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紅玫瑰

向海站在醫院的最頂樓,看着這個城市入了後半夜依舊亮得白晝一般,移動的光點穿過繁華的街,然後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他覺得自己的臉快被吹麻木了,頰上那一塊腫起都不再疼了,只是麻麻的一塊浮在那兒。

原來團團吐了,不是什麽吃多了,原來團團嗜睡,不是什麽沒事做。

原來他總是抗拒着情事,不是什麽累了,困了,餓了。

原來他懷孕了,懷了他們倆的孩子。

記憶片段式地在向海腦海中浮現,小陸見森上小學時還咬字不清楚,說話的時候喜歡嘴巴翹起來,他總是被那奶音五迷三道的,說話都不過腦子。

彼時小陸見森偷偷穿着陸嘉禾的裙子,兩個人在不見光的小閣樓裏,一呆就是一個下午。

“過家家是什麽?”

“就是,比如說,團團是媽媽,我是爸爸,然後——然後熊貓是我們的寶寶,我們要照顧它。”

小向海舉着小陸見森的大熊貓玩具,像抱着一個真的小孩一樣抱着它。

“為什麽我要做媽媽?”

“因為,團團穿着裙子啊。”他沒聽出來小陸見森語氣裏的不對勁,理所當然地回答着。

“讨厭!讨厭哥!讨厭讨厭讨厭!最讨厭哥了!”

小陸見森突然站起來,拿着熊貓不停地砸他的頭,他只得拿着手擋着,等對方稍微消了點氣,再爬過去抱着他。

“對不起,團團不喜歡的話,我們就不玩了,是我不好。”

“我不要當媽媽,我不要當媽媽,我不要當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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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對不起,團團,我以後再也不說了,對不起,對不起,你不要讨厭我。”

那時候他以為,陸見森是因為沒有母親才不開心的,現在想想,向海才知道,陸見森對着自己的性別有着近乎執着的肯定,他痛恨着多餘的器官,也痛恨着那個器官會給他帶來的所有可能的後果。

可他從來沒有意識到過,偶爾在歡愉過後,他偷偷撫摸着對方微微隆起的小腹,還會有一種邪惡的滿足感。

他想要陸見森呆在他的身邊,為了達到這一點,他甚至隐秘地在渴望着一個孩子。

而陸致遠拎着他的衣領子,往他面門上狠狠地砸了一拳,才讓他清醒過來。

“他會死的,你知不知道他可能會死的!”

陸見森的母親林森就是因為生産時大出血走的,陸致遠迅速聯系了這方面的專家,連夜把人送到了醫院去,手術燈亮起後,陸致遠坐在手術室門口,而他都不敢站在對方身後。

他不敢對陸致遠說這段時間裏發生了什麽,走到樓梯的時候,他一瞬間覺得好累好累,累到他就地要暈過去了,累到他都不知道該去哪兒了。

于是他站在了這兒,站在了高樓的一角,吹着冷風,不知道對生活作何感想。

臉上一冰,向海挺直了背,身後被人托了一把。

“……陸叔叔。”

“在看什麽。”

向海捧着臉上的冰袋,看向腳下,半晌才出聲:“看……夜景。”

“以前啊,團團媽媽也喜歡看夜景,一邊看,一邊給團團做小鞋子,手藝還是你媽媽教的,學會了以後就顯擺,要做一堆,團團都能穿到五歲。”陸致遠點了根煙,遞給了向海一只,“她還老給我抱怨,說晚上沒有星星啊,還是鄉下好。”

向海看着火星燃進來,吐了一口氣:“團團也喜歡,團團也說,城市裏晚上看不到星星。”

陸致遠沒了聲音,好半天才答道:“是嗎,娘兒倆還真像。”

向海沒附和,風嗚嗚着吹着,他的頭發被吹得飄起來,露出下面一雙紅了的眼。

“叔叔,你是怎麽做到的。”

“嗯?”

“你是怎麽做到,能把團團養大的。”

陸致遠只覺得左手下,那個凡事都冷着一張臉的男孩寬闊的肩膀一下子勾了起來,顫抖個不停,連帶着他拿着煙的手都要握不住。

“我做不到的,我想都不敢想,我想都不敢想……”向海雙手摁在栅欄上,鼻腔中傳出長而緩的嗚咽,被風刮得七零八落,“要是他不在了,我該怎麽辦啊……”

他有很多值得哭泣的時候。

比如他看見母親自殺死了,比如外公拍着他的背說他長大了,比如得知父親是一個殺人犯。

可他不想哭,生活帶給他足夠多的考驗,也帶給他最美好的禮物,他不想讓陸見森看出一絲一毫的端倪來,他想給陸見森找一處獨一無二的小星球,在那顆小星球上,他只要開心地看星星就行。

而現在他卻輕易地崩潰了,哪怕他知道陸致遠走上來,就代表着人沒事,可他腳軟得徹底,站都站不穩。

“我應該早點發現的,我知道他最近不舒服,我知道他出事了只會憋在心裏,可是,可是……”陸致遠沒扶住他,向海跪倒在地上,一雙眼裏盡是翻滾的情緒,太過于強烈,連陸致遠都有一剎那覺得眼前人陌生起來,“我真的好累啊,我快要累死了,叔叔,我真的快要累死了……”

