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說着,小希又掐了宴宴一把,只是下手極輕,連道痕跡都沒有留下。

“娘親說了,不能輕易去別人家。”宴宴有板有眼地反駁,眸子裏卻帶着怯意。

是對去小希家的害怕與不安。

小希唇角的弧度微減,到底沒再說什麽。

察覺到兩個孩子的情緒開始變得低落,溫行連忙轉換了一個話題,問道:“說起來,你們可有什麽志向?”

“志向?”

兩人都還是個孩子,志向一詞離他們太過遙遠。

溫行輕輕一笑,解釋道:“就是你們長大以後想做什麽,想過什麽樣的生活。”

“想過什麽樣的生活……”宴宴呢喃般重複了一遍溫行最後的半句話,揚起臉回複,“我想讓娘親過上更平穩的日子,不必每逢圩日就忙着趕集,可以安安心心地在家裏陪我。”

聞言,小希也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铿锵有力道:“我想和我爹爹一樣賺好多好多錢,然後幫助更多像宴宴一樣的人,讓他們可以不必擔心沒吃沒喝沒家住,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說話間,小希的眸底閃爍着別樣的光彩

那是一個孩子對未來生活的期盼。

簡單純粹,卻充滿着力量。

溫行對上他清明的雙眸,一夜搖擺不定的心終于有了方向。

兩個孩子的童言童語歸到一起,無非是兩個字——安穩。

在孩子們看來,安安穩穩的日子才能算得上好日子,若是整日流離失所、吃了上頓沒下頓亦或是不停地忙碌奔波,怎麽能算是過得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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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們想要的這份安穩很有可能因他的一念之差被打破。

溫行沉默了良久,就在兩個小孩都快要以為是自己說錯了什麽的時候,他終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露出一個分外柔和的笑。

“我明白了,謝謝你們。”

小希和宴宴對視一眼,似乎都不知曉溫行這是怎麽了。

溫行也不解釋,站起身理了理微亂的衣擺,向他們告別:“時辰不早了,我差不多該走了。今日玩得很開心,祝願你們日後都能得償所願。”

“大哥哥這是要走了嗎?”宴宴看起來頗為不舍,緊跟着起身,輕輕拽住了溫行的衣擺。

“嗯。”溫行蹲下身,對上了宴宴的雙眸,“你現在還小,日後有着無限的可能性,不要因為自己的身份而否定自己,我相信你會有一番作為的。”

這是除卻小希以外,宴宴第一次聽到他人對自己的認可。

而且這個他人還是一位一看就家世很好的大人物。

“小希也是個很好的人,希望你能好好珍惜你們之間的情意。”溫行的聲音格外柔和,宛若和煦的春風,輕輕撫弄宴宴的心弦。

宴宴側眸,對上了小希一如既往的笑意。

他忽然也笑了,笑得純真無邪。

“嗯!我會的,謝謝大哥哥!”

溫行莞爾,起身再一次向兩人告別,随後頭也不回地往皇宮走去。

他這一生碌碌無為,若是他的命能為百姓們換得平靜生活的延續,或許也算值得吧。

初春午後的陽光并不燙人,清風揚起溫行的衣角,似乎在阻攔他的步伐。

皇宮內的宮女太監早已在自己的崗位上各司其職,沒有人留意到一路走過來的溫行,也沒有人會想到他這一走,竟走出了一場軒然大波。

——

當日,在溫氏小公子溫行的親自帶領下,安隆帝派人一窩端了溫廣的秘密養兵場,并将其捉拿歸案。

沉寂許久的溫大将軍倏地闖進了人們的視線——以試圖謀反之名。

一塊巨石轟然落入本就波瀾不斷的朝堂內,激起萬丈水花。

“啪——”

随着一聲脆響,上一刻還完好無損的茶杯瞬間支離破碎。

“你說什麽,溫氏被以謀反之名捉拿?!”

謝衣猛地拍案而起,眸底滿是不可置信。

急忙前來報告的福祿也急紅了眼,着急道:“奴才也不知具體情況,只是聽說那罪名還是溫二公子自己揭發的。”

溫行的品行東宮內所有人都有目共睹,此事他多半自己并不知情。

“那溫行呢?溫行現在在何處!”

“溫二公子自行請罪,陛下念其揭發有功,暫且給他一日時間置辦後事,一日後一并入獄。現在二公子應當還在宮中沒來得及走。”

謝衣聞言,當即道:“召他來東宮見孤,孤要親自問他!”

“是!”

生怕溫行等會兒就出了皇宮,福祿領命後忙不疊跑到殿外喊人去追。

而謝衣則是跌坐回椅子上,一手緊緊握住。

溫行……

到現在謝衣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溫行之所以一夜未歸,一定是在安隆帝的引導下得到了什麽契機,發覺溫廣的所作所為,然後親自跑去調查了。

至于這最後的揭發之舉,說不定也是在那一夜思考之後做出來的。

這種性命攸關的事情他從來都只會自己去糾結!

