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江上有風拂面,卿雲懷裏抱着琵琶信手撥弄, 餘音袅袅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只是她視線略向遠處的江面, 眉峰蹙起是化不開的憂慮。而另一邊的陳瑛換下了待嫁新娘子慣常穿的紅色衣裙, 一反常态的穿了件玄色勁裝, 腰間佩劍抱胸立在卿雲是身邊,像是在聽曲兒也像是在發呆, 臉上的神色也是莫名的淡淡。

青鴛拿了件披風給雲染搭在肩頭,回道:“方向沿正東再走半個時辰, 就該往西南方向拐了。”

“确認她說的方向對嗎?”雲染緊了緊披風的系帶。

“赭沙洲具體方位外人并不知, 她說的具體方向跟我們知道的差不多。”青鴛說道:“應該不會有大問題,已經叫兄弟們加強警惕了, 閣主放心。江面上風大,先回去避避風吧。”

雲染視線往後看了看,抿着唇看向身邊站着神色明顯焦灼的齊越齊公子:“城主此番派你與我同往赭沙洲商定商貿協作之事, 不知齊公子有何想法?”

“啊?”齊越明顯不在狀态:“閣主、說什麽?”

青鴛哼了一聲:“問你打算怎麽辦?”

“我、我對阿瑛絕無二心的!”齊越慌忙解釋,十分的緊張:“可卿卿她無親無挂, 獨身一個女子, 她、我、想照顧她,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怕阿瑛會生氣,可也不能丢下卿卿一個人呀。”

“我……”八尺的大男兒竟然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要說不出來,看着那邊的兩個女人,分明就是難以取舍。

可世間, 哪有這麽好的事?不過癡心妄想罷了!

“齊公子,我不管你對那位卿雲有什麽想法,但是你與陳瑛大婚在即。”雲染看着抱胸而立的陳瑛,提點道:“你該給她一個說法,這是你必須要做的!”

“我、知道了。”不然他也不會非要跟着一起來,不過是想這趟赭沙洲之行,能給自己一個機會,去跟他的瑛妹好好解釋解釋。

弦聲急轉,陳瑛盯着那雙撥弄琵琶的手,出神了很久直到卿雲換了曲調她才回神,盯着那雙纖纖玉指,再看着自己因為常年練武而略顯粗糙的一雙手,忽然開口問道:“你、彈曲兒多久了?”

卿雲嘴角勾住一抹淡淡的別有深意的笑:“從小練起,琵琶二胡古琴笙簫每一樣都要練,很久了。”

陳瑛又停了一會兒繼續問道:“這是《柳調曲》嗎?他們說你《柳調曲》彈得很好,是一絕。”

“不是。”卿雲停了下來:“不過随意撥弄一二,不成曲調。”言罷仰頭看着陳瑛,像是猶豫但又很快下定決心一般,輕聲道:“我知你們馬上大婚,我、算我求你,我與阿越哥哥兩情甚篤,你們是青梅竹馬沒錯,可情愛一事從來不分先來後到,我既然來了,說明我跟他有緣分,我不能強求你成全我們的緣分,但緣分自有天注定,陳瑛姑娘,上天自由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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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瑛望着遠處已經有些陰沉的天色,耳邊是卿雲軟糯的話語,她好像是聽進去了也好像是沒有,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道:“是你叫他一起來的,對嗎?”

琵琶弦音起,卿雲沒有回答陳瑛的問題,喝着曲調低低地唱起了曲兒,陳瑛擡頭果然看見齊越往這邊看來,見到她的視線,又很匆忙的挪開,不願意與自己對視,陳瑛嘆了口氣,轉身回了自己的船艙,曲娘說得對,一切上天自有安排,不是她能強求來的。

兜帽被風吹起,軟軟的狐貍毛黏在雲染的臉上,癢癢的,她覺得有些不太舒服,皺着眉頭摘下了兜帽,夾雜着潮氣的風吹在臉上,有些清爽有些涼意。轉頭看向了大船後面跟着的那條小船,帆被風吹得鼓起,雲染似乎能聽見铮铮作響的聲音,明知道不會是後面小船傳來的聲響,她還是抿住了唇。

看這天,一會兒怕是要下雨,那一艘想小破船,萬一遇上風浪怎麽辦?會不會有危險?

