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懷孕

“嘔——”

陸見森擡起頭,看鏡子裏的自己,臉色慘白,嘴唇都沒了血色。

手在腹部攥起了拳頭,他抖着手接着冰涼的水,不斷地往臉上撲,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甚至沒像以前那樣确保向海進了電梯,就忍不住沖進了廁所。

“不要,不要,拜托了,不可以……”

他扶着水池的邊緣,一點點地坐了下來,嘴裏不斷默念着,求着不知道那兒的神明。

防滑毯上的絨毛借着內褲的縫隙刺到下面,癢癢的,燒起來一樣。

最近向海很忙,有時候他都沒有醒過來,對方就已經出門了,鍋裏有早飯,冰箱裏放着午飯,晚上倒是能準點回來,但他看得出來對方累得可以,有天他們在秋千上吹風的時候,對方晃着晃着竟是睡着了。

情事上的需求也被降到了最低,實際上陸見森已經開始懼怕這件事了,為數不多的幾次,全是靠嘴巴完成的,再不濟,也就是用腿。

好在向海沒有注意到他的異常,實際上在上一次他獨自跑出去了以後,向海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那條鎖鏈消失了,對方不再限制他的自由,房卡和指紋鎖都有了他的一份,只說要他出門前和他打個招呼。

陸見森想,自己或許是不想,也不敢出門。

那天他原本要和向海去吃火鍋的,可火鍋店外的人密密匝匝,他似乎有很久沒再看過這麽龐大的人群了。

于是他緊張得手心都出了汗,回去了以後,兩個人只了個小鍋,一直沸騰到了半夜。

他借口自己吐是因為吃多了,看着向海的笑像在哭,想,這就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吧。

他打開了水龍頭,把地上的嘔吐物沖洗掉,那些惡心的黃色順着水流沖進了下水道,他眼前開始變得恍惚起來,水流噴到自己的腳上,他看着自己的腳化掉了,也化成了一灘肮髒的廢料,被一塊兒沖進下水道裏去。

“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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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袋磕到了浴缸壁上,陸見森疼得全身直抖,扔了蓮蓬頭跪在地上,沒了把控的噴頭胡亂撒着水,他聽見一聲掉落的聲音,扭頭一看,那天回來時,藏在衛生間裏的驗孕棒掉了出來。

陸見森坐在一灘水裏,淅淅瀝瀝的聲音在水龍頭被關掉以後逐漸小下去,到最後,只剩下了不知道哪兒傳出來的滴答聲,空洞而可怕。

“找我來這兒做什麽?”

陸嘉禾看了眼向家別墅外拉起的警戒線,有些嫌棄地拉了拉裙擺,站定看着向海。

“我帶你看點東西。”

陸嘉禾見他不等她,糾結了一會,才走了進去。

她已經很久沒有踏足過這裏了,她不像陸見森那樣,對“母親”這樣的角色有着天然的吸引,而向巍然在一年前就不再住在這兒了,除了瘋女人和屋子裏一衆護工外,幾乎沒有其他人進出,她也只是偶爾出門前看兩眼,看着這棟別墅越來越死氣沉沉,最後終于成了一座墳。

樓梯上全是灰,樓下還傳來什麽東西窸窸窣窣的聲音,一陣穿堂風而過,雞皮疙瘩都起一身。

“你如果有什麽合作想談的話,盡管找你父親去吧,和我說沒用。”

“你現在還覺得,向巍然比叔叔更愛你麽?”

陸嘉禾仰頭看向海,對方站在那間房門口,背朝着她,她知道那是對方母親自殺的地方,有些不想繼續往上走:“沒有什麽愛不愛的,陸致遠也談不上愛我,只不過是朋友的遺孤罷了,我感謝他,但不代表我什麽都會聽他的。”

“那你覺得向巍然就可信了?”

“……也用不着你對我說教吧?”陸嘉禾有些不滿意對方拿這樣的口氣和他說話,現在勢頭上分明該是向海矮她一頭,她卻覺得自己怎麽都提不起勁來,“就連親生兒子都不願意叫自己親生父親一聲爸爸呢,不是麽。”

向海轉過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眼裏沒半點情緒:“我最後問你一個問題,團團讓你去戒藥,你去了麽?”

