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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鳴一聲黏似一聲,雲染的傷寒遲遲都不見好, 大暑将近屋子裏越發的悶熱, 顧塵斟酌再三還是許了雲染屋子裏添些冰塊降溫, 這人素來嬌氣, 不耐寒暑, 又病着,身上汗涔涔的整個人都蔫了吧唧的, 不怎麽願意說話。
屋子裏除了雲染翻動紙頁窸窣作響的聲音之外,就只剩下顧塵碾藥的動靜, 兩人俱是沉默不言, 唯有顧塵偶爾回眸看兩眼雲染,卻獨獨得不到回應。顧塵垂眸, 她知道自己那日負氣确實有點不太講理的感覺,雲染自幼在京都,沒見過荷塘下的一彎月色, 難免貪戀些,這都正常得很, 畢竟她這一路上, 小東碎西的東西都沒少研究,更別說院子裏的荷葉映着荷葉确實美, 她想看看并無什麽過錯,要認真論起來,首先便是顧塵這個大夫的失職。
她喝了兩口酒,回來的路上也勸過了自己, 本想回來跟雲染道個歉什麽的,結果。
顧塵嘆了口氣,結果她得到了雲染中規中矩的道歉。顧塵都沒有機會再做個深刻的反省,就被雲染給堵了回去。也是從那日之後,雲染變得很聽話,雖然她之前也很聽話,但這次的聽話顧塵明顯感覺到了一絲絲的不一樣,意以往要她喝藥的時候,雲染都會端着藥碗眼神凄楚哀婉的看自己兩眼,求一塊兒蜜餞甜甜嘴,現在藥碗遞過去顧塵這蜜餞還沒拿出來的時候,碗已經空了,雲染不僅沒了哀婉的眼神,連蜜餞都不要了。還有泡藥浴,這個顧塵就更想不通了。雲染每次泡藥浴前都很扭捏,一副良家姑娘就要被她怎麽樣了一般,非得顧塵三催四請才可以,請完還得背過身不許看什麽什麽之類的一大堆的規矩,現在,顧塵這藥材才剛剛放好,人家裹着內衫,自己就進了藥桶,不僅不用催了,也不用哄了。還有顧塵說過她的穿着,那幾件輕薄料子的薄裙統統都被收了起來,哪怕是暑氣正上頭的晌午,也不見她說要換個衣裳什麽的,甚至手邊連個扇子都沒有,說什麽捂一捂出出汗,病就好了。
看起來像是個成熟的病人了,知道體諒大夫的辛苦,可她這一體諒,顧塵不但沒覺得輕松,反而感覺心裏不是那個滋味。要說雲染是在跟她生氣吧,又實在不像,要說雲染是怕她生氣呢,可她明明就已經不生氣了,顧塵想不明白唯有嘆氣,且主動往雲染跟前多湊湊,希望、顧塵也不知道自己在希望什麽。
“少主,晌午天熱暑氣重,少主不用守着我,回去歇會兒吧。”雲染手上拿着賬本,虛虛一垂手,活動了一下手腕,擡眸沖顧塵溫和的笑了笑:“陳瑛讓人做了冰,一會兒讓人給少主送些,降降暑氣。你可不要在我面前吃,我會眼饞的,快去吧。”
這不,連名字也不叫了,一口一個“少主”再沒有比這個更戳顧塵的心。
顧塵停下了手,她這兩天在雲染這碾碎的藥材足夠用上大半年了,而且還不一定都有用,顧塵不過是給自己找點事兒幹,不然她幹巴巴的杵在雲染的房間,雲染還借着生病的借口不是那麽的想搭理她,顧塵還不得尴尬死?
“那個、你要是想吃,也可以少吃一點點。”
顧塵那句“不礙事”還沒說出口,雲染自己就接住了話:“我這傷寒還沒好呢,怎麽敢亂吃。”
“你是不是生我氣了?”顧塵自己猜來猜去的也猜不明白,索性直接放下了藥杵過去雲染榻前抽走了她手裏的賬本:“那天,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盯着雲染的眼睛又問了一遍。
“沒有,少主說的哪裏話。”雲染在顧塵的視線裏笑,只是抓着藏在袖子裏的手不經意的握成了拳,強忍着心裏那絲絲細微的痛,繼續對顧塵笑着:“只是你也看到了,賬務繁雜,我、我看的有些頭大。少主既是我的大夫,少主說什麽做什麽自然都是為我好,雲染不是不懂情理之人,怎會?少主可千萬別多想了。”
多想?是自己多想了嗎?