“閣主,風大了,還是回去吧。”青鴛也注意到了雲染的臉色,跟着往後看了一眼,也跟着嘆了口氣:“這顧少主也不知道從哪兒弄來這麽艘小破船,明明已經安排下去所有船家都不許給她船的,更不許帶她上船的。”

雲染轉身往船艙裏去:“去告訴她,不許跟着我們!”

“哦。”青鴛愣愣的答應了一聲,又很無奈。不讓跟就不跟呀?她要是這麽聽話還能跟到這兒來?然後搖搖頭,苦命的往後面小船找顧塵去了。

顧塵只雇了一個開船的老漁夫,這會兒起風了,老漁夫一個人忙不過來,她就跟着一起揚帆,風吹亂了發髻,淩亂中倒是頗為幹練的感覺,青鴛抱着自己的刀,看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幫顧塵拉住了繩子系好,拍了拍手開始傳達閣主的命令:“我家閣主說了,不許你跟着,顧少主請吧。”

忙活了好半天,顧塵這會兒也是累得氣喘籲籲,彎腰扶着桅杆說道:“你家閣主是真不講理呀,怎麽就不許我跟着?她憑什麽呀?”指着江面問道:“難道這、這、這都是你們探月閣的?那你們探月閣真是好大的本事呢,海納百川呀!”

青鴛努了努嘴,無聲的表達了自己對顧塵這種說法的贊同。自打顧塵上次告白失敗去而複返之後,她對顧塵的印象已經好了很多很多很多點,尤其是顧塵這種怎麽趕也趕不走還非要黏着她家閣主的态度,很讓青鴛滿意。在青鴛的眼裏,顧塵是個識貨的,她家閣主是個好姑娘,當然是值得被好好對待的,雖然過程可能會曲折一點,但是青鴛相信,只要顧塵再堅持堅持,勝利就在眼前。

“她身體怎麽樣呀?暈船不暈船?”顧塵念叨完了,不免又挂念:“你家閣主自小都在京都裏,哪裏出過海坐過船?她身體還弱,臉色怎麽樣?白不白?對了,別讓她老往外面跑,別看稀罕,船艙裏老老實實待着。我看一會兒可能是要下雨,萬一船要是晃悠得很了,你把這個給她吃了,知道嗎?”說着拿出一個小瓷瓶交給青鴛:“遇上什麽事兒讓人過來招呼我一聲,你別聽她的,這江河海水又不是她家的又不跟她姓,我也不是你們探月閣的人,憑什麽她不讓我來我就不來?我來散心打魚的,她管得着嘛!”

“臉色看起來還好,也沒聽她說哪裏不舒服,東西我拿着,有需要就給她。”青鴛點頭憋笑,末了又說道:“那什麽,那是我家閣主,我還是得聽她的。少主吃了沒?我剛從廚房帶了倆千層糕,給你?”

顧塵正想說自己吃過了,青鴛不由分說的就把倆千層糕硬塞她手裏了:“少主也是辛苦,這麽遠跟來,連口飯也沒吃,早就餓着了吧?那行,你吃着吧,我就回去複命了。”

顧塵看着手裏的兩塊兒糕點,這麽大一點兒,塞牙縫也不夠呀!

船艙裏,雲染忍着一陣陣的惡心,看着手上的航線圖,越看就越覺得頭暈難受,閉着眼睛緩了一會兒,翻出陳瑛給她準備的清涼薄荷聞了聞,才稍稍好受一些。這是雲染第一次坐船,她也做了會暈船的準備,但是現在看起來這個準備好像并沒有什麽用,該暈還是暈,而且有點想吐。

“閣主,是我,我進來了。”青鴛象征性的扣了兩下船艙的門,就徑自進來了:“那什麽我去跟顧少主說了,顧少主、嗯、她說她是來散心捕魚的,還說這江河海水也不跟你姓,我們探月閣也不是海納百川,你管不着她。”

果然就見雲染沉了臉色,青鴛又趕緊說道:“哎呀要我說呢,咱就別管她呗,就那小破船,我剛才去看了,那帆都破了好幾個大洞,一會兒要是遇上壞天氣,她肯定就走不了了,而且呀,那顧少主到底是個大夫,她哪兒出過海呀,連吃飯的家夥什都沒準備,剛才還打劫我倆千層糕,那千層糕才多大一點兒,我拿來喂海鳥的。可憐堂堂藥谷一個少主,平時那麽矜持的人物,竟然淪落到要跟鳥搶吃的。”青鴛一邊說一邊打量着雲染的臉色,見她果然又皺了眉頭,繼續說道:“閣主你看,她連吃的都沒準備,那肯定也不知道要準備淡水呀,過兩天忍不下去她自己就回去了,咱不用管她,而且咱也管不着人家不是?”

