲心門,只是疲憊于這麽多年來的主動得不到任何回應。
即便是前世他真的對不起溫行,可是他也是會累的。
或許他就不該選擇瞞住溫行自己重生的事情。
謝衣疲憊地揉揉太陽穴,最後還是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另一頭,溫行正漫無目的地游蕩在章安城內。
昨夜之後他就沒有再回溫府,獨自一人晃晃悠悠。
親眼看着漆黑如墨的夜空逐漸放亮,看着沉寂的章安城逐漸恢複生機。
一個晚上了,他還是沒能做出選擇。
溫行自認做不到完全忠君,但一腔愛國熱情不輸給任何人,他不可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父親造反,攪動北朝幾十年來的沉靜,打亂京城百姓難得的和諧。
然而,他也不願意為父親的行為負責。
他直到了昨日才得知這種事情,一旦揭發,哪怕是由他親自揭發,他也不可能逃過一劫。
可是這件事情他從頭到尾都不知情,憑什麽要他負上連帶責任?
就憑那層還不如沒有的血緣關系?
他不願。
但由不得他不願。
沉甸甸的巨石壓在心口,溫行迷茫地漫步在清晨幾近無人的街道上。
“宴宴,別跑那麽快嘛,等等我呀!”
“明明是你太慢……啊!”
一個回眸嘲笑夥伴的小孩不留神間直接地撞上了溫行的後背。
溫行飛散的思緒被這小孩結結實實地撞了回來。他連忙回身蹲下,輕柔地問:“怎麽樣了,沒事吧?”
小孩揉揉撞疼的鼻尖,一對清澈的眸子裏泛起生理性的水霧。
另一個被他喚作“宴宴”的小男孩也匆匆忙忙趕了過來,因着沒聽到溫行的詢問,一把拉住同伴,将他護在身後連連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貪玩撞到您了,您沒事吧?”
溫行穿得華貴,宴宴看得出他必然是個大戶人家,就怕不小心惹惱了他招來麻煩。
半伸出想撫摸男孩發梢的手堪堪頓在半空,宴宴下意識瑟縮了一下,似乎以為溫行想打他。
宴宴身上所着不過粗布麻衣,隐隐間還能見到幾個小小的補丁。他的臉蛋帶着嬌生慣養的小公子所沒有的枯黃,頑強張開的手臂瘦瘦弱弱。
溫行一愣,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城西,走到了這座京城中最貧苦的地區。
自打入宮以後,溫行越來越不常到這邊來,以至于這裏新生的小孩對他格外陌生。
他頓了頓,将手放到宴宴幹枯毛躁的發絲上,輕柔地笑道:“你放心,我沒有惡意的,只是想問一下你身後的小孩是不是撞疼了。”
“宴宴你放心啦,這位公子真的沒有在責怪我。”
緩過神來的男孩也忙不疊替溫行澄清。他的鼻尖泛上微紅,白淨的臉龐上洋溢着開朗的笑意。
這個男孩似乎不是城西的。
溫行眉梢微楊,沒有多問。他見小孩沒事後放心地起身,淺笑道:“既然你沒事,那我就先走啦。”
“公子您……好像不是很開心?”五六歲的小孩尚且單純,見到溫行雖挂着笑意卻更顯疲憊,忍不住出聲問了一句。
宴宴似乎也察覺到了這一點,皺着小臉問:“那個,是不是小希方才真的沖撞到您了?”
“沒有。”溫行無奈地輕拍了一下宴宴的腦袋,“我只是有點心事。說起來還真是羨慕你們,小小年紀什麽都不用考慮。”
五六歲正是貪玩的年紀,溫行只記得當時的他還沒有生那一場大病,再多的就什麽都記不清了。
也許也像這兩個小孩般活潑好動罷。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忍不住眸底黯然。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像他們這般無憂無慮過了。
小希感覺到溫行沉重的心情,張了張嘴,忽然道:“那公子要是不嫌棄,陪我們一起玩好不好?”
“嗯?”溫行一怔,倒是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受到小孩的邀請。
“小希!”宴宴責怪似的剜了小希一眼,歉意道,“對不起啊公子,小希心直口快,還望公子不要生氣。”
溫行看得出來,宴宴這大抵是因着家境貧困而養出來刻在骨子裏的自卑。
他彎彎眉眼,在宴宴雖忐忑,但也蘊着一抹期待的目光中點頭應下了。
“你們不嫌棄我才是我的榮幸呢。”
溫行笑意吟吟,暫時抛去自己的處境,任由自己沉淪在難得的歡樂時光。
溫氏謀反?命國抉擇?
見鬼去吧。
現在的他是小孩眼中的普通富貴人家子弟,而不是那個所謂溫氏的二公子,太子曾經的伴讀。
在這短暫的玩耍期間,溫行也了解到了一些關于宴宴和小希的事情。
小希是住在城東的商賈世家的孩子,家境雖稱不上富貴,但也算是不錯。
而宴宴就是城西土生土長的貧窮孩子。近幾年在太子有意無意的照拂下,城西百姓逐漸有了活幹,處境比之前好了不少,勉強能摸個溫飽。
但是長期下來習慣了節儉和謙卑,城西的大部分孩子依舊擺脫不了對有錢人的敬畏。
小希的父親時常出門經商,母親身子骨不好,對小希少有管教,所以他經常自己獨自出門去玩——前提是不走太遠。
只是有一次,小希新奇地追着個耗子滿大街跑,一不小心就跑到了城西,碰見了軟糯腼腆比那耗子還膽小的宴宴。
“你是不知道啊,當時宴宴一見到那耗子,整個人吓得都快哭了。”
小希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忍不住笑出聲來。
“小希!”宴宴枯黃的臉頰漲出一暈通紅,活像是個熟透的蘋果。
溫行陪着玩累了的兩人坐在路邊石子上聊天,聞言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道:“先不說宴宴,倒是小希你,沒事追耗子作甚?”
“好玩啊!”清亮的童音中還摻雜着奶氣,理直氣壯的小模樣不要再可愛。
宴宴忍不住嘟囔一句:“耗子有什麽好玩的嘛……”
小希笑嘻嘻地湊到宴宴面前掐了一把他的臉頰,道:“當然啦,沒有和宴宴一起玩好。”
“瞎說什麽啊!”
不知是不是害羞,宴宴臉上本就沒褪的淡粉又重了幾分。他一把揮開小希的手,往溫行的方向蹭過去。
“好啦。”溫行安撫似的輕撫宴宴後背,“那後來呢?”
“後來當然是我機智可愛吸引到了宴宴,然後就順理成章做了好朋友。”
小希嬉皮笑臉地賴到宴宴身側,一句話下來也不知道能信幾分。
宴宴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明明是小希不知道怎麽回去,非扒拉我,要我帶你回家。幸好我娘親時常去城東趕集,不然有你哭的。”
繞是對自己的身份再自卑,宴宴也敢于反駁小希,可見兩人感情着實夠深。
“行行行,是你的機智可愛吸引到了我。”小希也不惱宴宴把這黑歷史抖出來,繼續自己的故事。
“後來宴宴把我帶去了他家裏,讓他的娘親帶我回了家。只是我見他們的生活同我印象中的相差太多,就和娘親說了這回事。娘親心軟慈善,當即同樣讓我多找宴宴玩,如果可以最好帶到家裏頭一起玩兒。”
“可惜啊,宴宴是個害羞的,這都半年多了還是沒同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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