“那你……”
“我想快些好起來,江南的賬務有問題。”雲染收回視線,擡手指着賬本給顧塵看:“你看這裏,進價一兩一斤的芋頭,端上桌做成了芋頭湯售價只有十錢一份,連本錢都顧不住為什麽要這麽定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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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顧塵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不解的問:“怎麽會顧不住本錢?”
雲染松開了握的緊拳頭也松了一口氣。
她沒有跟顧塵生氣,是真的沒有跟顧塵生氣,她只是在跟自己生氣而已。明明知道那是不該有的貪念,為什麽管不住自己的心?她哪裏是去看的什麽荷塘月色,她不過是站在荷塘外多往顧塵房裏看了一眼,只一眼便晃了神,不過是鬼使神差的換了件心儀的衣裳,不過是希望、雲染低頭藏起了嘴角的苦澀,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麽心思,只有一點她無比清楚,不該有的貪念之所以是貪念,是因為那些都不屬于她,就像顧塵一樣,顧塵是她的大夫,只能也必須只能僅此而已了。
若再沉溺下去,雲染怕她管不住自己,若真到了那一天,她又該怎麽辦?
“江南富庶芋頭又是本地盛産之物。”雲染收起了心思,給顧塵解釋了幾句:“芋頭不會賣到一兩一斤這麽高的價位,而芋頭湯市面上同行的價位應當是十五錢,這裏面的差價可不是三錢五錢的問題。”雲染合上了賬本:“這賬本有問題,是存心做的假賬,以為我看不出來。”
“你是說,那位陳總舵主有問題?”顧塵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一時間又十分的心疼雲染,她生長在皇家,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郡主殿下,竟然連芋頭一斤什麽價錢都知道,可見她是真的費了心思的,誰能想到這位郡主殿下不僅連芋頭湯什麽價位都知道,甚至還知道江南芋頭價位遠低于其他地區?
“不見他人,不好随意下定論。”雲染淡淡道:“興許他也被蒙在鼓裏呢?”不過這話說的連顧塵都不相信,看着雲染的神色,她就知道雲染心裏已經有了計較。她這幾天看的賬本成摞,起先顧塵只以為她不過翻翻看看罷了,誰知道翻翻看看也不是簡單的翻翻看看,雲染顯然已經從這些賬本裏發現了看出了貓膩,只是她不說,顧塵也不好直接問,畢竟這是人家探月閣內部的事務,說到底她只是個大夫而已。
“那你、也別太辛苦了。”顧塵正準備說兩句寬心的話,門口的腳步聲就跟了進來。
青鴛進來抱拳,看是瞥了顧塵一眼,随即又不甘心的對雲染說道:“閣主屬下有事禀報。”意思是顧塵你有眼色的趕緊馬上就走,行不行?別老呆在我們閣主這裏,打擾我們辦公事!
“說吧。”方才就她跟顧塵兩個人,雲染覺得心裏十分壓抑難受,屋子到處彌漫着顧塵身上的清淺的草藥香,讓她喘不上氣來,所以才想着趕緊攆顧塵走,這會兒說了說話,青鴛以來,已經把那種悶熱窒息壓抑的感覺給她沖淡了不少,她又不想攆顧塵走了,聞着她身上淡淡的藥香,雲染反而覺得心靜下來不少。
青鴛面色不善的看了顧塵一眼,可惜她家閣主毫無所覺,只好假裝顧塵不存在。
“經屬下查實,陳瑛說的赭沙洲搶我們生意這事兒,實在可疑。”青鴛把自己調查的情況做了簡單的總結:“那赭沙洲是個位置比較偏僻的海洲,物資比較貧乏,常年通過以物換物來換取生活物資,而且據當地漁民說,赭沙洲風俗與我們內地大步相同,洲上島民輕易不許進入內地,每到季節只派一二特使前來換取物資,尋常時候一概不會下洲,當地居民普遍反映赭沙洲應該是個與世隔絕民風淳樸之地。至于陳瑛說的搶生意之事,據說是因為換物之時起的紛争,并不存在,而且,赭沙洲最近一個季度并沒有人前來換物,至于原因,目前還不知道。”
“怎麽說來是陳舟放蓄意嫁禍赭沙洲了?”雲染提了一句:“怪道賬本不對,他以賬本上沒錢來拒繳商稅,那這麽大一筆錢他弄哪兒去了?陳瑛呢?她可知情?”