陸嘉禾手一緊,她怎麽可能放着大好的機會去做這種事,現在沒了陸致遠的阻撓,向海沉浸在反抗他自己父親的事業裏,而向巍然又不斷地向她伸出橄榄枝,她的事業是從未有過的如日中天,她又怎麽可能讓自己**的事情敗露,當然是沒有接受任何治療。

向海從她的沉默裏讀出了答案,正欲開口,卻被打斷了。

“團團又會在乎什麽呢,”陸嘉禾撩着頭發,譏笑着,“他最多只會在乎,大家愛不愛他,大家是不是把他當成一個小怪物。”

“可他就是個小怪物,不是麽?”

向海的臉在那一瞬間變得猙獰起來,他單手把陸嘉禾提了起來,拽着她的頭發把她一路拖行到房間門口。

“啊——你瘋了,放開我!向海,你放開——”

她被扔進了房間裏,扔進了那一地的藥罐子裏面。

就和她在衛生間裏藏起來的一樣,那天陸見森不小心打開了櫃門,藥瓶子翻出來,滾落了一地,刺得她眼睛都疼。

“你看看我母親是怎麽被向巍然逼死的,他用在你身上的方法也一模一樣!”

陸嘉禾趴在一地的瓶瓶罐罐裏頭,茫然地動了動,上面的标簽無一例外都是他熟悉的,向巍然提供給她的,讓她能“放松”下來的藥。

她曾經疑惑向巍然從什麽渠道買這麽大量的處方藥而有恃無恐,現在總算明白了這些藥都從哪兒來的。

在向巍然眼裏,她和她以為的關在閣樓裏的瘋女人,沒什麽兩樣。

“你知道你是怎麽活下來的麽,陸嘉禾。”

“什麽?”

“向巍然買通的卡車司機,也是個走投無路的父親,供不起家裏女兒白血病,才答應的僞造車禍,這樣向巍然會不斷支付他女兒的醫藥費。當初車裏面有三個人,你父母當場死亡,唯獨你活下來了。”

“你……你在說什麽?”

“因為你當時還剩一口氣,司機不忍心,把你從你父母懷裏抱了出來,而你父親察覺到了向巍然的不對勁,在那之前和陸叔叔聊過,陸叔叔想盡辦法把你僞裝成了自己的孩子,七年以後才有了團團。”

“而這七年,到現在的近三十年,統統喂給了狗,你聯合着向巍然把陸叔叔推進監獄裏,還在這兒高喊着沒有人愛你。”

“陸叔叔完全可以把你扔給你還在世的外公外婆,但他擔心向巍然知道了這事以後還要趕盡殺絕,而他也沒猜錯,在向巍然知道了真相以後,你也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不要說了!”陸嘉禾趴在地上,頭發胡亂地被淚水黏在臉上,再沒半點曾經的光鮮模樣,“不要再說了,求求你,別說了……”

向海蹲**去,直勾勾地看着陸嘉禾:“為什麽不說,你敢嫉妒,敢做白眼狼,現在不敢聽了麽?”

“我……我沒有對團團不好過……至少我對團團沒有不好過……”

向海像看着垃圾一樣看着地上胡亂說話的女人:“那還真是,謝謝你了啊。”

“你不要走!”陸嘉禾爬過來抱住向海的腳,妝花成了一片,眼線暈染開來,像是鬼,“爸在哪?你帶我去看看他好嗎?我對不起他,我對不起他……”

“叔叔不想見你。”向海抽出了腳,“但你可以說說向巍然在哪,并且把你這份求情的勁,留去求那個卡車司機出庭作證吧。”

閃爍的警燈照亮了半條街,人們從窗口裏探出腦袋來,議論着那個被拷進警車內的犯人身份,議論紛紛,擔憂着街區的安全性,又在警車離開過縮回房間裏去,繼續着日常的瑣事。

過眼雲煙一般,就像那人從未在這兒存在過一般。

“小夥子,不回家去啊。”

向海一轉頭,看到了熟悉的人:“陸叔叔,你來了。”

“沒想到啊,老向在這兒住了那麽久,”陸致遠摸了摸牆上的塗鴉,“那會兒我們還是一個學校的,住兩隔壁,天天穿個大褲衩在陽臺上看路過哪個女孩子好看,結果現在才知道,兩個人都沒在認真看。”

“兩個人……都沒在認真看。”

向海喃喃地重複着最後這句話,團團父母是青梅竹馬,陸父在大城市裏紮根後,就回去把陸母接了過來。

而他的父親,喜歡一個男人,得不到,就要他全家不得好死。

“要上去看看嗎?”

