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疼
“可以排除是由撞擊導致的失憶……”
陸見森蹲在病房門口,門開了一條小縫,外面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進來,聽得不是很清楚。
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他緊張地跑回病床上,又後怕地捂了捂肚子。
——他們說,這裏面有一個孩子,有一個他和另外一個男性的孩子。
他們說起這件事來時,做了很多鋪墊,态度十分謹慎,擔心他知道真相後會崩潰。
但實際上陸見森覺得沒什麽,他的身體能告訴他自己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事實上在他第一次醒過來的時候就有種近乎于本能的反應,他有個重要的,需要他保護的生命,在他的身體裏。
半天沒有人進來,陸見森松了一口氣,站起來,猶豫了一會兒,踱步到了窗邊。
他把窗戶拉開一條縫來,這兒是高層,醫院有專門的保護鎖,不讓窗戶開太大,讓他有些不太滿意。
但吹進來的涼風又讓他沒由來地心情好了起來,他扶着窗棱,靠着牆,整個人舒展了下來。
他失憶了,他懷孕了,這是他的父親,他的母親在他出生時就過世了,他還有個姐姐,但關系複雜,最近不能來看望他。
還有就是,那個男人,是他的……戀人。
“戀人。”
陸見森小聲地重複着那兩個字眼,無論怎麽咀嚼,都覺得如此陌生。
但沒失憶前的他,似乎真的很喜歡那個人,不知道是不是醫生的安慰,但對方告訴他,胎兒的狀态很好,是因為他這段時間營養補充得很好,最開始他還慶幸自己沒有吃東西方面的問題,可中午拿到病號餐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并不是他想的那麽簡單。
不管是牛奶,還是牛肉,就連最最簡單的白米飯,在他嘴巴裏都有一股怪味,他甚至來不及說不舒服,就吐了滿床。
他想,如果這次事故沒讓他味覺失靈的話,那他曾經為了肚子裏的小家夥一定努力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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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夥。
這個詞念起來倒是順口。
陸見森努力不去想那張臉,原本想去門口再偷聽偷聽他們都在說些什麽,外面卻安靜得吓人,他試探着推門出去,竟是沒了人影。
而等他在往下走樓梯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多麽像逃跑,但這個行為仿佛他的本能一樣,他總覺得那個房間太壓抑了,壓抑得他氣都要喘不過來了。
住院部後面就是一個小花園,這會兒人不多,只零零散散幾個坐輪椅的老人,陸見森挑了個隐蔽的小角落,坐了下來,昨天剛落了場雨,空氣裏夾雜着一股青草味,聞着很舒服,他靠在長椅椅背上,開始不自覺地哼起了歌。
——實際上他并沒有什麽心理壓力,身體的缺陷也好,肚子裏那個小家夥也好,他不太喜歡別人把他說得像個該避嫌的東西。
他全部的擔憂都源于那個人,他看見他站在門口時,周身散發的悲傷,難過得他看了一眼,就覺得心情沉重得想哭起來。
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
“如果他以前也出現過這種情況,那麽應該是他應對壓力的一種機制,當壓力達到臨界點了,他就自動選擇忘記,只不過這次大概有些超标了,”醫生看着眼前的男生,他看起來太憔悴了,他都快以為出事的是眼前人了,“那他以前失憶的情況,他有想起來過麽?”
向海捏了捏眉心,半晌沒答上來。
“你還是先去休息一下吧。”
“不,不用,醫生,我不用。”向海一拳頭砸在自己大腿上,提起精神來,“如果他以前沒有想起來過,那是不是代表他這次也很難想起來?”
“這個很難說,說實在的我也沒怎麽遇到過這種案例,只能說是他自己選擇忘記的,那麽有可能他睡一覺覺得可以了,他就想起來了,但他要是一直有個壓力源頭在,那他就會一直想不起來。”
向海低着頭,緩緩起了身:“……謝謝醫生,我——先去看看他。”
“等等,”醫生叫住了他,有些為難地皺着眉,“我不知道這麽說你能不能接受,但我覺得他現在恢複得挺好的,最好不要一下子把他逼得太緊。”
“……我知道的。”
“而且你可以嘗試給他換種環境,陸先生和我說你們都經歷了一些家庭上的變故,現在差不多穩定下來了,或許你們可以去一些別的,留下過美好回憶的地方,也可以尋求一些朋友的幫助,讓他慢慢地放松下來。”
向海站定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好的,我會考慮的。”
“小夥子,你這個樣子,撐不住的。”
“我撐得住。”
這句話倒是答得幹脆利落,醫生看着他的背影,一時語塞。
向海朝病房走去,正要開門時,停住了動作,調整了一下呼吸。
他需要做足心理準備,才能一臉淡然地接受陸見森現在看他時的眼神。
淡然的,試探的,又帶着點回避的。
可他推開門時,房間裏空無一人,窗開着,把白色的窗簾一陣陣地吹起來。
他三步并兩步沖到窗前,頭抵在窗開出的縫上探不出去,才意識到陸見森不可能從這兒跳下去。
而他也不需要找,只是一眼掃過去,就看見那個坐在公園一角的人。
他穿着單衣,現在已經是晚春了,天氣開始熱了起來,但還是有風,把他的頭發和衣角掀起來。
向海迅速地沖去電梯,好在電梯來得快,只消一會兒,他就站在了陸見森身後。
但他又開始猶豫了,躊躇地看着自己手裏的外套,抹了一把額角上出的汗。
“咳……”他輕咳出聲,以免吓到對方,又在對方完全準備好了以後,把外套遞了過去,“外面冷,披上吧。”
“啊……”陸見森眨了眨眼,禮貌地回道,“謝,謝謝你。”
“嗯。”
向海依舊站在他身後,看着他把外套穿上,把拉鏈拉好。
陸見森這才覺得手暖和起來,舒服地動了動身子,又往旁邊挪了挪:“你也要來坐一會兒嗎?”
