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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京都,倒春寒,霜雪未消。
“今年冬天可真是長呀,眼瞅着院裏的桃花要開,春寒一倒,又全都蔫了。”
“可不是嘛,春苗苗又凍壞了不少。”
“唉,都說老百姓苦寒苦寒,矜貴人家也不好過呀,聽說了沒?東大街府裏那位。”說話那人壓低了聲音,用手往東指了指:“春寒一倒,熬不熬的過去全看閻王大老爺的心情。”
“噓!”掌櫃的趕緊過來添酒:“這話可不敢亂說,喝酒喝酒。”
“可惜了。”有人嘆息:“前兩年那位到皇廟進香,小老兒馬路牙子上隔着紗簾遠遠的瞧了一眼,真真絕色,可惜呀可惜,命不好,閻王殿裏缺美人,誰也攔不住!”
角落裏一身灰白長衫胡亂綁着道士髻身形消瘦的年輕人晃了晃自己的酒壺,臉色有些不耐,有些蒼白,年輕人哈了口氣,搓了搓自己的雙手,倒空了酒壺裏最後一滴酒,然後一口幹了,頗有些喪氣的豪爽。
看衣着應該是外地來的趕路人,還不大适應京都三月倒春寒的天氣,單薄的衣衫抵擋不住寒氣,只能靠着烈酒舒緩一二,年輕人從進店到這會兒已經喝了三大壺酒,竟絲毫未見醉意,引得掌櫃的忍不住頻頻來望。
那酒可是店裏的招牌,喝了三大壺面色未改的多半、多半是江湖人,皇城根底下,掌櫃的倒是不怕江湖人,只是多少也不敢惹,由着那人在正上客的時候自己獨霸一整張桌子,有客人想拼桌的,都被掌櫃客氣的引往了別處,不過這位似乎是對東大街那位特別的感興趣?
這江湖人什麽時候對皇家的事兒也感興趣了?還是單聽個熱鬧?
“掌櫃的,葫蘆裝滿,算賬。”年輕人摘下腰間的酒葫蘆将酒錢一并放在了桌上,站起來身形越發顯得單薄,五官看起來倒也周正俊俏,只是這一身打扮實在是有些寒酸,連容顏也減了三分顏色。
果然人呀,還是要靠衣裝。
“好嘞,給爺裝滿!”掌櫃的利落答應着,收了銀子給酒葫蘆打滿酒。
“勞煩問一句。”年輕人接過酒葫蘆重新挂在腰間,又掏出一塊碎銀子放在了櫃臺上:“東大街怎麽走?”
“您出門左拐,往東一直走就是了。”掌櫃的心裏“咯噔”一聲,江湖人主動打聽皇家,這又是哪出?可別出亂子才好。
年輕人微一颔首:“謝您,酒挺正宗,烈。”說完轉身出門往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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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的趕忙攆到門口,之看見灰白的袍子一轉,已經沒了人影,掌櫃的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兒,看着人來人往的街道,忽然一拍腦門,低聲念叨了一句:“老糊塗!老眼昏花!什麽爺呀,那分明是個女子!”
酒葫蘆晃悠在腰間,顧塵幾次想伸手去摸摸,最後還是規規矩矩的貼着腰放好了沒再動,她自問自己是個有分寸的大夫,醉酒行醫是行內大忌,要是讓祖師爺知道了,那得剁掉她的爪子。可是,這京都實在是太冷了,顧塵一路從南往北走,全靠腰間的酒葫蘆和那位據說病入膏肓藥石無醫垂死掙紮的病號在撐着,不然,她早就掉頭回她四季如春的藥谷曬曬草藥寫寫方子,繼續混她清閑的少主日子。
藥方好寫,奈何一病難求!
顧塵邁着腳步,一路走到了東大街的盡頭處,遠遠的就瞧見兩座大獅子門口還站着兩排黑色錦鯉服的侍衛,朱紅的大門上面還挂着匾額,不用看顧塵也知道那匾是當今陛下親手所書,這府裏的主人是古往今來唯一一個開門建府的郡主。
一個郡主,一個非皇帝所出的異姓郡主,卻獨得陛下恩寵獲此殊榮,連皇宮裏的皇脈所出的公主都比不上,顧塵駐足咂舌,怪道紅顏薄命,命好成這樣,她能不薄嗎?
“站住,什麽人膽敢擅闖郡主府!”錦鯉服大刀一拔,端的是威武霸氣:“快走遠些!”
顧塵腳尖落下,手又按在了酒葫蘆上,她是真覺得京都冷,尤其是這郡主府才走到門口就覺得有三分冷氣順着門縫開始往外滲,一看就不是個休養生息的好地方,在這兒養病,能養出好來,那才叫奇怪!