向海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陸致遠沒等他應了,就上了樓,居民樓沒有電梯,六七層都要靠兩條腿,到最後向海還要反過來攙扶着陸致遠上去。

“哎呀,老啦,腰不好咯。”

陸致遠錘着背,笑呵呵的,向海有時候想,陸見森一定大部分遺傳了他的母親,不然就陸致遠這大大咧咧不怕天塌的性子,陸見森一定是個作天作地的混世小魔王。

想到這裏,他的眉頭逐漸舒展了開來,夜風吹得人清醒起來,他向遠處看去。

一邊是大學校園,另一邊是白頂的藝術館,三座建築遙遙相望。

如果沒有現在的事,也算是少年人獨有的浪漫了。

“很久以前,老向就和我說過,要是有一座美術館,放的全是唐先生的作品,就好了。”陸致遠的聲音帶着他那個年紀的滄桑,磨砂紙打磨過一樣,“可惜我沒他們那種羅曼蒂克,還總是被我家林妹妹嘲笑。”

向海這時候對陸父生出點惺惺相惜的感情來,畢竟團團也總說他不夠有詩意,連讀個故事都幹巴巴的。

“老向當初問我,男人會不會喜歡男人,可惜那時候我沒懂,答得沒過腦,回了句惡心。”陸致遠重重地嘆了口氣,手拍到了向海腦袋上,“現在我想,喜歡這種事吧,自然而然,強求不來的。”

“……謝謝叔叔。”

兩個人又在風裏吹了一陣,父親锒铛入獄,在證據下定罪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整件事也算告一段落,一晃眼一個多月過去了,總算能說一句塵埃落定了。

只是無論對于他而言,還是對于陸父而言,這都是一段挂着血肉的斷舍離,像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一般,向海總覺得心裏懸着一根針,小小的,嵌在肉裏,不注意還感受不到。

他想帶陸見森去別的地方走走,不想再呆在這個壓抑的城市了,也不知道陸父是個什麽态度。

“帶我去看看團團吧,好久沒見了,也不知道有沒有被好好養着。”

向海心裏一跳,忙不疊地應着,“好好養着”四個字聽起來有些刺耳,在這樣的強壓下,他幾乎只能靠一定的漠視來防止陸見森被自己的情緒影響。

一老一少又緩緩下了樓梯,向海本想打個電話提前通知一下陸見森,可被陸致遠笑眯眯地看着,又有些心虛,想着反正是父親,沒什麽大不了的。

一路無言,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把那個男孩當成希望一樣,規避着,遠觀着,把他從所有事中分離開來,怕他受到半點兒傷害。

——現在到回家的時候了。

“團團?”

房間裏安靜得很,陸見森最近睡得多,往常他回來的時候,差不多都要叫上好一會兒才起得來。

“團團,叔叔來看你了。”

卧室門被推開,屋子裏就開了一盞小燈,陸見森站在屋子中央,臉色煞白。

他穿了一條裙子,黑色的裙子,貼合的設計把他的腰身襯得好看,長時間沒修理的頭發垂到了肩膀上。

“爸爸……爸爸,不要,不要……”

“團團,沒,沒事的,爸爸不會……”

“不要,不要啊!不要——”

陸見森尖叫着跪了下來,摁着腦袋,瘋狂地往地上砸了下去,向海沖過去抱住了他,才讓人稍微穩住了。

“團團,乖,沒事的,沒事,冷靜下來!”

陸致遠眼尖地看到了掉落在一旁的東西,撿起來還沒仔細看,就聽見了身邊一聲崩潰的低吼。

“團團!陸見森!陸見森你回我話,陸見森!”

——向海抱着失去意識的陸見森,一只手上全是血,還有源源不斷的血從懷裏人腿間冒出來,止都止不住。

他想起當年他抱着林森時,也是這個樣子。

那血從她的腿間冒出來,他手足無措,只能看着她一點點凋零下去。

而他手裏的驗孕棒上,赫然顯示着兩條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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