“……好。”
向海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珠子都沒挪過地,陸見森覺得臉上有些燒得慌,就低下頭去。
他坐下以後,兩個人之間隔着一道不遠不近的距離,空氣又一次沉默下來,唯有樹葉沙沙地響。
“嗯……我們以前,”陸見森先開的口,他仰起頭來,又錯開了視線,“爸爸說,我們是,竹馬。”
“嗯,你比我小十個鐘頭,從小就叫我哥。”
“啊?只是十個鐘頭……”
“我忽悠你叫的,說雙胞胎差一分鐘都要分哥哥弟弟,”向海看着陸見森,他的眼眶很紅,不知道是累的,還是別的原因,“因為想和你聯系得更緊密一些。”
陸見森只覺得心跳都捂不住,他不知道這該叫什麽反應,只覺得渾身燒得快要燙起來了,恨不得全身縮進外套裏去。
“那,那我們什麽時候,變成,戀,戀人的?”
向海愣了一下,總算不再盯着他看,而是望向了遠方:“沒有,我們沒有正式的表白過。”
“什,什麽?”
“我們沒有明确确定過關系。”
“這樣的嗎……”
向海想,陸見森其實從來沒告訴他,他到底喜不喜歡自己。
他們花很長時間在一起,親吻,纏綿,睡覺,發呆,浪費光陰。
後來他離開了三年,陸見森又花了三年追上他。
其實位置颠倒一下,他沒有陸見森那樣的勇氣,能花三年去追一個人。
因為他知道,如果他走了,必然是花了極大的決心,不想打擾陸見森的生活了,他可能會孤獨一生,祝福他能找到一個好的歸宿,可只要陸見森有一點挽回的意思,他就像沙漠中遇到綠洲,哪怕是海市蜃樓都要沖過去看一眼。
可要是陸見森走了,那就是走了,離開他的生活了。
所以當陸見森拒絕和他走時,他其實沒有很意外,簡直是在意料之中。
“你在哭嗎?”
臉上碰上來一雙暖和的小手,觸了觸他的眼角,又觸電般地拿開了。
“沒有,就是有點……疼。”
“對不起,”男孩鼻子紅紅地,調子軟綿綿的,“對不起,讓你難過了。”
“沒有,沒有,團團不會讓我難過的。”
向海轉過臉去,抿了抿嘴,又轉回過臉來:“可以……可以讓我靠一下嗎?”
“嗯?你靠吧。”
陸見森把肩膀遞了過去,他不反感這樣的身體接觸,肚子裏的娃都是對方的了,靠一下肩膀有什麽不好的。
“你要是難過的話,你就哭一下吧,憋着會很累的。”
向海只覺得傳入耳朵裏的聲音都在他碰到陸見森的那一瞬間變得模糊起來,對方身上傳來那股熟悉的奶味,從他的角度擡眼,能看見陸見森下巴上的那顆小痣。
那麽小,那麽淺一顆痣,卻叫他剎那間安心下來。
陸見森緊張得呼吸都不敢大,好一會兒過去了,對方也沒動靜,他扭頭一看,那人竟是睡着了。
他比自己高,即使是坐着,彎下來的姿勢也有些扭曲,就這樣一個不舒服的姿勢也能睡着,陸見森想了想,忍不住笑起來。
他沒有叫醒對方,而是調整了個稍微舒服一點的姿勢,四處張望,留意到樓下的垃圾桶裏,有一捧蔫掉的玫瑰花。
腦海中有一串文字跳出來,是《小王子》的節選,有人用着生硬刻板的腔調給他讀着故事。
玫瑰為什麽有刺。
那個聲音說,刺是長給他的。
他想,那一定,是一種很疼很疼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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