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吻
好累。
陸見森只覺得自己兩條腿都擡不起來了,背上是熾熱的太陽,柏油的操場散發出難聞的味道,汗順着額角滴下去,砸在紅色的跑道上。
他停下腳步,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喘着氣,喉嚨裏全是血腥的味道。
“快跑啊,別停下啊。”
耳邊嘈雜的聲音不停地催促着他,他分辨不出那是誰的聲音,只覺得煩躁。
他擡起頭來,陽光太過于熱烈,照得他眼睛都睜不開來,汗水蒙了右眼,他只能勉強開着左眼,朝前看去。
跑道上除了他,還有另外一個人,離他很遠,看起來只有小小的那麽一丁點兒,不是他能追上的距離。
“不要……”
他心裏突然焦急了起來,拖着步子,又開始邁開了步伐。
他本能地覺得,如果自己不跑起來,可能要被落下了。
“等等我,等等我——”
他伸着手,想要呼喚那個人的名字,可他張開了嘴,什麽東西呼之欲出,卻怎麽也喊不出聲來。
別跑了,別跑了,停下,我追不上了,別跑了!
腳下被絆了一下,他倒在了地上,地面燙得驚人,燒得他快要花了,而耳邊歡呼聲已起,所有人都在熱烈慶祝着,跑在他前面的那個人獲得了冠軍。
而他撐着身子試圖想要爬起來,卻聽見了一陣竊竊私語。
“血,是血……”“奇怪,好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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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頭去,看見自己白色的運動褲上全是鮮豔的血痕,腥味刺鼻。
“唔!”
陸見森猛地睜開眼來,入眼的是一片白,好在一只手及時蓋了上來,沒讓他覺得太過于刺眼。
在他好不容易适應了光線後,那只手才緩緩挪下來,他眯了眯眼。
是那個人。
“睡得不舒服嗎,出了好多汗。”
陸見森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後背都濕透了,抹了一把額角上的汗,臉頰上也熱熱的,一定很紅。
“還好還好,可能有點悶。”
“不舒服的話,及時和我說,”向海替他擰開了放在一旁的礦泉水,又遞給他一個小面包,“飛機馬上降落了,你錯過了早餐,吃點零食墊墊肚子,我先回座位上了。”
陸見森忙不疊地應着,對方卻沒有立刻走,他胡亂地咽着水,答道:“我沒有不舒服,你先坐回去吧。”
“嗯。”
向海落座的一瞬間,安全帶指示燈就亮起了,商務艙的位置足夠大,陸見森看着他的腦袋沒下去,才緩緩松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這段十個多小時的旅程裏,他幾乎都在睡覺,肚子裏的小家夥也沒給他太多壓力,除了剛才那個有些莫名其妙地夢,其他一切正常。
他看着入境卡上的資料,又看着護照上自己的臉,一瞬間那種古怪的感覺湧了上來,讓他覺得既陌生,又熟悉。
他又來了美國。
說是又,其實有點不準确,他沒有什麽關于美國的印象,只是從證件上知道自己在美國讀過近三年的書,因為一些事請假了一個學期,現在恢複了學籍,雖然父親說能不能拿畢業證都無所謂,但他還是想努力一把。
去美國的契機是因為向海的導師希望他能回去繼續之前的項目,關于這件事,他們其實還吵了一架。
那天正好他出院,向海接了個電話走出去,他聽見他在說英語,這幾天似乎一直都有那樣的通話進來,但每次沒聽明白在說什麽對方就避開了,陸見森不好意思問,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可手機卻震了一下。
“學弟學弟,在嗎在嗎?”
“學弟學弟學弟!”
“一起逛街的情誼呢學弟!”
備注上寫的是“姚承安”,陸見森憋了一陣,也沒想明白什麽叫一起逛街的情誼,但他也不想太多人知道他的事,就順着話頭回了句:“怎麽了?”
“你終于回我了!我找你好幾天了!”
“抱歉抱歉,最近有點事。”
“哎,你也開導開導向海呗。”
看到那個名字,陸見森心裏咯噔了一下,望向門外,能看見對方正站在遠處的窗邊,一臉為難的樣子。
正想問,下一條微信就進來了:“Jacobs想給他一個職位,之前的那個項目進行得很好,向海走了以後,他新招的人都不太理想,希望他能回來繼續工作,這真的是個很好的機會!而且簽證什麽的都可以搞定,只要他想來,就可以來了!”
陸見森想不起來Jacobs是誰,但他大概知道向海大學學的是計算機,而他現在在幫自己的父親打理工作上的事情,也和計算機沒半點關系。
正巧向海接了電話回來,他也沒多想,就搭了一句:“嗯,你為什麽不接受工作邀請啊?”
向海收拾東西的手一頓,回的聲音很低:“太遠了。”
“什麽?”