雲染胃裏忽然泛起一陣酸意,青鴛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她已經抱着瓷盂吐了起來,臉色唰白唰白,青鴛先是一慌,又很快鎮定下來,拉開艙門就往外吆喝了一聲:“快,叫顧少主趕緊過來!”然後不等外面人反應又“啪”的合上了艙門。望着雲染涼涼的眼神,青鴛故作淡定:“閣主你覺得怎麽樣?哪裏難受呀?是不是發燒?心慌不慌?哎呀,這得虧了顧少主還沒有走,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出門在外,帶着個大夫還是心裏踏實點。您說呢?”

雲染還沒說話呢,艙門就又被推開了,顧塵輕功是真的好,雲染感覺青鴛吆喝那一嗓子音還沒落完呢,她就已經飛過來了:“怎麽了?臉怎麽這麽白?”

雲染吐了半天也沒吐出什麽,都會胃裏反酸水,這會兒實在難受得很,可看見顧塵也很難受,沒給顧塵什麽好臉色,抽出了自己的手:“雲染福薄用不起少主,少主還是……”

話還沒說完,就被顧塵直接捂住了嘴,眼裏帶着不容反駁的惱怒之色:“別再讓我聽見你說這種話!”想了想又覺得好像威脅力度不夠大,顧塵忽然逼近沖雲染:“再聽見一次,我就讓你嘗嘗我顧塵的手段,不是跟你開玩笑的!”

雲染瑟縮了一下,想躲開顧塵的桎梏,可惜她力氣小不說,顧塵壓着她那是一點兒都不帶客氣的,根本就沒有給她掙脫的機會。

“覺得暈眩惡心想吐反酸水?”顧塵看了雲染的臉色又摸了摸脈,眼角瞥見青鴛沖她使了個眼色徑自溜走了,心裏有譜,見雲染不回答自己的問題,忽然就笑了:“沒事兒,不是什麽大毛病,吃點酸的就好了。”

雲染還是不理她,顧塵繼續說道:“平時多吃點,好好睡覺養好身體,這頭三個月呀,最是緊要關頭,可不能大意知道嗎?雖然初期孕吐反應會比較大,但該吃還是要吃的,不然孩子怎麽吸收營養呢?不能任性知道嗎?我給你開個方子,先養養,五個月以後應該就不會吐了,你放心,我的養胎方子那是出了名的效果好,一般人我還不樂意給她開呢。”

“滾!”雲染本來沒聽明白顧塵什麽意思,聽到最後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羞的,臉上竟然帶上了緋色,她掙脫不開顧塵索性也不掙脫了,直接一巴掌拍在顧塵的手腕上,氣的想上嘴咬她!

顧塵見她終于搭理自己了,故作驚疑道:“難道你不知道嗎?”

見雲染怒意蹭蹭往上漲,顧塵笑得更歡實了,湊過去貼在雲染的耳邊壓低聲音說着悄悄話:“你忘了,那天,我、”見雲染紅着耳朵尖,顧塵嘴角揚起了得意的笑,轉臉尋着雲染的唇就壓了下去,不等她反應就開始放肆進攻,攪起一陣陣浪潮,直把雲染淹沒,可憐雲染起先還掙紮呼救,到最後也只能在海浪裏無助的沉沉浮浮,連最後的呼吸都被兇猛的浪潮奪了去,然後就覺得嘴裏被顧塵喂了什麽東西,有點酸酸的味道,有點清涼。

“笨,呼吸呀。”顧塵抵着她的額頭:“臉都憋紅了。”

“顧塵!”雲染氣息急促,想厲斥的話說出口連點力道也沒有,十分的軟綿:“你不許、你以後離我遠點!”