“面色不澤唇甲色淡,舌紅苔厚膩且焦黃起芒刺,少津。”顧塵視線下移:“腹中脹滿,小腿腫脹。這位官爺,忌焦忌躁多喝菊花,可解便秘不通。”酒葫蘆在腰間晃了晃,顧塵伸手:“診金三兩。”
“放肆!郡主府前豈容你大放厥詞!”錦鯉服橫眉怒目抽出大刀指向了顧塵:“江湖游醫,快些離去,擾了郡主清淨當心押你吃牢飯。”
腰間酒葫蘆輕晃,顧塵腳尖轉瞬幾下,人已經到了錦鯉服的身後,擡頭望了望高門上的匾,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擡步打算往裏走,錦鯉服這時才反應過來面前的江湖游醫不簡單:“擅闖郡主府,拿下!”
刀劍破鞘而出的聲音,着實讓顧塵有些懷念,可惜這兒不是她的藥谷,出門前阿爹叮囑過,讓她識些分寸,萬不可丢了藥谷的臉面,顧塵是答應了的,為了這個她自己争取來的病人,阿爹的要求,她都答應了。腳下步子未動,身子往右微微一側,左手舉重若輕地捏住了破空而來的大刀,右手從兜裏掏出一張信箋放在了大刀之上。
信箋一出,竟帶着似有若無的草藥香氣,在空氣中緩緩彌漫,錦鯉服只覺得渾身酸軟像是沒了力氣一般,拿在手裏的大刀頃刻間似有千斤重,“當”的一聲,大刀掉在了地上。
“藥王箋?!閣下是?藥谷中人?”
“藥谷顧塵拜訪,勞煩通傳一二。”顧塵越過錦鯉服,推開了郡主府的大門。
顧塵自幼生活在四季如春的藥谷,再加上她極高的天賦能力導致她對溫度有着極其敏銳的感知力,她知道什麽溫度下什麽草藥長得最好,知道什麽溫度下煎出來的藥效最強,自然也知道什麽溫度是最适宜人們修養生息。
望着奇石腳下已經開得正好的迎春花,顧塵停下了腳步,似乎是想看看那花是真花還是假花,彎下腰嗅了嗅确實也有花的香味,是真花無疑了。不怪顧塵懷疑,實在是這郡主府跟她以為的簡直太不一樣了。倒春寒的三月,霜雪未消,東大街上還随處可見裹着棉襖的路人,甚至站在郡主府門口的時候,顧塵都能感覺到門縫裏滲出來的絲絲涼氣,可偏偏進了這內府,一切都不一樣了。
前面領路的侍女一身鵝黃色的薄紗單裙,見顧塵停下腳步,忙回首淺笑,同樣駐足等着顧塵。
“姐姐莫怪,顧塵初來乍到,少見多怪。”顧塵起身,抖掉了灰白袍子上沾上的迎春花:“姐姐帶路。”
“少主客氣,喚我青鸾便好。”侍女放慢了腳步,略錯顧塵一個身位:“我家郡主身子不大好,所以,府內略做了改動,少主所見的牆壁奇石之內皆裝有特殊的取暖火道,我們腳下走的青石板內也另置了地龍,入了冬便一直這麽燒着,所以比外面暖和許多,騙得那花以為春天到了。”
“倒是,好大的手筆。”顧塵嘴角帶出一抹淺淺的笑,細看之下,變會看出眼裏眉梢中那抹不經意的冷淡。
“陛下恩寵,郡主福薄。”青鸾似乎是聽出了顧塵語氣裏拿一絲絲的嘲諷,卻并不在意,領着顧塵拐了個彎繼續說道:“這是郡主內院,少主這邊請。”
顧塵視線在這侍女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随即不知為何的搖了搖頭。既然是陛下恩寵,為何一個侍女能用如此、如此不屑的語氣講出?明明是主子身邊的貼身侍女,又為何能說出“福薄”這般涼薄的話語?而且是對着自己,一個剛剛進了這郡主府的外人說出這番話?一個身在皇家謹言慎行教導出來的大丫鬟,說出這句話究竟是什麽目的?
看着那鵝黃色的身影,顧塵不由得對她的主子更加好奇了。
前面的青鸾推開房門,不等顧塵進來,自己先撩起厚重的帷幔往裏去了,顧塵猜着那位病入膏肓的郡主應該就躺在裏面。病人就在幔帳之後,顧塵也不着急随意的掃了一眼,這應該是那位郡主的閨房,房間裏的視線有些昏暗,有些冷清,書桌上的墨早就幹了,不知道是丫鬟懶散還是主子不願讓人收拾,連帶着價值千金的紫毫筆一并幹在了硯臺裏,桌上擺着一副尚未畫完的梅花圖,顧塵伸手順着梅花樹的枝幹往上摸了摸,這畫兒已經畫了很久了,短則三月長則一年,卻到如今都只有一副尚未完成的枝幹圖,不知為何,顧塵下意識的就把手收了回來。
她是個大夫,見慣了生死,甚至死在她手裏的人也不知幾多,可偏偏看着那幅筆墨不均的枝幹圖,竟讓她覺出了幾分悲涼之意,那份她早已丢卻的悲涼感,顧塵眉頭微皺,下意識的又想去摸腰間的酒壺時,聽見了內室似乎有響動。
然後青鸾從帷帳裏出來:“我家郡主醒了,少主裏面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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