這江南事務,既然是由陳家父女共同打理,陳舟放既然敢把女兒放在自己眼前,說明他不畏懼,很有可能陳瑛并不知情。雲染有些遲疑,一方面她确實覺得陳瑛是個可塑之才,另一方面,陳舟放既然有了異心,難保這陳瑛也……
實在是頭大,若是如此,便一連折損兩員大将,她以為穩固的江南,實則并不穩固,不僅不穩固,不僅不穩固還險些動了本,江南富庶,每年盈利可支撐探月閣大部分的賬務支出,偏生這裏出了問題。若雲染再晚些過來,怕是又要痛失一臂。
顧塵聽得雲裏霧裏,忽然間就想起了那日酒樓裏見到了書生,靈光一現對雲染說道:“他要是有異心,肯定有同夥的。我那日在張老三那兒聽說,陳瑛的未婚夫是泰安城城主的小兒子,他們會不會有勾結?而且,那個書生看起來似乎是另有心上人,對這樁婚事恐怕也是不滿意的,我猜他們是有意聯姻,然後架空謀取你在江南的權利,這總舵主怕不是想獨立單幹吧?”
早在察覺賬本有異的時候,雲染就想到了,看來得找時間好好去拜訪一下這位泰安城主,看看他們到底耍得什麽花樣!
“盯着點陳瑛,若有異常,直接押起來吧。”雲染神色倦倦,賬本也不看了,扔到一邊:“行了,最近這段時間你多辛苦些,再等等青鸾就回來了。”
“姐姐她可還好?”青鴛忙問。
“寄了信來,一切還好。”雲染笑笑:“霁月小瞧了她,青鸾那邊一切順利,已經重整了千兵屬,霁月這次算是得不償失,應該會安生一段日子了。”
“霁月那狗東西活該,仗着千兵屬在手裏,竟然敢對閣主下殺手!”青鴛怒意沖上了臉:“要不是時機不到,非活剮了那狗東西不可!如今姐姐重掌千兵屬,我看他一個秋後的螞蚱,還能蹦跶到幾時!”說着說着又得意起來:“料霁月那狗東西也沒想到,他派出去的刺客竟然成了助姐姐成事的幫手,一個疏于管教就定了霁月老狗的大罪,除了那老狗,他手下的幾個狗腿子全都收拾得幹幹淨淨,他就是不甘心也得乖乖交出千兵屬,真好。”
聽着青鴛得意的話語,顧塵一個怔愣,原來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探月閣的內部已經發生了一場權利的轉換與交接,而雲染身邊的那位和善的姐姐,竟然有如此的殺伐手段。千兵屬她是知道的,名義上是鍛造兵器,可實際上,千兵屬鍛造的可不是兵器,是掌兵器的人!掌控了千兵屬就掌控了探月閣的實權!
顧塵再擡眸,看着雲淡風輕一般的雲染,顧塵只記得離了京都之後的雲染像個尋常的姑娘家一樣歡快了許多,卻從未知道,原來她一次次研磨落筆之時訂下的都是這般生死大計!想必離了京都、不對、從雲染說她要南下之時她就已經做好了一步步的謀劃,她與青鸾兩個兵分兩路,一個青鸾看似文儒和善出其不意借刺殺之機,重整了千兵屬重權。而雲染就帶着走南闖北一身殺伐之氣混不吝的青鴛直接南下泰安,打了陳舟放一個措手不及倉皇出走,掌經濟命脈,雙管齊下,不過短短兩月未到的時間,她就從閣主的空殼裏走了出來,即使病弱,卻也無人敢小瞧了去!
雲染她、好像在趕時間。顧塵皺着眉頭,這是她下意識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麽,看着雲染眼裏帶出的欣慰,這種感覺就越發的明顯,她動作這麽快,好像在被人催促一樣,她在緊張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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