陸致遠看着眼前二十歲剛出頭的男孩,忍不住心酸起來。

兩個孩子一個年紀,一塊兒長大,小時候都是男孩兒會有的頑皮性格,成天沒心沒肺的就知道惡作劇和傻笑,前一秒打架打得一身泥,後一秒又你一口我一口地舔棒冰。

結果老天不長眼,一個過不去心理上的坎,變得敏感纖細起來,一個家庭遭了巨變,早早地學會了克制忍耐。

兩個人彼此扶持走到了今天,一個剛做完手術還沒醒過來,一個在天臺上哭成了這副樣子。

而他作為父親,只能無奈地無能為力。

“團團沒事,肚子裏的小孩兒也沒事,我們團團圓圓,團團圓圓。”陸父撐起向海,把他帶到靠裏面的座椅上,讓對方伏在自己肩頭,“你這麽大風大浪都挺過來了,不要做傻事。”

陸致遠聽人說他站在醫院天臺上的時候,吓得魂都沒了,路上還在想,自己一把老骨頭,能不能把人撈回來。

向海悶着臉,點了點頭,他的哭聲很小,不像陸見森那樣哭起來就沒個完,過了一陣子就擡起頭來:“叔叔,我只有團團了,你讓我看看他吧,我保證我以後再也不會……”

“老子就坐你面前給你肩膀靠呢,天天就知道打我兒子的主意,屁話說得比唱的還好聽。”陸致遠又一巴掌拍在了向海背上,拍得人看起來都傻了,“你還有你的外公外婆支持你,你父親的賬沒算完,你給我挺起胸膛來做個男人!”

“……是,是。”

“現在,給我下樓去,擔起男人的責任來,”陸父掏出了車鑰匙,“睡覺去!”

向海愣了一下,沒立刻接過來。

“你多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團團也要明天早上才醒過來,你現在給我回去睡覺。”陸致遠催促着向海,推着他進了電梯,給他摁了車庫的樓層,“好好休息,然後明天好好開導團團,我知道他需要一段時間接受這個事實的。”

向海拿着鑰匙,看着逐漸關上的電梯門外站着的陸致遠,終于笑了出來:“……謝謝叔叔。”

這是他這麽多天來第一次有了情緒上的大波動,像是重獲了新生,活了回來。

向海開車回了公寓,晚上車很少,他回去得很迅速,進門時,房間裏還彌漫着那股血液特有的鐵鏽味。

他想了想,開始挽起袖子打掃了起來,他希望陸見森回來的時候,這兒能是幹幹淨淨的。

不過也有可能對方不想再住這兒了,畢竟有些不是那麽好的回憶,其實他們可以考慮去他們大學的那個城市住,那兒靠海,四季如春,沒有這麽寒風徹骨的日子,包容度也更大一些。

他把陸見森的衣服一件件疊好,女裝在一邊,男裝在另一邊,他能看得出來陸見森最開始大概是想換套衣服去找他的,結果還是沒忍住,自己獨自精神崩潰了。

他該早點兒回來的。

向海捧着陸見森的睡衣,躺在了床上, 這是他最近第一次覺得自己放松了下來,原本以為會睜一晚上眼,竟是一夜無夢,被手機的鬧鈴叫醒的。

雖然這一覺只有五個小時,他卻覺得一陣神清氣爽,穿了一身便裝,還仔仔細細挂了胡子,頭發也抓了抓,最後整成了一窩雞毛後放棄了,乖乖梳了個最普通的背頭。

陸致遠還沒有發消息過來,說明陸見森還沒醒,清晨的空氣很涼,帶着潮氣,整個城市在将醒未醒之間,初生的嬰兒般張開了眼,早市已經開始在路邊擺攤了,車不好過,向海就停在了外面的停車場裏,步行過去。

“大哥哥,”他的手被人碰了碰,一扭頭,是個小女孩,“買花嗎?可以送給小姐姐啊。”

那是新鮮的紅玫瑰,沾了清晨的露水,熱烈得像生命。

向海挑了兩只好看的,想了想,又接過那一大捧:“我都要了。”

“啊,謝謝大哥哥!”

向海捧着那一束花,上樓的時候又覺得自己有些傻,在陸見森病房門口,深呼吸了一口氣,手裏的花看來看去,怎麽都不太對勁,臉紅了個透,都沒意識到自己把好不容易理好的頭發又給弄得一團糟。

他正了正領帶,決定還是把玫瑰放在身後,深呼吸一口氣,推門進去。

陸見森竟然已經醒了,他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發着呆,聽到有人進來了,轉過臉來。

他看着他,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最後露出一個微笑來:“您好,請問您……找我嗎?”

身後傳來了陸致遠和醫生交談的聲音,近了的時候談話聲中斷了,陸致遠小跑過來,看着他,又看了看陸見森,摁着他的肩膀,壓低聲音對他道:“團團他……失憶了。”

那一捧玫瑰掉到了地上,莖上未去的刺紮進向海手心裏,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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