謝衣一拳砸向紅木桌子,曲起的關節瞬間泛紅。劇烈的疼痛蔓延,他好像絲毫沒有察覺。

這頭,得到了一日寬限令的溫行駐足在皇宮一角,身後跟着幾位安隆帝派來的守衛。

“溫行!”

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斐清。

溫行靜靜地回眸,沖他一笑:“你怎麽來了?”

“你還笑!”斐清粗暴地打斷他,“我再不來是不是就只能在刑場上見到你了!?”

意圖謀反會有什麽後果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溫行看起來像是很無所謂,竟然真的認真思考了一番,道:“你這麽一說,好像也确實。”

“确實個屁!”斐清簡直恨不得呼他一巴掌,“你怎麽就這麽傻?好端端地把自己的命搭上作甚!”

“不然呢?”溫行笑着反問,只是這笑意頭一次叫人分明看出其間的虛假,“眼睜睜地看着我父親謀反,破壞北朝的平定?”

他又上前一小步,緊接着問:“還是等着父親起兵失敗再被屈辱地壓上刑場?”

斐清被他問得一時失言。

他們為人臣子,本就有太多的無奈。

“可是……”

斐清可是了半天,還是沒可出什麽來。

溫行遠遠瞥見一個東宮的下人跑過來,輕拍斐清的肩,淡笑道:“官場風起雲湧,你自己保重。太子殿下那邊也來人了,我先過去了,告辭。”

說完,他潇灑地錯開一步,往來人方向去。

“溫行……”

斐清怎麽不懂他的那份決然?紅了眼眶卻沒有再多說什麽,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轉身就走。

一定還有轉機的!

繁亂的記憶翻湧而過,斐清隐約捕捉到了一個細節,飛快地往某個地方去。

溫行回眸,見那抹黑色的身影逐漸走遠,終于還是嘆了一口氣。

“溫二公子,太子殿下召您去東宮。”

東宮的來人單膝跪下,态度恭敬。

溫行撩起一絲苦笑,道:“小兄弟不用跪了,我如今不過是個罪臣,不值得尊敬。”

那侍衛卻好像只聽到了第一句,規規矩矩地又道了句“謝溫二公子”後才站起來。

溫行搖搖頭,也不管他了,緩緩往東宮的方向去。

東宮內,一抹杏黃早已在院子等着他。

一襲素白長衫的溫行跪在院子中央,謝衣背對着他負手而立。

“罪臣溫行,參見殿下。”

溫行低垂着眼睫,一字一句淡然至極,仿佛自己身上背負的不是千古大罪,而是同之前一般的流言蜚語。

謝衣屈起食指,按揉了一下太陽穴。他轉身看着溫行,疲憊道:“阿行,你真的要這麽與孤說話嗎?”

溫行不吭聲,直挺挺地跪在那兒。

“阿行,十三年了,”謝衣一步步走到溫行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你還是在試探孤。”

像是土生土長在那兒的人形植物,溫行依舊不動不語。

謝衣的身影罩住溫行,只是終究留有幾處覆蓋不到的地方。

一夜無眠,一朝驚心。長時間壓抑沉澱出來的理智在這一刻轟然崩塌。

他雙手壓在溫行肩頭緩緩蹲下,布滿血絲的雙眸死死盯住溫行。

“這十幾年走過來,孤的真心你就一點都沒感受到嗎?”

感受到了,但又有何用?

溫行凄然一笑,一如幾年前他初次當着謝衣的面說不信他時那般,只是這一次謝衣看懂了他笑意裏的凄然。

“殿下,臣已經賭不起了。”

前世,他是權力鬥争的犧牲品,被謝衣利用而不自知。

今生,他避過了謝衣,卻還是淪為了親人的棋子。

每一次與命運的博弈中,他都是輸的那一方。

他已經不敢也不能再去賭了。

謝衣被溫行唇角地苦楚刺痛,抿唇良久,不曾言語。

淡淡的檀香萦繞在鼻尖,溫行不由得回想起了不久前在地牢中的那一幕,回想起了那一個溫暖有力的懷抱。

溫行不禁慶幸,慶幸當時的他仍保有一份理智,才能夠在此時毫不猶豫地抽身。

他擡起頭,直直地對上謝衣情緒翻湧的黑眸。

“溫氏意圖謀反,其罪當誅。罪臣身為溫氏之子,請殿下賜罪。”

溫行是在提醒謝衣,現在的他不過是得到了一日特赦的階下囚。

字字句句化作錐心之語,穿透了謝衣不堪重負的心髒。他終于還是忍不住,一手攬住溫行,另一手扣住他的後腦勺,覆上了那雙只會傷他的唇瓣。

就要出口的話語被堵住,溫行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的腦袋轟的一聲炸開了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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