“項目在美國,我要跟,可能要跟好幾年,”向海把旅行袋拉好,沒和他眼神接觸,“我暫時不想出國,也不想……也不想離開你。”
陸見森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整理好了一些別的雜物,剛想自己背上,書包就被向海接了過去,而他兩手空空,跟在了對方後面。
他看着對方的背影,又想起那個夢來。
他跟在他身後,怎麽都追不上他。
“我不需要你一直呆在我身邊。”
進電梯的時候,陸見森終于憋不住了,語氣裏帶三分賭氣,七分全是掩飾,他只是覺得,對方不該為了他而放棄一個選擇。
向海看了看他,又看向了電梯屏幕上減少的數字:“沒關系,我不會逼你太緊的。”
陸見森沒回答,也沒看他,兩個人無言地出了電梯,走到車前時,向海雖然滿手都是東西,但還是幫他開了車門。
他看着對方轉去後備箱放東西,手攥得死緊,一把扇上了門。
“我自己回去。”
“什麽?”
“我說,我自己,走路,或者,打車,回去。”
向海抿了抿嘴:“你……知道家在哪嗎?”
陸見森噎了一下,眼前人卻完全沒有生氣的意思,而是壓下了後備箱蓋,掏出了手機:“我給你叫輛車吧。”
“夠了!”陸見森大吼了一聲,空蕩蕩的地下車庫裏,全是他的回音。
腎上腺素爆發得很快,陸見森只覺得腦門一熱,接着這股勁全吼了出來:“我不知道你是因為我失憶的問題還是怎麽樣,要以這種姿态對着我,但我真的好壓抑,我在你身邊待得壓抑得快窒息了!我能接受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一切,不需要你這麽謹小慎微地對待我!如果你以前也是這種态度對我那我一點也不奇怪我會不喜歡你,誰會喜歡一個機器人啊!”
吼完他轉身就走,沒看對方是什麽反應,悶頭沖出去很遠,直到醫院在兩個街區以後了,才逐漸緩下腳步來。
這邊已經接近商業街了,路上的人多了起來,他穿着寬松的襯衫,還套了件外套,但到底肚子已經鼓出弧度來了,他看起來又實實在在是個男生,這會兒忍不住偷瞄去路邊的玻璃上,手虛攏在腹部,檢查自己有沒有露餡。
——他不該這麽吼向海的。
大概是風大的緣故,把他吹得冷靜了下來,走到了這兒他才意識到,或許只是私人醫院保密性好,他還是介意自己的秘密被人發現的,在經歷了一連串的變故,心裏的郁結不知道找誰傾訴,定時炸彈一般埋在了情緒裏,向海只是正好撞到了槍口上,任他随意發洩。
他都不記得自己曾經有沒有和對方吵過架,吵完架以後,要怎麽去和好。
他站住腳步,摸了摸口袋,才意識到自己把手機順手放進了書包裏,有些喪氣地蹲下來,思考着這種時候,是不是該拉個路人打110,找警察叔叔。
鼻子有點兒發酸,他使勁憋了回去,這是他挑起的戰争,氣勢不能輸。
正想着,眼前一片陰影壓下來,陸見森擡頭,車窗拉下來,是向海那張一成不變的撲克臉。
陸見森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敞亮起來,又有些小別扭,就繃着一張臉,假裝不認識對方。
“團團,上車吧。”
“哦。”
向海話音剛落,陸見森就“噌”得站了起來,開了副駕駛的門,坐了進去。
“還生氣嗎?”
“生氣。”陸見森插着手,死瞪着路邊一只盯着他看的貓,“你笑都不笑一下,我怎麽知道你,你是不是騙我我以前喜歡你的,再說如果我喜歡你,那你也用不着這麽對待我,太難受了,我氣氣氣氣死……”
那只貓突然不見了,眼前壓過來了一張臉,近到對方臉上的毛孔都看得見,嘴巴上有什麽溫熱的東西,覆在他唇上,暖暖的,帶着潮意。
等他挪開後,那只貓就不見了,明明剛才蹲在路邊看了他好久,怎麽一下子就不見了呢?
“現在呢,還生氣嗎?”
陸見森張着嘴,木木地扭過頭去,愣愣地指了指嘴唇。
“以前,我是這麽對待你的,還喜歡嗎?”
陸見森腦子當機了,他腦子裏想着回答,卻不知道為什麽,伸出舌頭來,舔了舔嘴唇。
“噗。”
向海笑出了聲,湊過來作勢又要親他,他忙堵住對方的嘴,扭過了頭去。
——滿腦子裏都是,他笑了。
“團團。”
向海的臉又一次出現在了危險距離內,陸見森本能地要站起來,卻被安全帶拉回了座椅上。
向海替他解開了搭扣,捏了捏他的臉:“想什麽這麽出神,已經到美國了,醒醒。”
陸見森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薄唇在他眼前一開一合,吞了口口水,應道:“嗯,嗯嗯,醒了,醒了。”
後來在車上,向海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案,問他願不願意和他一塊兒去美國,姚承安替他們搞定了住宿,是一套獨棟的小別墅,房東是他父母的朋友,最近回歐洲看外孫女去了,在父親的幫助下,也聯系到了合适的醫生。
他當然是答應了,一來他也不想在家裏做米蟲,好歹把大學文憑弄出來,二來他也想換換環境,家裏的氣氛總是緊張得讓他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下了飛機,加州的天氣卷着熱潮往他臉上撲來,陽光滾燙,向海在前面等着他,直到他跟上了,才和他并肩往前走去。
他剛想深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唇上卻電光火石地被灼燒了一下,臉紅到了耳朵根,始作俑者卻沒事人一樣假裝看風景。
“流氓!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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