“還暈不暈了?難受不難受?”顧塵像是沒聽見一樣,捏着雲染的手腕又摸了下脈,自顧自的點頭:“嗯,孩子還好,沒事兒,就是大人太不讓人省心了。”

“顧塵你……”顧塵食指擋在雲染的唇上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你忘了那天夜裏,我吻你的時候了,你忘了那天你是怎麽回應我的了?乖,別鬧,我們都有肌膚之親了,這寶寶都有了,你就別鬧了,答應我不好嗎?”

“你、胡言亂語!”雲染氣的眼睛都快紅了,雖然她是雙親誕下的,知道女女也是可以有寶寶的,但是親一下就能有寶寶這種事情她怎麽可能會信?騙鬼呢!

“我能騙你嗎?”顧塵嘆氣,拿着雲染的手放在小腹上:“不信,你摸摸看。”

小腹平坦并沒有什麽異樣。

“現在寶寶還小,等長大一點兒,就能感覺到了。”顧塵眼角瞥見雲染臉上有些呆呆的神色,憋笑憋得很辛苦:“你看,都這樣了,你還要趕我走,那寶寶該不開心了,你也不想的,對不對?”說着說着就欺身上去摟住了雲染,十分的自然。

顧塵來時是很擔心怕雲染有什麽不舒服的,但是一見她臉色就知道還是暈船了,吃了藥就沒什麽問題,提着的心就落了回去。然後見雲染對她還是那種不願意搭理的模樣,顧塵心裏就癢癢,這眼珠子一轉,張嘴就胡扯起來。她說的一本正經,也就是仗着雲染自身的身世,再加上雲染并沒有接受過這方面的教養,她一個單純的小姑娘,對這方面那肯定是一知半解的,所以就任由顧塵瞎胡咧咧。

摸着小腹,雲染臉色忽的一沉,唇瓣輕輕顫抖,聲音冷靜自持到發涼:“我不要,拿掉!”

顧塵聞言也是一愣,臉上的笑意瞬間就散了:“你再說一遍?”

“拿掉!”雲染咬住唇,連個字說得分明,只是眼神卻并沒有看向顧塵,視線游移不定,既不肯望向顧塵,又不願意落在小腹上,按在小腹上的手指不由自主的開始發顫。

“你、你!”顧塵話到了嘴邊忽然就看見了雲染眼角的一點點水光,忽然覺得沒趣:“算了,算了,騙你呢,怎麽這麽不經騙,孩子哪有那麽好懷,你想要也得有才行。就是有點暈船,喏,這個藥一天三次你先吃着吧,有事再讓人喊我,走了。”

放在小腹上的手沒有動,雲染呆呆的坐着,心裏空蕩蕩的,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她看見了顧塵剛才眼裏一閃而過的失望,驚愕甚至還有怒意,她一定對自己很失望,如果可以,她又何嘗願意?雲染緩緩彎腰,把自己蜷縮在一起,像個嬰兒一樣,放在小腹上的手,遲遲沒有挪開。

顧塵又回了自己的小破船,臨走時從青鴛那裏順走了一壺酒,青鴛看着手上一堆的瓶瓶罐罐,聽着顧塵說了用途,開口問道:“你要回去嗎?”

“回什麽回,我魚還沒打到,回哪兒去。”顧塵塞好酒葫蘆,指着青花小瓷瓶:“瓶上我都做了标記,有事第一時間通知我。”

“知道,你輕功好。”青鴛說:“幹嘛不留下,這麽好的機會怎麽不把握住?”她以為顧塵上了這船輕易就不會再下去的,誰知道這人就真的送了藥就走,實在不像是顧塵這段日子黏人的作風。

顧塵沉默的晃悠着酒葫蘆,眼裏劃過的是雲染眼角的水光,良久無所謂的說道:“我不該老逼她的。她有她的苦衷,不答應就不答應吧,一輩子那麽長,大不了我慢慢跟她耗,她往前走,我就小破船跟着呗,等她真不想讓我跟了,大不了我就不跟了,那我就等,我等她回頭就能看見我,人生短短五六十年,遇見她我還能再回頭嗎?回不了了,就這樣吧。”

這是青鴛頭一次見顧塵用這種無所謂的态度說出這般認真的話,以至于後來的後來,當一切都塵埃落定時,她才真的知道顧塵當日說出這番話時就已經把自己的人生與雲染系在了一處,此後餘生,她便只為雲染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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